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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巴嘎益上的宣舞遺韻

時間:2024-10-29 07:48:58


    撰文、供圖/任娟

生活在美麗雪域高原上的藏族人民,擁有很多各具風采、特色鮮明的歲時節日。它們宛若神奇的多棱鏡,折射出當地人民因不同地理環境、生産方式、地域文化而形成的思想觀念、審美情趣,傳達着對萬物有情恩賜護佑的無限感恩,飽含着對萬事吉祥的美好憧憬。阿裡地區劄達縣薩讓鄉,每年夏末秋初時值青稞成熟之際,當地老百姓會在開鐮之前歡度“嘎益節”。除了進行既定的敬神祈福儀式,舉辦豐富多彩的賽馬活動,還會跳起阿裡地區獨有的千年舞蹈——宣舞。

象雄之韻——曆史之“宣”

西藏阿裡,這個如同廣寒宮嫦娥一樣的字符,充滿各種遙遠而美麗的誘惑。對于很多人來說,西藏是天堂隔壁的聖地,地處西藏西部的阿裡也因岡底斯山、瑪旁雍措、古格王國、托林古寺閃射光芒。用作家馬麗華的話說“阿裡的誘惑是永遠的誘惑”,無數遊客抵擋不住古老象雄文明發祥地的魅力紛紛慕名而來。走近西藏阿裡,各種豐富的藝術形式不免讓人懷想當年古格王朝的盛世,并驚歎象雄子民們創造出如此豐富的文化并傳承至今。

相比穿越千山萬水,我不僅有幸在托林寺和古格看到了阿裡宣舞的精彩壁畫,而且在每兩年一度的阿裡象雄文化節中,看到當地老百姓身着絢麗的古老宣服隆重登台亮相。她們手臂相互在胸前交叉,舒緩而整齊地吟唱着千年古宣,凝重而頗具節律的腳步中又暗含了如此多的不解之謎。

阿裡人的宣,根據跳法不同分為“頓宣”“加宣”“卓宣”三種。頓宣即在身前拉手表演。“加宣”為在身後搭手表演,為上層人士和寺院活佛表演時隻能表演“加宣”,不能表演“頓宣”,這是一種禮節,因為手拉在身前被認為缺乏敬意,而“頓宣”會在平時聚會時表演。“卓宣”即搶宣之意,是對唱對舞的形式,常常兩個隊一問一答,帶有競賽的性質,雙方越唱歌聲越嘹亮,越跳舞步越激烈,都不願認輸,恨不得把對方的歌舞全部搶過來,“卓宣”有速度、力度,能将現場氣氛層層推向高潮。

象雄“韋莫隆仁”(一般認為位于現阿裡劄達縣境内)有一種叫“宣”的民間舞蹈,在藏族學者麥仁羅素丹增朗達所著的《漫談古代曆史之敕言精華》藏文版中這樣記載:“迎請苯教祖師繞米沃且時人們跳了宣舞。”這說明,近三千年前,阿裡的先民已開始有了“宣”這種舞蹈形式。此外,細心的觀衆在阿裡古格遺址的紅殿大型壁畫和白殿佛龛右壁,均看到當時宣舞的優美風姿。根據阿裡地區文化局資料記載,宣又分為“拔宣”和“阿宣”兩種。“拔宣”即面具舞,“阿宣”即鼓舞。“宣”主要流傳在阿裡地區的劄達、普蘭、日土、噶爾縣。普蘭縣的“宣”和“嘎爾”一般同台演出,所以普蘭縣的稱“嘎爾宣”;劄達縣的稱“嘎爾瑪宣”,嘎爾瑪是指嘎爾舞和宣舞糅合在一起的一種風格,這裡指嘎爾宣和宣舞;至今劄達縣境内較為流行的說法是“古格十三宣”,很多老者說因曆史變遷,加之古格十三宣嚴格按氏系傳承,所以未能完全留存。

