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強人歸來,“大馬”尋求再出發

強人歸來,“大馬”尋求再出發

時間:2024-10-25 03:51:26

2016年2月25日,90歲高齡的馬哈蒂爾·穆罕默德在他位于吉隆坡的辦公室接受媒體采訪,正式宣布退出他從1946年起就竭誠效力的執政黨巫統。2018年5月10日,92歲的馬哈蒂爾以土著團結黨—希望聯盟陣營共主的身份再度登台組閣

通過親手擊敗自己的整個政治生涯賴以仰仗的國民陣線,92歲的馬哈蒂爾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重塑了馬來西亞政壇的格局。然而後續的改革計劃能否修正由來已久的裙帶政治、族群沖突和青年高失業率痼疾,複出的安瓦爾又将如何處理和他的政治導師以及社會運動之間的關系,依然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

風暴來臨之前,納吉布(NajibbinAbdulRazak)已經做出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努力,但依舊無濟于事。

距離2018年5月9日的馬來西亞國會下院選舉尚餘一個月時間,擔任首相已有9年之久的納吉布以一種以逸待勞的姿态開始了他的布局。4月7日,就在他宣布解散舊議會當天,執政聯盟國民陣線(BN)公布了他們的競選宣言,内容包括:免除本國農民和小農場主在購買國有種植園土地時欠下的債務,提高橡膠收購價格;投入巨資,在婆羅洲等馬來半島以外的地區修建新的公路、住房、發電廠和污水處理廠,提升旅遊景區的機場服務質量;制定保障條款更健全的法律法規,使婦女在就業、生育、參政時能獲得更切實的福利;在5年内将全國最低工資線上調至380美元左右,同時将外籍勞工在就業市場中所占的份額壓縮至15%;扶植高科技産業,在5年内将數字經濟對國内生産總值(GDP)的貢獻率提升至25%,同時全國上網成本降低50%、網速提高一倍。總之,按照納吉布的說法,“國民陣線必須赢。隻有這樣,人民才能過上和平富足的生活”。

無須贅言,厚達220頁的競選宣言将馬來裔和穆斯林選民、公務員、農村貧困人口以及婆羅洲居民作為主要取悅對象,試圖以真金白銀交換他們的支持。在過去60多年裡,正是來自這幾個核心選民群體的忠誠構成了國民陣線(以下簡稱“國陣”)、特别是陣線中的第一大黨馬來民族統一機構(UMNO,以下簡稱“巫統”)逢選必勝的根基。納吉布對這套駕輕就熟的模式有信心:盡管自2013年驚險勝選以來,他本人曾屢次身陷諸如“蒙古女郎謀殺案”“一馬公司貪腐案”之類的争議事件中,但政府拿出了進入21世紀以來最強勢的經濟成績單。截止到2018年第一季度,馬來西亞全國失業率下降至3.3%,人均工資水平恢複上升。2014年全球能源市場急劇轉冷之後,以往依賴石油出口收入的“大馬”政府通過扶植旅遊、金融和醫療産業,幸運地完成了經濟結構轉型,并在2017年實現了5.9%的GDP增長率。這使得納吉布可以傲然面對反對派要求改革的呼聲,毫不留情地鞭撻道:“所謂‘變革’,不過是陳詞濫調。人人都會喊口号,但彎道超車是很危險的。”

放到10年或15年前,單是一紙經濟形勢簡報就足以幫助納吉布不費吹灰之力赢下大選。但這一次,他碰上了一個過于強大的對手:現代馬來西亞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家馬哈蒂爾(MahathirMohamad)。

