轉眼之間,先生離開我們快一年了。
如今回顧我和先生交往的經曆,令我欣慰的事情有兩件:
一是,2015年1月,林少忠老師獲得第十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我盡了一位晚輩應盡的推薦義務。在中國攝影家協會最初拟定的候選名單中并沒有林少忠老師,我毫不猶豫地加上了他的名字,結果他順利成為獲獎者,可謂實至名歸。
二是,我指導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現《中國青年報》視覺中心主任趙青,讀研期間曾得到林少忠老師的直接指導,這是我和趙青共同的榮耀。
過去的一年裡,我時常憶起先生和善的盈盈笑臉,炯炯發光的大眼睛,慢條斯理的語調,溫和的低聲細語,用夾帶着陝西口音的普通話,思路清晰、邏輯嚴謹地訴說着—
他如何對攝影發生了興趣;如何走進攝影圈并與攝影工作打交道;參與了哪些攝影事件、接觸了哪些攝影人物,特别是與國外攝影研究者和攝影人交往的有趣經驗;世界攝影的曆史、攝影的一些概念,特别是先生下了許多功夫做研究的英文攝影著作的翻譯問題等等。
其實,林少忠老師是第一個全文翻譯了美國攝影學者内奧米·羅森布拉姆(NaomiRosenblum)所著《世界攝影史》(AWorldHistoryofPhotography)并與作者有過直接交流的中國人。可悲的是,先生譯作未能及時出版,這也許是先生生前重大憾事之一。
和我一同聆聽先生講話的,有時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學習新聞攝影的學生,有時是我指導的新聞攝影方向的碩士研究生,有時是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的唐東平老師。
想起先生在教學、科研方面對我的具體指導和諸多教誨,我發自心底感到十分榮幸,始終充滿感激之情!
而想起先生在從事攝影工作方面的經曆和磨難,以及我與唐東平在先生健在的最後幾年曾反複試約卻最終未能實現,心裡又感到十分遺憾!
此時此刻,當我把上述回憶敲打進電腦的時候,我的心裡依然感到百般後悔,萬分悲痛!
2016年6月21日,趙青在他發布的微信朋友圈裡寫道:“林老師是我的碩士畢業論文答辯委員(也是論文評閱人—作者注),在學校、在他家中我有幸多次受教。為了論文中的一個細節,當時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曾主動打來近一小時的電話向我用中英文解釋。那個來電讓我對‘嚴謹’有了直接的體會。他謙和卻直率,願意直截了當表達自己的看法。林老師一路走好!”
看到上述微信,我留言寫下了五個字:“永遠的崇敬”。
又跟趙青說:“如果有追悼會,代我送個花圈;如果有追思會,代我表達敬意和感激之情!”
趙青問我:“您給林老師的挽聯怎麼寫?”我說:“我想想。”思索良久,我寫下了送給林老師的挽聯:“學為吾師字字求真,行為世範人人追念—沉痛悼念前輩林少忠先生”。
趙青對我說:“明天在八寶山告别。辦好了,您放心。”
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隻是有些痛心和傷感。
這是一個“拉關系套近乎”盛行的年代,一些人生拉硬扯也要攀上“師門”“先祖”,顯得自己師承高貴,根紅苗正;這也是一個老師稱謂“臭大街”的年代。如果我說林少忠先生是我的老師,多少顯得矯情。其實,稱一聲老師也顯示不出我對老人家的尊重。但是,我依然在心裡把他當作“我的恩師”,“天地君親師”裡的那個“師”!而且他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學生的真正老師!