作為一種阿裡地區獨有的歌舞,“宣”如同象雄遺風一般,如有心人行走在劄達縣境内定感覺到它彌漫着千年古韻,撲面而來。有緣者若是親曆這裝飾巧麗、如意美妙的酣歌曼舞,心間定留下清香無數。劄達縣位于阿裡地區西南端,地處喜馬拉雅山與岡底斯山之間,東鄰普蘭縣,北靠噶爾縣,西南與印度交接,西北與克什米爾地區毗鄰,縣内最高海拔7756米,平均海拔4500米,邊境線長575公裡,是西藏自治區最邊遠,邊境線最長的縣份之一。在劄達縣較為偏遠的楚魯松傑、底雅、薩讓等鄉,宣舞的演述場景呈現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這些傳唱的歌謠寄托着民衆内心最深的表達,無時無刻不在引導着這裡的人們對宇宙、曆史、地方的理解。用薩讓鄉當巴組的老人巴桑旺傑的話說:“宣就是我們當巴從前的曆史。如果宣消失了的話,就會丢失了當巴的曆史。”特别是在他們年複一年的儀式慶典中,更能清晰抓住生活在這裡的村民們心靈深處的情感脈動。

古格盛會——嘎益神舞

當太陽從薩讓鄉當巴觀音山冉冉升起,一縷縷祥和的陽光普照在山上,傳說那裡是當巴托頂寺的主供佛觀音菩薩降臨人間的聖地。沉睡的大地蘇醒後,農家屋頂冒起炊煙,村民們開始一天的忙碌,牛棚裡傳來誦經的聲音……太多的故事和傳說,給位于中印邊境的當巴村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劄達縣很多地方的百姓都會說,薩讓的宣至今還跳得有聲有色,就連九十多歲的老人也能歌舞曼妙,特别是在當巴,每到過嘎益節的時候,大家要載歌載舞,宣舞能連續跳兩天。為了親曆一年一度的嘎益節,看到飛揚着無數傳說的千年古宣,我懷着激動的心情從劄達縣城坐車,經過五六個小時,終于翻山越嶺來到了這個距縣城170多公裡的美麗地方。

根據藏文字面來翻譯,“嘎益”在藏文中有“解制”之意。從律經中可以得知,解制在佛祖在世時就已創立——首先出現夏令安居,随之出現解制。夏令安居(也稱坐夏)為藏傳佛教出家人的一種儀式,在此期間僧人住寺修行,夏令安居期間僧人不得在外過夜,應當制止分财等。在和薩讓當巴相隔不遠的印度,夏季時雨季長達三個月,這時雨季期間草木、蟲蟻繁殖最多,恐外出時誤蹈,傷害生靈,而遭世人譏嫌,佛陀乃訂定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為安居之期,在此期間,出家人禁止外出,聚居一處精進修行。安居的首日,稱為結夏;圓滿結束之日稱為解夏、過夏,藏文發音類似嘎益。此外,拉薩的雪頓節也有慶賀解夏之說。

根據當地長者介紹,嘎益節以前是當巴寺廟的節日,那時男子們要交差去草坪,每人一磅酥油、大米。女子們待在家裡和親友們一起歡聚。等男子們吃完以後才會喊女子們過來用餐。如此一日之後,第二日還會繼續。曾聽周邊其他鄉村長者說起,以前古格王朝空前繁盛,劄達縣一帶嘎益節的天數更多,一般依據每家每戶牛羊的多少來決定出席者的天數。牛羊少的家戶到第二天基本就可以結束嘎益活動了,而牛羊多的家裡還需要再支出一些食物繼續參加嘎益,有時候長達四五天。

嘎益節目前是當巴獨有的節日,雖然劄達古格一帶曾經有過這個節日,但早已失傳。在阿裡廣袤大地上,嘎益節曾作為寺廟必過節日,一度在古格盛行。如今隻有在薩讓鄉當巴才能看到。“薩讓”在藏文中是“亂石聚集的地方”之意,“當巴”則是“最高處”的意思。這裡地勢險要,進一趟縣城都頗顯艱難,正是這種距塵世較遠的環境,讓當巴人保存下了祖先們留下的生活習俗文化。我們無法揣測數千年前,這裡的先祖們是如何通過這種載歌載舞的方式,表達他們敬天敬地敬鬼神的内心需求。也許在作為當地主食的青稞成熟之前,隻有通過這樣的集體祭祀活動,才能夠滿足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高原上的人們内心的一種深層需求吧。