今年已是92歲高齡的馬哈蒂爾,擁有兩個特征顯著的身份标簽:上世紀90年代“亞洲小虎”經濟奇迹的締造者;馬來西亞政治史上摧毀力最強的“首相殺手”。自1957年“大馬”獲得正式獨立以來,包含馬哈蒂爾在内總共産生過6位首相,其中有4人直接被他趕下台,唯一幸免的是納吉布的父親、被馬哈蒂爾視為政治恩師的阿蔔杜勒·拉紮克(AbdulRazakHussein)。在1981~2003年由馬哈蒂爾擔任首相的22年漫長歲月裡,先後有3位副首相被他掃地出門、甚至逮捕入獄。所有這些輸家都和馬哈蒂爾一樣,來自全國第一大黨、也是現代馬來西亞連續執政時間最長的政黨巫統。但2018年這一次,馬哈蒂爾甚至連他的固有政黨背景也要撇除:他在2016年退出了巫統,與兒子慕克裡另組新黨“土著團結黨”(PPBM)。2017年初,土著團結黨正式宣布加入國陣長期以來的反對者希望聯盟(PH),馬哈蒂爾也因此被推舉為反對派陣營新的共主。

2018年5月11日,剛剛在大選中落敗的馬來西亞前首相納吉布在巫統成立72周年紀念大會上亮相。5天後,他的私邸受到了警方的搜查開票結果最終顯得合情而不合理:依靠社會動員的力量和馬哈蒂爾的個人聲望,希望聯盟在下院222個席位中豪取121席,并赢得47.92%的普選票,正式獲得了獨立組閣權。而納吉布的經濟成績僅僅為國陣争取到79個議席和33.8%的普選票,可謂空前慘淡。自1957年正式獨立以來,馬來西亞首度迎來了執政黨派輪替。5月10日,馬哈蒂爾再度宣誓就任首相,他也以92歲的年紀成為當今世界最高齡的民選政府首腦。

對這位高調回歸的政治強人來說,勝選本屬意料之中,随後的一系列布局才是大問題。盡管親手推倒了自己賴以崛起的“巫統獨大”體制,但曆來被視為馬來西亞政壇痼疾的裙帶式貪腐、黨同伐異、族群矛盾和密室政治,恰恰是由馬哈蒂爾一手造成。對巫統體制的清算,勢必無法繞過這些曆史遺産。而馬哈蒂爾的高齡還意味着他從一開始就必須物色好政治接班人,而這又意味着他必須硬着頭皮與希望聯盟發起人安瓦爾徹底和解,重新支持這位在1997年被他親手構陷下獄的前副首相。無論如何,曾經跻身“亞洲四小虎”之一的馬來西亞已經迎來決定性的轉折時刻,而強人馬哈蒂爾将再度充當“大馬”國家前途的仲裁者。

1.2015年3月28日,吉隆坡民衆舉行示威遊行,抗議首相納吉布在多起貪腐大案中扮演的不當角色。示威者手舉的紙牌上繪有“蒙古女郎案”遇害者阿丹杜雅、“一馬公司案”主角劉特佐以及納吉布高調出嫁的女兒諾麗雅娜的形象

納吉布的罪與罰

5月16日夜間,距離馬哈蒂爾宣誓就職尚不滿一周,5隊全副武裝的馬來西亞警察進入了前首相納吉布的豪宅、私人辦公室以及歸屬其妻子所有的3處公寓,搜查并帶走了納吉布夫婦的部分私人物品。英國路透社記者認為,此舉和納吉布疑似準備出逃有關。5月12日,這位前首相突然在其臉書(Facebook)主頁上宣布将會“出國度假一周”,引來大批記者和民衆蹲守于吉隆坡機場。馬國移民局随後宣布:鑒于新政府即将重啟對“一馬公司弊案”的調查,牽涉其中的納吉布已被暫時禁止出境。前首相随後通過其律師發表聲明稱:“此前的司法調查已經證實我沒有做出任何不法行為。憑空構陷一位前公職人員是竊國大盜是不公正的。”

