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産曆史題材電視劇的情懷書寫
《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芈月傳》和《武媚娘傳奇》等情懷類國産曆史劇有着區别于《漢武大帝》《大明王朝1566》等正史劇的較為明顯的特點:其一,劇中角色都由一線當紅明星出演,輔之以華麗服飾、考究布景及或明豔或清雅的濾鏡效果,傾力打造時尚品質與視覺美感;其二,重大事件符合史實,事件細節始末被制片方按需“戲說”演繹;其三,主要角色最初皆性格純良、避世無争,由于偶然契機獲得各自劇中最重要角色的賞識,進而被情敵和政敵施以一系列緻命性迫害行為,緻使其性格特征逐漸強大甚至“黑化”,最終對塑造其性格的環境産生了激烈反撲;其四,“情懷”特征強烈,劇中主要角色或清風朗月或率真執着,縱使人物性格最後轉向權謀強權依然在私人感情或友情方面葆有赤子之心。
意大利哲學家、曆史學家克羅齊認為“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揭示曆史書寫就是當下與曆史之間的對話。美國學者威爾·杜蘭特提出“大多數曆史都是猜測,其餘的則是偏見”觀點,沖擊着曆史的客觀性,強化了曆史研究中的主觀性。一些曆史劇創作受到這樣的曆史觀影響。作為以收視率為前提的曆史類電視劇,結合當下的社會情況和受衆期待對曆史做出情懷性改編與戲說,就變得似乎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上述類型的國産曆史題材電視劇中充斥着大量的情懷主義:關于愛情,此類電視劇着力傳達出忠貞的、激烈的以及竭力保持專一的現代情懷—司馬懿對張春華的感情是平淡日常中的專情陪伴,秦王對芈月的感情是對其才學膽識的欣賞,更是成熟男性對摯愛發自心底的體貼呵護,武媚娘對唐太宗的感情是崇拜,是高調的輔佐,更是觸及靈魂的吸引;關于友情,司馬懿與候吉是主仆,更是一生的摯友。司馬懿與諸葛亮是戰場上的敵人,更是惺惺相惜、遙相感應的知己。黃歇對芈月的情感是少時的兩小無猜和無望後的一生守候。武媚娘對徐慧、對高陽公主的友情是赤忱相待後遭背叛的由衷歎息;關于理想、關于胸懷,曹操與曹丕對漢室的挾持與颠覆實出于結束戰亂解救蒼生黎民。芈月對義渠王的誘殺是基于對秦國長遠利益的保護,也是對已故秦王的承諾。出于為國革除弊政的考慮,武則天扶植了寒門勢力,含淚打壓了以長孫無忌為代表的士族門閥……
太多的情懷書寫呈現于當下的曆史題材電視劇中,使受衆一面沉浸于劇情塑造的良善理想情懷,一面不禁感慨世事艱辛,甚至私下設想“倘若沒有對手的緻命性迫害的話,角色該會一直美好下去吧”?但沿着劇情的情懷導向深入思考下去,劇中所涉及的重大曆史事件竟然都是人物陷入兩難境地時所做出的偶然性抉擇的結果。重大曆史事件發生的必然性在劇中被悄然消解。
二、消費語境下情懷的符碼價值
在消費社會語境下,文化生産在遵從藝術規律同時必須遵從商業法則,任何大衆文化産品都必須尊重受衆。受衆對于文化産品的需求和期待成為影響文化産品調性的因素之一。伴随世紀之交互聯網在我國的逐漸普及,國内觀衆不再滿足于傳統模式下單一的節目輸出與被動觀看的傳播關系—“觀衆消費電視文化産品,目的是獲得意義和快感。當目的達不到時,消費者就會提意見,甚至嚴厲批評。電視節目就會被停播,電視欄目就會改版”。①面對受衆快感需求,大量滿足受衆心理的真人選秀綜藝節目和宮鬥類、諜戰類電視劇在新世紀初的十年間不斷湧現。伴随都市經濟的迅猛發展和人們為尋求更好的生活質量而産生的現實壓力,“詩意”“理想”“自由”等情懷性詞彙開始在新媒體傳播平台上病毒式擴散,并赢得了都市受衆的認同。傳統的電視媒體也适應時代需求大量推出打着文化牌、情感牌的節目、欄目。在上述新型曆史電視劇中,制片方充分把握住了當下電視劇受衆的消費心理,将劇中的各式“情懷”打造成符合受衆期待的消費符碼。
首先,劇中的情懷是對于消費經濟和速食文化的批判性符碼,契合了曆史劇中堅受衆對于經典文化主流地位期待。自媒體時代,越來越多的節目以吸引粉絲為前提,以獵奇式、快餐式等面孔呈現,但卻缺乏深入的價值空間與内涵。對于此類節目,在其推廣初期受衆大多願意接受,但久而久之則會覺得其食之無味而産生厭倦心理。情懷類曆史劇中的經典特質恰恰契合了受衆對于文化内涵的需求,喚起了他們暫時斷裂的文化記憶,幫助他們找尋回内心平靜時的文化體驗。