嘎益序幕——寺廟舞“宣”如今,當巴過嘎益節的具體日期是由當地喇嘛掐算,當本村的牧草都收割完畢之後,再根據青稞的成熟情況來決定吉日。薩讓當巴的托頂寺,傳說是囊巴紮西大師借助神力一夜修建而成的。每年藏曆一月十七日,在寺廟頂上都會有兩隻白色的老鷹在盤踞飛翔。寺廟的四壁是原初的牆壁,屋頂是後來不斷加固增高的。這裡曾經有七名僧人,藏曆七月會念三天避災祈福的經文,然後會在寺廟下方的平地上跳神舞“羌姆”。跳神舞的時候有敲鼓、吹法号,新年的時候也會跳神舞。

很早以前,宣也是神舞的一種。據著名藏學家洛桑多吉考證,“宣”是象雄語,正為“歌舞”之意。他介紹早期的宗教舞蹈“羌姆”也叫宣。在被稱為歌舞海洋的藏區,哪裡有村莊,哪裡就有寺廟;哪裡有寺廟,哪裡就有規模不同的宗教舞蹈“羌姆”。而不管是寺院的宗教活動還是民間的民俗活動,都離不開舞蹈,且絕大多數活動必須要以祭祀舞蹈來開場,以祭祀舞蹈來結束。時光流轉、世事變遷,随着曆史的車輪不斷行進,和藏區其他地方一樣,坐落在遙遠的阿裡西部的當巴,很多會跳神舞的僧人們陸續離世,寺廟目前也沒有可以跳神舞的僧人了,平時主要有四名在家居士負責寺廟日常事務。如逢寺廟較大的佛事活動或者百姓歲時節慶,一般都會在寺廟周圍跳宣舞用以敬神祈福。嘎益節前一天,一般等到夜幕降臨時,當巴的歌者舞者們會聚集到寺廟的主殿外面的空地上跳宣,平日受人尊敬的僧人和長輩們還有男子們,都會坐在寺廟二樓的回廊四周欣賞表演,他們眼前都會擺上好吃的幹果和糖等,還有專門的人負責給大家不斷地添倒酥油茶。而每一位到達寺廟的人都會被熱情地邀請喝一杯寺廟的酥油茶,老人們講,如果在過嘎益節頭一天晚上能有緣在寺廟喝一杯熱熱的酥油茶,這一年都會無比吉祥如意。

當巴一年一度嘎益節的序幕,終于在柔美夜色的掩映下被優美的歌聲和整齊的舞步輕輕拉開。與和平日裡不一樣的是,這晚寺廟裡的歌舞必須由一名男子充當“宣果”(藏文意思是專門給跳宣舞的舞者們領頭的人),他身着金子般顔色的藏袍,單肩披裹紅色披風,頭戴哈達般純潔的白色帽子。其餘的宣瑪(跳宣舞的人)也盡量佩戴了華美的頭飾和胸飾,穿了祖傳下來的宣服和自己親手紡織的披風。在寺廟跳的宣當中,有一首叫《瞻波伽花》的贊歌每年必唱,因為相傳釋迦牟尼圓寂的當天,隻有這種花兒沒有開放。

瞻波伽花如何開?瞻波伽花清晨定怒放。中午此花如何綻?瞻波伽花中午靜低頭。晚上此花如何長?瞻波伽花晚上羞閉合。這樣的花兒哪裡長?這樣的花兒長天界,把它敬獻給天界神王。

這樣的花兒哪裡開?這樣的花兒開地界,把它供奉給地界大王。

這樣的花兒哪裡長?這樣的花兒開水界,把它敬呈給水界龍王。

這種給三界之王唱的贊歌,重複出現在宣舞唱詞中,與自古就和象雄子民們關聯的苯教有很密切的聯系。大家唱歌跳舞到星星挂滿夜空,中間也會穿插鍋莊和印度舞蹈。最後時候,所有老者們先唱着歌下山,留下寺廟主要負責人還有一些年輕的歌者站在山頭對歌,用歌聲給下山的人們指引回家的路。伴随着悠揚而古老的歌聲,當巴的老百姓們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美好的睡夢中期盼嘎益節次日的曙光照亮當巴的大地。