2009年在巫統高層的一緻支持下接任首相一職時,納吉布曾經被視為馬哈蒂爾衆望所歸的政治接班人。他的父親阿蔔杜勒·拉紮克曾在1970~1976年出任馬來西亞首相,姨夫侯賽因·奧恩(HusseinOnn)則是前馬哈蒂爾時代最後一任首相兼巫統主席。1976年,年僅22歲的納吉布頂替病逝的父親出戰國會議席補選勝出,自此跻身巫統最高理事會和政府高層,陸續刷新了馬國擔任下院議員、副部長、州務大臣和部長職務的年齡下限。1986年之後,他更是進入了馬哈蒂爾的内閣,直接在那位強勢首相的指揮下開展工作。馬來西亞資深政治評論員沙米姆·阿敦認為,納吉布在巫統黨内的家族傳承、他的靈活手腕和高情商,成為了他赢得馬哈蒂爾信任的主要原因。畢竟,“敦”(馬哈蒂爾獲得的聯邦榮譽頭銜)從來都不允許巫統内部出現第二個不受駕馭的強人。1997年,時任副首相兼财政部長安瓦爾·易蔔拉欣(AnwarbinIbrahim)便是因為堅持自己的政策主張而被馬哈蒂爾直接“拿下”。2009年,已經從“敦”手中接班的巴達維(AbdullahAhmadBadawi)首相因為抗拒馬哈蒂爾的幕後施壓,被迫主動禅讓巫統主席和政府首腦的職務,納吉布遂得以接替上位。

作為一位曾留學英國諾丁漢大學,與金融界、能源界和軍界皆有密切往來的精英政治家,納吉布在外交和福利政策上繼承了馬哈蒂爾的傳統路線,同時也在“一個馬來西亞”的口号下緻力于平衡族群利益,并吸引更多外資進入服務業和金融領域。2014年油價進入“熊市”之後,馬來西亞經濟仍能維持高速增長,與政府在基建投資和旅遊、金融等産業采取的刺激政策有直接關聯。對國際格局的嬗變,納吉布也稱得上心領神會:2016~2017年,馬來西亞政府陸續與中國達成兩筆總額近700億美元的商業和投資協議,并為本國軍隊購進部分中國産武器裝備。而在2017年2月吉隆坡機場發生神秘朝鮮人暗殺事件後,納吉布政府又審時度勢,迅速減少與朝鮮的貿易往來,并和美國簽下了價值100億美元的民航客機采購訂單。在投身2018年選戰之時,他甚至公開模仿特朗普、提出了“攜手國陣,讓我們國家變得更偉大”的口号,動機不言而喻。

然而不同于其前任巴達維的清廉作風,出身官宦世家的納吉布素來就有揮金似土、生活奢靡的名聲,并且長期與種種貪腐醜聞聯系在一起。據《亞洲前哨報》和法國《解放報》報道,2002年納吉布在擔任馬來西亞國防部長期間,曾授權其親信顧問阿都拉薩·巴金達(AbdulRazakBaginda)與法國泰勒斯防務集團進行談判,簽下了以10億歐元高價購買3艘“鲉魚”級柴電潛艇(後減少為2艘)的軍火大單。日後泰勒斯公司向法國檢察機關承認,交易中存在高達1.14億歐元的違法傭金,悉數支付給了巴金達在歐洲注冊的空殼公司。馬來西亞獨立調查記者拉惹·柏特拉則認為,巴金達不過是納吉布的代理人,後者才是傭金的最大獲利者。

根據《解放報》刊登的長篇系列調查,巴金達在經手巨額“黑金”期間,曾與一位蒙古模特阿丹杜雅·沙麗布(ShaariibuugiinAltantuyaa)過從甚密。後者在察覺内情之後,向巴金達索要50萬美元的封口費,遭到拒絕。2006年10月底,阿丹杜雅·沙麗布在雪蘭莪州神秘失蹤,她被炸碎的遺體在18天後才被警察找到。在随後的調查中,負責納吉布個人安保的兩名特警軍官被指控為謀殺者,但兩人在上訴期間先後逃往國外;對巴金達的教唆殺人指控則以不成立而告終。這起衆說紛纭的懸案使納吉布的個人操守第一次遭到了公衆的廣泛質疑,但看上去并沒有影響到馬哈蒂爾對他的信任:2009年,他依然在“敦”的支持下接替巴達維成為政府首腦。