2000年9月趙青入學,成為我的“開山弟子”。第一次招收研究生,我的心裡也是誠惶誠恐。
一方面,畢竟是第一次招收“記名弟子”,自己還沒有碩士學位,更沒有任何指導研究生的經驗。
第二,我本人的碩士研究生課程是在職學習的,是“蹭聽”的蕭緒珊老師招收的第一批碩士研究生黃少華和舒元成的新聞攝影專業課;後來因為拖拉,也沒有寫出碩士畢業論文,頂多算是“修了碩士課程”,連個肄業證也沒有,所以我也沒有完整的接受碩士教育的經曆。
第三,趙青來自山西畫報社,新聞媒體前沿,而我僅有的在媒體一線實踐的經曆是本科時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國内部專題組做過實習生,新聞攝影實踐是我的絕對短闆。
再者,趙青來自山西,和我最尊敬的新聞學院的前輩老師之一,當時的副院長、山西籍的秦珪教授有點舊交,秦老師還專門囑咐我要把這個學生帶好。
總之,出于各種心理和現實壓力,我對趙青的要求比較多,期望值也非常高。除了要求他努力學好各門課程外,還要求他勤于拍攝圖片,尤其是要選擇一個選題長期拍攝,也要深入研究、思考攝影理論問題與實踐課題,并對其閱讀英文原版專業圖書提出了要求。
轉眼到了2003年上半年,趙青即将碩士畢業,兩大課題提上了議事日程:一是碩士畢業論文的寫作和答辯,二是找工作。
應該說,在遇到上述兩大難題時,趙青都是個“幸運兒”。
趙青的碩士畢業論文是《論報紙圖像化進程中新聞攝影圖片的運用》。因為我建議他在論文中梳理國外報刊使用新聞攝影圖片的曆史,又因為我早已和長期研究國外攝影的林少忠老師成為“文友”,對林老師的英文和他對國外攝影研究的專業功底都十分敬仰,我自然想到了彼時雖已年屆八旬卻身體強健、仍然執着于國外攝影理論和攝影史研究,并時常外出拍攝,且具有高級編輯職稱的林少忠老師,請他幫助指導趙青的畢業論文并擔任答辯委員最合适不過了!而且,林老師的住所就在中國人民大學校園北側的海澱南路24号院,和學校僅有“兩牆一路之隔”,林老師給我的本科課堂做講座時,都是走着就來了!于是,林老師就成了我指導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的論文評閱人和答辯委員。林老師是怎樣的一位高度負責的專業答辯委員,趙青的文字雖然簡短,卻已說得很清楚了!
再來說說趙青一畢業即進入《中國青年報》攝影部的好運。
2003年,我國新聞攝影界發生了一件轟動攝影圈的事件:《中國青年報》攝影部面向全社會公開招聘圖片編輯、攝影記者各一名。這與當時報刊普遍重視新聞攝影,尤其是《中國青年報》攝影部主任賀延光對攝影記者與圖片編輯職業的獨到認知和選人原則是分不開的。《<中國青年報>攝影部2003年招聘編輯、記者初試部分考題》至今仍在網上流傳。此後,我上課隻要講到“新聞攝影工作者的修養”時,也總是要拿這一套筆試題為樣闆。
2003年1月11日,《中國青年報》攝影部組織了初試(筆試),試題分為填空題、簡答題和修改病句三部分。據說當天參加筆試者多達70餘人。由于筆試内容涉及知識範圍十分廣泛,既包括攝影技術方面的基礎知識,又包括大量文史知識、時政知識和新聞學基本常識;修改病句部分,更是對文字表達能力和新聞寫作能力的綜合考查。本科畢業于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碩士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趙青,平時閱讀廣泛,關心時事政治,知識面廣,文史知識豐富,文字寫作能力也比較強。初試勝出,又經過面試,最終成為此次選拔的唯一圖片編輯!沒有拉關系走後門求任何人,隻是經過這一考,就進入了許多人向往的《中國青年報》攝影部,用今天的網絡語言來說,真的是讓人“羨慕嫉妒恨”。
同時勝出的另一位是陳劍,2003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編輯與出版專業第二學位,成為報社攝影記者。
我想,趙青和陳劍勝出的原因,最主要不是他們的攝影專業技能、專業知識有多強,而是他們擁有廣泛的知識面,具備較強的語言文字能力,獨立思考能力,以及良好的新聞傳播專業素養和能力。
從左至右依次為:林少忠老師,吳常雲先生(時任《中國攝影》雜志主編),瑪格南攝影師何奈·布裡,本刊編輯南無哀。北京祥升行,2004年9月。鄭虹攝我常常為中國的新聞攝影高等教育感到悲哀,原因之一就是沒有任何一所高校在培養媒體需要的具有上述能力的攝影記者和圖片編輯。那些藝術院校或藝術類攝影專業培養的攝影專門人才,往往隻把攝影當作技術或藝術來學習,在文化知識、綜合素養、文字表達能力和大衆傳播專業知識與技能方面顯然有所欠缺,不太适合新聞傳播工作。在新聞攝影專門人才的培養方面,我們還有太多的誤區、缺憾、不足,甚至是缺位、失職!我想再次引用資深圖片編輯、新聞攝影研究者張蔚飛的一段話:
“我認為,正是我們忽視了新聞院校在新聞攝影改革中的重要作用,才造成今天任憑報界如何努力也踟蹰不前的局面。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各院校新聞攝影教育的滞後,已拖了整個新聞攝影前進的後腿……與報界16年來的不懈努力相比,我國新聞院校則表現出對新聞攝影教育重視不夠、改革力度不夠、與辦報實踐接軌不夠等多方面的毛病。”(《中國攝影報》,2006年8月11日3版《問責新聞教育—銀川會議16年來新聞攝影徘徊現狀之我見》)
在這樣可悲的現實面前,作為一位教育界的良師益友,林少忠老師對新聞攝影教育的大力幫助和無私支持,是多麼難能可貴!
斯人已逝,留給我們的是永遠的崇敬!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責任編輯/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