嘎益開幕——祭神祈福

嘎益節第一天早上,最隆重的活動要數當地男子們的賽馬。騎馬比賽之前會在寺廟下方的平地上有一段很隆重的祭祀儀式。所有賽馬的男子都身着藏裝,面朝寺廟,肅立在這塊平整的高地上。通常情況會由當地最有威望的寺廟僧人或者寺廟主要負責人來主持這個儀式。長者們說,過去寺廟交差,七大戶必須準備多則十四少則七位賽馬的人,現在當巴一般是七位。倘要追随曆史的足音去探尋蛛絲馬迹的話,在古格壁畫中,可以看到紀錄慶典儀式的紅殿壁畫中,有十幾位身着宣服的女子,旁邊畫的也是七匹俊馬,這七匹裝扮漂亮的駿馬,是否也是描述了有關宣舞的節慶中,也需要七位騎手賽馬呢?總之,行走在阿裡大地,不論是這些散落的精美壁畫,還是至今留存的民衆生活中的活态文化,都可能會成為日後破譯象雄人繁盛生活中各種節慶和儀式的關鍵密碼。

在賽馬前的整個祈福儀式中,一名寺廟負責人一隻手持着裝有松葉煨桑的小鐵鏟,面朝這些參加賽馬的騎手。參加比賽的各位騎手站成一排,面前擺了一張桌子。主持儀式的寺廟僧人會在這張桌上擺上貢品,其中一定要有青稞、哈達包裹的木頭(該木頭是上好的做馬鞭的木頭,一般木紋比較細緻,至少要有三圈以上的紋理年輪)和盛有聖水的淨水瓶。另一位身着黃色的僧服,站在隊列的最開頭,負責對天唱誦祈禱詞,手捧青稞酒,在敬奉天地的頌詞歌畢,會虔誠地将青稞酒從手中奮力揚起,香醇的青稞酒在空中四散滑落,紛紛灑灑滴落到養育這裡老百姓的大地上。站成一列的騎手們會依照主持司儀的提示,用歌舞敬奉東南西北的諸神。通常第一首敬神的歌是唱給藏區的護法神。第二首是唱給家鄉的護法神班丹拉姆,相傳她最初是古印度婆羅門教的主神——加裡女神,後被佛教吸收為護法神。在藏族古代苯教信仰中,班丹拉姆深受信衆尊敬。第三首是獻給每個人體内的保護神戰神,戰神也是藏族苯教系統中的神。然後還會歌頌供在桌上的被塗上紅色、綠色、棕色的專制馬鞭的木頭。賽馬者手持五彩經幡和銅鏡、弓,跳着嘎爾舞。

敬神歌舞完畢後,由寺廟裡最年長的僧人手持淨水瓶,将裝在其内的聖水逐一分發給這裡的男女老少。這是當地民衆不遠千裡從神山岡底斯旁邊的聖湖瑪旁雍措專門采來的聖水,這甘醇的聖水采來後是專門供嘎益節使用的,一直封存到嘎益節賽馬時為止,被賦予了非凡的意義。因為神山岡仁波齊,被視為佛教中的須彌山。藏文文獻《岡底斯山海志》也有論著說神山岡仁波齊山頂是藏傳佛教密宗本尊的勝樂輪宮。佛教徒認為聖湖瑪旁雍措,宛如佛賜予衆生的甘露,是神山岡仁波齊冰雪融化而來。歡度嘎益節的每一位分到聖水的當巴人,都會虔誠地将聖水福澤小心翼翼地塗抹到額頭、眼間、面頰,并将點滴的殘餘一并喝掉。當地的老百姓深信,飲用此水的人,定能得到神佛一直的護佑。