2.2007年1月5日,在“蒙古女郎案”中被控謀殺的兩名特警人員西魯爾·阿紮姆和阿茲拉·哈德裡(蒙頭者)被帶往雪蘭莪州莎阿南高等法院受審。西魯爾随後出逃到澳大利亞,阿茲拉則至今仍在尋求特赦

3.2013年5月8日,馬來西亞反對派領袖安瓦爾·易蔔拉欣在八打靈再也市的一場政治集會上發表講話。2018年5月16日,安瓦爾正式獲釋,即将重返政府

2016年12月17日,一名緬甸勞工在槟城州大山腳縣的香料市場上記賬。今天馬來西亞全國外籍勞工總數已經超過600萬人,其中僅有1/3擁有合法證件,帶來了不容低估的社會問題

2015年7月17日,由一馬公司投資興建的敦拉紮克金融交易中心正在吉隆坡鬧市區緊張施工。納吉布大力推動的“一個馬來西亞”經濟轉型計劃最終造成了上百億美元的投資虧空和巨額貪腐案件,直接導緻巫統在2018年大選中落敗2015年初,美國《華爾街日報》曝出了一樁更加驚人的醜聞:納吉布上台之後,曾經授意馬來西亞主權财富基金1DMB(一個馬來西亞發展有限公司)出資10億美元與沙特國家石油公司一起從事國際并購業務;但當2011年雙方的合作中止後,有6.81億美元的巨款沒有返還給1DMB,而是經開曼群島的空殼公司轉移到了納吉布在吉隆坡大馬銀行的私人戶頭上。操作這單交易的是納吉布繼子阿齊茲的密友、華裔投資銀行家劉特佐(JhoLow),他同時也是1DMB的顧問。劉特佐和阿齊茲在美國的“合夥生意”還包括紐約和洛杉矶的兩幢價值超過4000萬美元的豪宅(由劉特佐旗下的公司買入,随後轉售給阿齊茲的關聯企業),一艘90米長的私人遊艇,以及《華爾街之狼》等多部好萊塢電影的股權。與此同時,1DMB在槟城、雪蘭莪、阿布紮布的多筆土地和債券投資卻巧合地遭遇了“意外虧損”,最終導緻高達110億美元的賬面虧空和巨額資金去向不明。

身為一馬公司顧問委員會主席兼馬來西亞财政部長,納吉布無疑需要為整起醜聞承擔連帶責任,但他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姿态為自己做了撇清:6.81億美元的神秘進賬被解釋成“來自沙特王室的合法政治獻金”,妻子名下的豪宅、珠寶和名包則是由于“我們都出身名門望族,合法繼承的遺産和商業活動的收入原本就足以支持高消費”。當美國調查人員正計劃沒收劉特佐名下價值17億美元的資産的同時,馬來西亞政府的危機公關以及一馬公司複雜至極的賬目擔保網絡卻使得整件醜聞被欲說還休地遮掩了過去。吉隆坡民調公司獨立中心(MerdekaCenter)在2017年發起的一項調查顯示:隻有6%的馬來西亞人關心一馬弊案的調查進度。

但納吉布終究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圍繞着弊案風波的解決,巫統高層發生了分裂;以馬哈蒂爾為首的多名老資格政治家宣布退黨,另立土著團結黨。随着巫統在大選中落敗,納吉布已經被昔日恩師馬哈蒂爾和黨内同僚視為雙重罪人,遭遇深入調查,乃至锒铛入獄隻是時間問題。至此,“敦”的接班人已宣告全軍覆沒。

