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空中的陰翳緩緩下降,鄉野被一層水霧籠罩起來。前夜的傾盆大雨早已停歇,現在卻下起了纏綿的蒙蒙細雨。這細雨浸透衣衫,使道路變得泥濘。天空與地面仿佛被數不清的細線連接在一起。在荒涼的環境中,仿佛所有顔色都退了,隻有屋頂在暗沉的牆壁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什麼鬼天氣啊!”老仆将他主人需要的那身在倫敦定做的套裝放在椅子上,歎了口氣。德塞森特穿好鞋襪,又把飾有灰色方格的鼠灰色貂皮西裝穿上身,戴上一個圓頂小禮帽,披上披肩鬥篷。然後,他出門直奔火車站,身後跟着年邁的仆人。老仆提着一個行李箱、一個折疊箱、一個提包、一隻帽盒,還有一條裹着雨傘和手杖的旅行毛毯。老仆駝着背,仿佛被這些行李的重量壓彎了。到了火車站,他告訴仆人說他還不能确定回來的日子,也許是一年後、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後甚至可能更早就會回來,并且吩咐仆人不要改變住所的布局。把離家期間所需的家用交給仆人之後,德塞森特登上火車,隻留下目瞪口呆的仆人站在站台的栅欄外。火車啟動了。
座位單間裡隻有他一名乘客。窗外的鄉野看上去模糊、肮髒,仿佛是透過魚缸裡渾濁的水看到的風景。這風景飛一般地迅速逃到列車後頭去了。雨點重重地打在火車上。德塞森特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若利斯-卡爾·于斯曼(1848—1907),法國現代小說家,代表作為長篇小說《逆流》,描繪了貴族後代德塞森特在鄉間的幽隐生活。本篇節選自該小說的一章,講述主人公乘興出遊,未到達目的地倫敦又任性折回的趣事;其情形與《世說新語》中王子猷雪夜訪戴的佳話頗可對照參看。
這種曾經讓他強烈渴望、現在終于得到的孤獨,又一次讓他覺得非常痛苦。曾幾何時,他把這種甯靜當作對過去聽到的傻事兒的一種補償,現在卻變成了無法承受的重負。一天早晨,從睡夢中醒來時,他如同關在牢房中的囚犯一般煩躁不安。神經質的嘴唇動了動,想要發出聲音。他像一個抽泣了幾個小時的男人一樣,覺得呼吸困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他被一種欲望吞噬了,一種散步的欲望,一種想要看看人的面孔、與人聊天的欲望,一種重返人類共同生活的欲望。他找了個借口把仆人叫來,讓他們和他待在一起。但是,他又沒辦法和他們聊天。且不說這些老仆常年看護病人,早已習慣了寂靜生活,幾乎成了啞巴;加之德塞森特一直和他們保持着距離,無論現在他如何引導,他們始終不願開口說話。再說他們大腦遲鈍,隻會用些單音節詞來回答德塞森特提出的問題。
他對此毫無辦法,也得不到慰藉。但是一種新現象出現了。過去他為了安撫神經而閱讀狄更斯的作品,卻隻得到與預期相反的效果,現在這些閱讀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開始影響他,誘導他反複思考英國的生活,一連就是幾個小時。在這種幻想中,漸漸混入了一些現實的想法、起程旅行的沖動與确實的夢想,加入了感受新體驗的願望,由此從令人精疲力竭、思維麻痹的空想中解脫出來。
可惡的大霧和雨天助長了這種想法,使他想起了閱讀過的書,使得霧國的泥濘景象不斷出現在他眼前,使他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他再也抵抗不了這些想法,突然有一天,他拿定主意。他如此急切地想要逃離現時、遠離當下,想要在熱鬧的馬路、嘈雜的人群和喧鬧的火車站中尋找忙亂的感覺。
當火車放慢華爾茲舞步,伴随着轉車台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噪音,跳完最後半圈舞步,停在索歐火車站的大廳裡時,德塞森特不禁自言自語:“我終于又能呼吸了。”