嘎益之賽——宣女相迎

既定的敬神祈福儀式完畢後,賽馬很快就開始了,七位身強體健的男子騎手們從主持儀式的寺廟負責人手裡,接過被歌舞和吟誦賦予神力的馬鞭,一齊轉過身,朝另一側的大山天地鞠躬行禮後,回轉身體,口中念念有詞,然後繞過平坦的高地,走到寺廟近旁的緩坡處。那裡,他們心愛的馬匹被精心裝扮後正安靜地等候骁勇的主人。騎手們在寺廟負責人的主持下一起躍上馬背,最前面的是寺廟的白馬,依次起程從左到右先逆時針繞村莊一圈,負責迎賓的女子們則要盛裝提前到達賽馬場唱迎接歌,她們是當巴身着宣服的年長女性們,除了緻以動聽的贊歌外,也會給每位騎手獻上哈達,然後開始賽馬。

騎馬比賽的勝負,不是簡單根據馬匹到達比賽終點先後而定。比賽有三個環節:首先要比騎手們的騎馬速度;其次比騎馬技術,要看每一位騎手能否飛速在馬背上側身撿起地上專門放置的哈達,會依照娴熟程度以及撿起的哈達數量來判定技術是否精湛。最後的環節,是讓騎手在騎行中,朝畫有靶心的白布射箭。最終獲勝的男子,定當成為家族的榮耀,自然也會有很多年輕女子們因此暗生愛慕。過去,比賽射箭時,如果騎手沒能射中箭靶的話,還會罰以上交青稞酒。倘若無法拿出青稞酒的話,那就必須得跳嘎爾。此外騎馬射箭時,如果騎手的帽子掉下,也會在嘎益節最後一天罰交青稞酒,被當地人稱為“帽子酒”。聚會時,大家都要吃飽喝足,然後一起跳嘎爾,跳之前會說:“一起來跳吧。”跳完後會說:“跳宣吧。”過去過節時,前四五首宣必須要有十四個宣瑪來跳,之後其他人才能加入。現在大家都可以随時加入。

嘎益之宴——男女齊聚

賽事結束後,人們會聚到一起吃牛肉包子。用完午餐後,人們會回到各自的家,再來到草地上的帳篷開始歡歡喜喜過嘎益節。年輕的女孩子們會提前到帳篷附近支起燒煮牛羊肉的大鍋,以及打奶茶的配套用品,要備好全村人敞開肚皮都夠吃的牛羊肉、米飯和酥油茶。值得一提的是,當中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小細節。比如從各自的家門行至嘎益節的帳篷時,有左右兩條路。村人必須遵守祖輩留下的傳統,男女依次按左右之别擇路進入。男子們有一個自己的帳篷,對面可以望見女子們的帳篷。除了特殊情況,比如負責送酒宴的女子不得已要進入到男子帳篷之外,大家依舊是男人和男人紮堆,女子和女子相聚。人們都會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盛裝,佩戴最貴重的裝飾,全家老少都相攜來到這祥和的節慶場所。負責幹活的女子們為了避免弄髒自己漂亮的衣服和首飾,都會在自己任務基本完成,嘎益節集體聚餐活動馬上就要開始時,才換上自己的盛裝。

在帳篷裡過嘎益節,是小孩子們最歡心的時刻。每年隻要到嘎益節來臨之際,全村老少都會把平日裡舍不得吃喝的東西拿出來一起食用。聽老人講,以前過嘎益節的經費都由寺廟出資,特别是過節用的主食材料比如肉、酥油等。不過一般隻負責男人、遠方的客人、小孩們的支出,女人的支出需要自己承擔。現在薩讓鄉當巴的生活水平越來越好,村人會自發贊助費用,不能出席嘎益節的遊子們也會托家人随上自己的份子錢,少到每人兩百,多到一千元不等。每次在來賓和村民聚集齊全後,當巴的組長,都會站在男子和女子各自的帳篷門口,高聲把本次嘎益的開銷預算,以及财務收支的具體明細一一公布給父老鄉親們。