其次,曆史劇中的情懷是彌補受衆現實缺失的代償符碼,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受衆現實生活中的精神與理想缺失。“青年的事業發展‘完成不足’和生活要求‘實現不足’是永恒的主題”,②點明了當下都市人在物質生活的重壓下,很難顧全精神生活更無從談及實現理想的現實狀況。在這種現實境況下,情懷類曆史劇從受衆心理的角度對曆史人物進行了改造,使之具備當下受衆所期待的完美品質—執着于理想,忠貞于愛情,忠誠于友情,才華突出而又能力強大。這類至善至美的人物形象顯然是大多數平凡受衆理想的人設形象,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卻絕無可能全部實現。因此此類情懷性人物承載了彌補受衆現實缺失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受衆的人生救贖。
最後,劇中的情懷成為道德符碼、文化符碼以及品味符碼,彰顯了其受衆的審美趣味。法國當代後現代文化理論家讓·布西亞德認為,在後現代消費語境下,商品尤其是文化商品的價值已不僅僅局限于其使用價值,其核心價值已經被符碼化,即其作為消費符号具有彰顯消費者社會地位和審美品味的意義。曆史劇中的情懷一方面彌補了觀衆的現實精神缺失,另一方面也使受衆自我認同于劇中人物呈現的知識文化深度、格局胸懷廣度以及藝術欣賞素養,并将自己與獵奇式、速食式節目的一類觀衆區别開來。
三、曆史劇的當下—從反消費到過度消費
作為消費語境下具有文化符碼價值的傳播形态,曆史劇中融入當下受衆的情懷期待本來無可厚非。雖然“詩意”“遠方”“理想”和“深情”等關乎情懷的狀态高潔清雅,遠離世俗喧嚣,但這些情懷與人間煙火和商業消費也并無必然沖突。追逐利益是商人和商業語境的本質,但這并不能抹殺商人在商業語境下也能講情懷的權利和現實。
然而當下情懷類曆史劇的突出問題是,打着情懷的名義“将曆史打扮成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卻并沒有為這位姑娘塑造出多元的,能充分展現曆史的豐富性和契合當下時代多樣性的立體豐滿形象。在當下受衆期待的諸多情懷特質中,不同曆史劇的制片方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純良”“專情”“無争”“胸懷”與“理想”。因為這些情懷特質最能引起當下受衆共情,也最具有消費符碼價值。在這種情勢下,劇情的推進必須要依賴如下千篇一律的矛盾沖突:純良遭遇迫害,專情難得始終,在對手的不斷迫害與自身兼濟天下的胸懷推動下,初時無争的角色性格最終演變為強權的大争。進而使絕大多數情懷類曆史劇的情節也難免陷入宮鬥、權謀與情感競争的窠臼。可以說制片商打着情懷的旗号講曆史,卻在所謂情懷誠意中抽離掉最具曆史價值和曆史啟悟的曆史精神。
消費語境以其強有力的滲透能力,将回憶、理想等本應該純粹的事物同質為功利性的消費符碼。當電視文本被置于消費語境下,迎合受衆需求創造商業價值而對曆史素材進行改造,就容易成為難以抑制的創作沖動,這種改造一方面追求華美的視覺效果,另一方面展現沖淡的人生境界。在許多情懷類曆史電視劇中,“情懷的懷舊傾向變成對傳統的消解,情懷的價值追求變成消費的符号化,情懷的智性訴求變成反智主義狂歡,這導緻文化生産與消費過程中許多荒誕甚至怪誕的現象出現”③但是濾鏡增強了視覺美感,卻無法掩飾道具的粗鄙;情懷和理想成為虛構世界中解釋重大曆史事件緣由的唯一的真……本應反消費的情懷演變為蒼白的商品符号,被過度使用和過度消費。受衆在這樣的電視文本中感受到了直接的情感宣洩,卻很難領悟到不斷與當下進行對話的曆史本該具備的人文内涵。
四、結語
講述曆史絕不是曆史題材電視劇的唯一目的。在追逐商業利益的同時,契合當下精神、引領受衆審美也應是其作為文化傳播手段的責任之一。如何在電視文本中達到社會責任、審美價值和商業性的平衡統一,應該是當下曆史劇創作中必須回答和解決的核心問題。曆史劇創作者們應該積極與當下現實進行對話,努力挖掘不同維度的人性表現,進而從不同視角叙述和反思曆史,完成充滿誠意的,具有真實情懷的曆史講述。
基金項目:本論文系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重點資助項目“視像化時代傳統文學文本的‘誤讀’二重性問題研究”的系列化成果(項目編号2016[512])
注釋:
①許建華:消費文化語境下電視文化消費的獨特性,《電視研究》,2007年第9期。
②張頤武:困惑是每一代年輕人的共同考驗,《中關村》,2013年8月。
③黃仲山:防止過度消費“文化情懷”,《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3月3日。
(作者單位:東北師範大學人文學院/責編:王軍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