他走上安菲爾大街,找了一個馬車夫,盡管行李很多,他卻非常享受這種負累。
馬車笨重地搖晃着出發了,在滿是泥水的街道上行駛着,車輪濺起點點泥漿。灰色的天空仿佛直接壓在屋頂上,水從牆壁上不斷流下,天溝水往外溢,路面上的石塊裹着一層爛泥,像極了香料蜂蜜面包,行人們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驟雨打在行李箱和車頂上,仿佛篩豆子時發出的聲音,德塞森特聽着頭頂上這單調的噪音,開始想象他的旅行。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到達巴黎,他覺得自己已經在提前享受英國之旅了。
“到那邊去。”他用手指着長廊盡頭的一家商店,對馬車夫說。這家店正好坐落在麗弗裡街和卡斯蒂格裡奧内街的拐角處。商店門窗上安裝着白色玻璃,店裡亮着燈,仿佛是燃燒在大霧與病态天氣中的巨大長明燈。
這是堡德佳酒吧。德塞森特走了進去。一陣酒香吸引了他。他在沉睡着烈酒的大廳裡找了個座位坐下,向一位紳士樣的侍者點了一杯波爾圖葡萄酒,依靠在桌子一角,等着侍者把酒送過來。周圍坐的都是英國人,在他們警衛隊式的氣氛中,德塞森特覺得有些精神不濟。聽着周圍健談的英國人喋喋不休,他開始覺得頭昏腦脹,陷入幻想。酒杯中再一次注滿紫紅色的波爾圖葡萄酒,讓他想起了狄更斯筆下的人物——他們是如此喜愛這種飲品。在德塞森特的想象中,酒窖漸漸被這些新人物占據了:瞧,這裡是鶴發童顔的威克菲爾先生,那裡坐着冷靜精明、目光冷酷的圖金霍恩先生,還有衆所周知、陰森可怖的荒涼山莊。
這些人物脫離了他的記憶,切切實實地以他們的動作和姿勢,出現在堡德佳酒吧裡。他的回憶被最近的閱讀喚醒了,變得出奇精準。
他想起了小說家生活的城市,想起了那所溫暖明亮、安全舒适的房子,想起了小杜麗、朵拉·科波菲爾、湯姆·品奇的妹妹露絲倒酒的情景。這一切在德塞森特眼中,有如在泥濘與污穢的大洪水中航行的諾亞方舟一般,溫馨安甯。他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心滿意足,任由自己在這想象出來的倫敦城閑逛,從杜樂麗花園後面的橋附近傳來汽笛刺耳的号角聲,他也把它想象成是泰晤士河上行駛的拖船。
他的酒杯空了。盡管雪茄和煙鬥的煙氣将酒吧裡的空氣熏得微熱,但是他依然感到天氣濕冷,空氣中有股怪味,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跌落到現實中。
他要了一杯阿孟提雅酒,但是面對着這淺色的幹型葡萄酒,狄更斯原本令人神經舒緩的故事像文雅的錦葵一樣掉光了葉子,而愛倫·坡冷酷無情的誘導劑、令人痛苦的刺激藥物突然出現。裝着阿孟提雅酒的酒桶和被囚禁在地下室的男人的寒冷噩夢糾纏着他。店堂裡那些美國和英國客人共同的友善表情,在他看來,反映了一種下意識的可怕念頭,都包含着一種本能的可惡企圖。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孤獨的。
晚餐時間快到了,他付了錢,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昏昏沉沉地走到門口。剛踏出門,一陣濕冷的空氣直接打在他臉上,狂風暴雨把他淋濕了。路燈無力地閃爍着。天空仿佛又下降了不少,看上去比屋頂還要低。德塞森特注視着麗弗裡街的拱廊,拱廊浸沒在黑暗中,浸漬着雨水,覺得自己似乎正站在泰晤士河底陰郁的人工隧道裡。胃部的痙攣把他喚回到現實世界。他登上馬車,叫車夫帶他去火車站附近阿姆斯特丹路上的一家餐館。他看了一下手表——七點,火車将在八點五十分出發,他剛好還有吃晚飯的時間。他掐着手指,估算從迪耶普到紐黑文所需要的時間,自言自語道:“如果列車時刻表是正确的,我将在明天中午十二點半到達倫敦!”