随後,當巴組最年輕漂亮的姑娘們輪流給兩個帳篷裡的男子和女子們斟滿酥油茶。大家看着女子們手持茶壺進入帳篷的瞬間,都會不約而同從懷裡掏出擦得幹幹淨淨的茶碗擺在自己面前。熱乎乎的酥油茶在全村老少的談笑風生中呼啦啦下肚之後,沏茶女子們眸子的笑意還在大家眼前晃蕩。人們一邊聊着柴米油鹽,一邊等待嘎益節的大餐——牛羊肉以及精心烹煮的内髒、灌血腸等,被婀娜的女子們送到眼前。食物會先被送到男子們的帳篷中,然後才分發給席地而坐的女人手中。這期間需要格外注意,不要被冒着香氣的食物誘惑得忘記嘎益節的規矩,那就是每次大餐進肚之前,都要先聽完老人們所唱的敬神和贊美食物的歌曲。唱歌會由最年長的貢桑奶奶起頭,歌詞的内容和眼前擺放的食物種類有直接關聯,如果對食物所唱的贊歌沒有唱完,所有人都禁止動手進食。

嘎益之最——“宣”随律動

嘎益節上,盛裝女子們跳宣成為最吸引人眼球的環節。全村人聚在初秋美麗的草坪上一首接一首地唱,一曲連一曲地跳,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累人的苦差事。還有很多七八十歲的老人,包括90多歲的貢桑奶奶,帶領着大家一起用悠揚的歌聲和美好的舞步來完成自己内心的祈願。
    早在700多年前,薩迦班智達·貢嘎堅參在其著作《樂論》中這樣寫道:“什麼地方有纏頭和淨發,以及翩翩起舞和樂聲悠揚,那裡就不會有苦惱和悲哀,因此音樂受到世人的贊揚。”書中還說:“不論愚蠢之輩是何等醜陋,不論卑賤者如何匮竭資财,隻要在音樂方面有一技之長,在人群中就會如裝飾大放異彩。對智者愚者男人女人等,全都以之為美的乃是音樂。”千百年過後,在當巴這片神秘的土地上,我們似乎在嘎益節的歡歌笑語、盛裝載舞的場景中又體悟到這位智者對藝術的評論。是的,歲月之風穿行過阿裡大地,模糊了象雄曆史的容顔,讓我們和輝煌的古格王朝也漸行漸遠。但是,當古老的宣在薩讓當巴的嘎益節上舞起時,似乎能夠聽到仿佛來自遠古的使者,将隐藏在那些史書、壁畫、傳說中的片段都瞬間複蘇。

宣舞具有神話舞蹈所具備的最基本的舞蹈形式,那就是同心的環舞。被舞者的身體變動所設置的圓心就像一個焦點,是舞者之所欲。薩讓鄉當巴的鄉親們在過嘎益節的時候,會在靠近男子帳篷的右前方立一根木柱并綁上潔白的哈達,然後大家所跳宣舞都會圍繞着這個木柱跳出圓圈、半圓圈等同心的環舞。跳到高潮部分時,會出現龍擺或者蛇擺隊列。嘎益節跳宣也有和平時不一樣的很多要求,比如前幾首必須要由年長的女子和有威望的寺廟負責人唱完,之後年輕的女子們才可以陸續加入。到最後時候,所有的人都加入其中,中間會穿插一些具有印度風格的擺手舞,曲調輕松歡快,在調皮的手掌搖擺間,不難嗅出這裡的文化曾經和印度有過很深厚的友誼。宣舞前半部分一般似乎有廟堂舞蹈中的娴雅和端莊,舞者雙手臂相互交叉,雙膝輕微彎曲,衆舞者按照逆時針方向踏地移步行進。後半部分從動态上來講,稍顯生動活潑,舞步基本和前半部分相似,下肢開始随着鼓點的密集敲打,快節奏跳動。和藏族其他地區節奏明快所不同的是,阿裡地區的宣舞屬于循序漸進,在悠長恬靜的格調中綿延出别樣的歡快。

跳宣舞時,最讓人關注的是站在最前列的領舞人,和在旁側敲鼓的男子,他們基本控制了宣舞的演唱和起跳節奏。生活在半農半牧的中印邊境的鄉民們,所跳之宣舞基本風格平穩、安詳、優美,也頗具宮廷舞蹈氣息。具有宮廷風格的宣舞流向民間,出現在薩讓鄉當巴組的嘎益節上,無疑是一種神秘載體,成為當地人最為虔誠和詩意的祈禱方式。他們頓足踏地,邊唱邊舞的主要目的就是祈神安鬼,消災降福。他們相信對自然的每一部分都應持有适當的崇敬,否則災厄會随之而來。老百姓用自己的語言表述和舞蹈形态,生動地展開了和天地神人之間最舒暢的交流。

嘎益節必須跳的開頭宣《斯兒納斯》和藏文“金閃閃”諧音。據老人們說,在嘎益節唱了這首歌之後,

青稞就會順應天時自然而然地變黃,粒粒飽滿。如果沒有在嘎益節上最先唱這首歌曲,或者提前在其他場合唱跳了該歌,很可能當年的收成會欠豐減産。而且在嘎益節沒過之前,即使青稞變為金黃,他們也不能用鐮刀收割,否則犯了此禁忌的人會不再受到神靈的佑護,也會被當地人指責。另一種比較好玩兒的說法,《斯兒納斯》這首歌曲以前是用印度語唱然後被翻譯成藏文的。相傳當巴人的首次嘎益節上,有一些聞訊趕來參加慶祝的印度賓朋,熱情好客的當巴人用宣舞這種最隆重的方式歡迎了貴客。《斯兒納斯》以“天空布滿星星,地上陽光燦爛”開頭,主要贊美了當巴的人文風情,也頌揚了寺廟和喇嘛,同時不忘調侃貴客面對盛宴要有節制,美酒雖好不能貪杯,佳肴雖多不可過食。

在很多薩讓老百姓看來,當巴村民們可能最喜歡的歌是《讓迥帕巴》,漢語之意為“渾然天成的觀音菩薩”。這首在嘎益節可以唱無數次也很有意味的歌,也是薩讓百姓一年四季各大節慶甚至參加政府組織的民俗歌舞比賽中的必唱曲目。據當地老人口述記載,薩讓百姓最鐘情這首歌舞的原因是因為當巴有自己相關的傳說:

相傳很早以前當巴有一個牧羊人,每天都會走丢自己一隻乳白色的羊。有一次他特意關注了一隻羊,偷偷地跟着它,他發現有7個“渾然天成的觀音菩薩”在輪流喝它的乳汁。牧羊人于是邀請七位“渾然天成的觀音菩薩”駐錫到當巴的寺廟,他們爽快應允,但有一個請求,就是在進入當巴寺廟門口前,一定不能回頭。牧羊人背着最小的“渾然天成的觀音菩薩”走在前面,在進入寺廟門口之前,聽到背後傳來嗖嗖的風聲。他驚愕之下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于是身後6位“渾然天成的觀音菩薩”都走散了,隻有最小的這一位留在了當巴,其他均不知去向。7個自然形成的觀音菩薩,雖然6個飛到了其他地方(比如穹窿等地),但是畢竟還留了一位在當巴守護着這裡的老百姓。

這首歌的主要内容是:太陽冉冉從東山升起,東山升起溫暖的太陽,映照在讓迥帕巴聖像頭頂上。聖像宛如水晶和海螺,外似水晶海螺、實如佛國燈火,普照在我們的家鄉當巴大地上。

讓迥帕巴面前有一百零八盞酥油燈,佛友同我一起點燃酥油燈。

讓迥帕巴聖像面前聖水現,我們齊将聖水供。讓迥帕巴聖像前方衆樹長,我們選做經幡柱。讓迥帕巴聖像前方谷物盈,我們誠供聖像旁。讓迥帕巴聖像前方野玫瑰在怒放,我們将其供在聖像旁。