馬車在小飯店門口停了下來。德塞森特又一次下了車,走進一間長長的大廳。
趁着侍者為他準備餐具的當兒,德塞森特四周環顧,觀察鄰座的顧客。與在堡德佳酒吧一樣,他看到一些正在閱讀外國報紙的英國居民,他們眼睛的顔色是那種青花瓷特有的藍色,臉色紅潤,神情或嚴肅或傲慢。還有一群并無男伴陪同的女人在一起用餐。這些英國女人長着男孩式的臉,大門牙像鏟刀一樣,臉頰酷似紅蘋果,手腳細長。她們飽含熱情地向牛排餡餅進攻——這是一種将肉用蘑菇汁煮熟、然後包裹在面餅裡的食物。
他長期食欲不振,現在看到這些貪吃的女人,感到非常驚訝。看着她們大快朵頤,他覺得更餓了。他點了一盤牛尾湯,這油膩而濃郁的湯汁讓他非常滿足。他仔細看了看魚肉類菜單,點了一份他認為值得一試的熏鳕魚。看着别人狼吞虎咽所引起的極度饑餓感驅使他又吃了一份土豆煮烤牛肉,硬塞了一升艾爾啤酒——這種淡色啤酒散發出的微弱麝香味令他着迷。
胃口漸漸得到滿足。他慢慢吃了一小塊甜中帶苦的史帝爾頓藍紋乳酪,一點一點啄食完一份奶油大黃餡餅。為了換換口味,他喝了一杯聞起來像不帶糖分的幹草汁的英國黑啤,終于不再感到口渴。
德塞森特做了個深呼吸。多少年來,他都沒有吃過這麼多食物,喝過這麼多酒。習慣突然改變,出乎意料地吃了這麼多固體食物,他的胃從小憩中蘇醒過來。他滿足地讓身體深深陷在椅子裡,點燃一支香煙,準備品嘗那杯摻了杜松子酒的咖啡。
“火車什麼時候出發來着?”他問自己。他看了一下手表——“八點差十分,我還可以在這裡待差不多半小時。”接着,他又開始思考他的旅行計劃。
在他深居簡出的隐居生活中,隻有荷蘭和英國這兩個國家吸引了他。
他曾如願以償,到訪荷蘭,一個接一個地遊覽荷蘭的各個城市。總的來說,這次旅行隻給他帶來一系列殘酷的失望。必須承認,盧浮宮收藏的荷蘭畫派的作品誤導了他。這些畫僅僅充當了幻想的跳闆。他誤入歧途,徘徊在這無與倫比的夢境中,但是在這個他夢寐以求的神奇而真實的土地,他卻從來沒有看到過農夫、農婦們在放滿酒桶的草地上跳舞,沒有看到他們喜極而泣,沒有看到他們高興得跺腳,沒有看到他們笑得躺倒在地上。
不,荷蘭與其他國家并無二緻。此外,僞善刻闆的新教在這裡橫行霸道,使得荷蘭不再是一個未開化的國家,不再是一個淳樸的國家。
這種失望感重回到他記憶中。德塞森特又看了一次手表——距發車時間還有十分鐘。“該付賬離開了。”他自言自語道。他突然覺得胃不舒服,全身都覺得極度疲倦。為了給自己打氣,他說道:“來吧,我們再來一杯臨行酒。”他倒了一杯白蘭地,等着侍者把賬單送來。
就在此刻,小餐館的門被打開了。一些人走了進來,帶來一股落水狗的臭味,一陣風從廚房吹來,夾帶着煤煙氣,沒有上鎖的廚房門嘭嘭作響。德塞森特無法動彈,四肢懶洋洋的,甚至都沒辦法動手點煙。
他不停對自己說:“來吧,來吧,站起來,該走了。”但是身體中立刻響起一片反對聲,違抗他的命令。反正坐在椅子上,就能完成一次美妙的旅行,到處奔波旅行又有什麼好的呢?現在,就被倫敦的氣息、氣氛、倫敦人、英國的食物和用具圍繞着,與親身在倫敦有什麼不同嗎?除了與在荷蘭一樣,再一次失望,他又能得到些什麼呢?
現在時間所剩不多,他隻有飛奔至火車站才能趕上這班火車了。一種對旅行強烈的反感,一種保持安甯的緊迫需要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大。他沉思着,任憑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他打破沉默,對自己說:“如果我現在出發的話,就必須匆匆忙忙地沖到售票處,還要帶着這麼多行李擠來擠去。這多煩呀!多麼辛苦啊!”然後,他又說了一遍:“畢竟,我已經感受到我想感受的,我已經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了。從離開家到現在,我一直過着英國式的生活。如果就這樣冒冒失失地出發去英國,反而會失去那種感覺,這樣做不是瘋了嗎?我竟然放棄我原來的想法,放棄我腦中的幻想,還像個毛頭小夥子似的,以為旅遊是必需的、好玩的、有益處的,真是太荒謬了!”最後,他看着手表,說道:“現在該回家了。”這次,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走出飯館,讓馬車夫把他送回索歐火車站。然後,他帶着他的箱子、包裹、毛毯、雨傘和手杖回到鄉間别墅。就好像一個長途跋涉、披荊斬棘回到家的人一樣,他從精神與體力上都感到沉重、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