小夥出生地衆樹長,怎會不知檀香樹在何方,怎會不知檀香樹在何方。

小夥出生地谷物繁,誰不知家鄉秋日糧滿倉,誰不知家鄉秋日糧滿倉。

小夥出生地草兒肥,怎不知家鄉草甸在何方,怎不知家鄉草甸在何方。

小夥出生地老少齊,處處有故事格言在傳唱,處處有故事格言在傳唱。

第二天依舊會唱這些歌舞,先是男子們會在帳篷外跳嘎爾,不同的是第二天臨到中午時,這些男子們一邊跳嘎爾,一邊由兩位男子出列,手持綠色的樹枝,念念有詞,開始一種驅鬼儀式。提前被畫在一塊平整石頭上的鬼,被放置在草坪上,有跳舞者手持弓箭,做出将石頭上所畫之魔鬼殺死之狀。魔鬼代表的是一年的不順和晦氣,用這樣的方式當衆消滅了它,百姓們這一年中所有的不順也會随之而去。獲得解脫的大家興高采烈,圍着充滿吉祥的柱子跳舞。跳嘎爾的人為了把此刻的歡樂推向高潮,準備了搞笑的表演。兩名手持樹枝的男子搖搖擺擺,緊緊挨在一起,在每個村民面前拿着枝條晃蕩一下,和說相聲的捧哏和逗哏一樣,口中念念有詞,不時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殺鬼”環節之後,大家會一起繼續跳宣。

嘎益節的第二天,有一首每年必唱的歌曲會被作為宣舞的終曲來跳,歌名叫《過金門》。人們不僅會唱起《過金門》這首可能傳唱千年的歌曲,還專門由兩名女子用柔軟的手臂相連,搭建起一個類似門框的隊形,東南西北各自擺一個被認為是門的樣子。大家由身着黃色藏裝的喇嘛帶領,唱着跳着穿過富有象征意涵的四扇大門。《過金門》可以說是嘎益節必唱必跳的曲目,大意如下:

嗒哩啦哩啦啦哩,東面之門未打開。尋找何樣之東門?

嗒哩啦哩啦啦哩,打開東門需要找金門。打開金門要找啥?

嗒哩啦哩啦啦哩。怎般鑰匙開金門?嗒哩啦哩啦啦哩,尋此鑰匙需見啟明星。嗒哩啦哩啦啦哩,南面之門沒打開。要尋怎樣之南門?

嗒哩啦哩啦啦哩,打開南門需要找銀門。打開銀門要找啥?

何樣鑰匙啟銀門?嗒哩啦哩啦啦哩,尋此鑰匙需見啟明星。

嗒哩啦哩啦啦哩,西方之門未打開。要找何樣之西門?

嗒哩啦哩啦啦哩,打開西門用綠松石門。開綠松石之門要找啥?怎般鑰匙開西門?嗒哩啦哩啦啦哩,尋此鑰匙需見啟明星。嗒哩啦哩啦啦哩,北方之門未打開。要找何樣之北門?

打開北門需海螺門。打開海螺之門要找啥?海螺之門要找啥?怎般鑰匙開北門?嗒哩啦哩啦啦哩,尋此鑰匙需見啟明星。嗒哩啦哩啦啦哩,嗒哩啦哩啦啦哩,嗒哩啦哩啦啦哩。

《過金門》跳完之後,也是嘎益快要結束的時候。男女老少會在草坪上采來美麗的野花和飽滿的青稞穗,他們手持這些散發着大自然芬芳的花花草草,聚在拉康前,繞着轉經筒的方向,大聲地唱着喊着,将手裡的花束扔向天空。即便是這種狂歡的時刻,依然是由喇嘛走在隊伍的最前列。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節日帶給他們的喜氣洋洋,心裡卻盛放了無數祭祀之後的平靜和安詳。他們堅信,這樣圓滿地嘎益節過後,定有無限的吉祥在村莊的角角落落綻放。善良質樸的當巴人,将秋天裡第一捧最美麗的花草和莊稼果實,虔誠地敬奉給了他們傳統信仰中的各路神靈。

歌舞成為人與神界溝通的橋梁,實現當巴人對神的言說。經曆這種人們對神靈和宇宙無比敬畏的神聖儀式空間後,嘎益節結束了,人們心懷無限滿足和喜悅,刈獲着沉甸甸、金閃閃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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