馬哈蒂爾的遺産

對後馬哈蒂爾時代馬來西亞政壇的種種亂象,納吉布的前政治秘書、如今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從事地區政治研究的胡逸山有過一段精當的論述:“就像是老電影裡‘不羁的西部’,獨行俠假如沒有一些跟班、幾匹‘好馬’伴随,最後一般還是會落得個慘淡的下場,逐漸失去蹤影。在馬來西亞,如果要出來從政的話,平時就要懂得所謂的‘養馬仔’。沒有馬仔,就沒有政治本錢來談判,這就是馬國的政治現實。”對公共利益的私相授受,被政治家當作培植個人勢力的傳統方針繼承下來,遠不止反映在納吉布一人身上。與此同時,在過去6年間,馬來西亞在透明國際(TI)行賄指數排行、《時代》周刊全球貪污排行和《經濟學人》裙帶資本主義排行三項榜單上長期位列前三甲,以至于資深國會議員、“馬來民主改革之父”林吉祥不禁感慨:“一想到我國政府的貪污印象指數即将上升至20多年以來的最高點,就甯願(國際)榜單晚幾個星期再公布。”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馬哈蒂爾本人素有清廉之名,但馬國政壇的裙帶貪腐之風和它的“亞洲小虎”經濟建設成就、引人注目的吉隆坡國油雙塔乃至名噪一時的“亞洲價值觀”一樣,都屬于這位“敦”的遺産。馬來西亞的威權治理模式,也是在他任内最終固化結頂。東南亞問題專家、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莊禮偉告訴本刊:“在馬哈蒂爾治下,新興的馬來裔統治集權為了達到其‘重組社會’的目标,積極幹預市場,這就使政治權力與經濟利益變得難解難分,甚至出現了執政黨大辦公司、政府大搞巨型工程以及由政府出頭‘指導’市場等古怪現象。新興馬來裔政治精英以及與他們有關聯的商人成為最大受益者,形成了朋黨體制。”

1957年宣告獨立之初,馬來西亞三大主要政黨巫統、馬華公會(MCA)和國大黨(MIC)即相約結成政黨聯盟,作為一個利益共同體投入政治選舉。三大黨分别代表占當時全國人口絕大多數的馬來裔、華裔、印度裔三大種族集團,日後又加入婆羅洲的3個地方黨派和3個新黨,形成今天的國陣。結盟各黨在劃分選區、吸引目标選民、打壓反對勢力等問題上目标一緻,在曆次選舉中也往往共享動員機制和競選口号,形成了一個連續執政超過半個世紀、頂層高度穩定的既得利益集團。由于馬來裔居民占全國總人口的比例超過50%,其代言人巫統自然也主導了國陣的大部分政治議程,形成以馬來裔政商精英為主、華裔和印度裔為輔的格局。

以馬來裔族群守護者自居的馬哈蒂爾在1981年登台組閣,其時正值馬來西亞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蓬勃興起。為了實現社會資源主導權由華人鄉紳、知識分子向馬來裔城市新貴的轉移,馬哈蒂爾政府堅持由政府來主導工業規劃、能源産業的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并鼓勵執政黨參與大企業的經營。到今天為止,馬來西亞全國前30大企業仍有40%的股份控制在政府手中。一家企業、哪怕是跨國巨頭公司在“大馬”境内的商業活動也完全取決于執政黨高層的隻言片語,留下了巨大的尋租空間。而被“欽定”可以試點私有化的航空業、城市水務和通信業,經營權也往往不出所料地落入巫統領導層及其親信之手,形成無孔不入的隐性貪腐網絡。

莊禮偉認為:“馬哈蒂爾倡導的所謂‘亞洲價值觀’,本質上是一種政治巫術。其真實目的是将巫統權貴們的金錢政治活動和‘黨的利益’‘國家利益’緊密結合,賦予其充分的合法性。”為了鞏固巫統在民間的支持率,社會福利政策、農村的土地售賣和住房改建計劃,甚至贊助穆斯林團體到沙特朝觐都變成了政府對民衆的變相“賄買”,以看似公允的方式有側重地部署下去。直到本次大選前夜,納吉布仍在以鄭重其事的口氣恫吓自己的國民:假如反對派在選舉中獲勝,馬來人将“在自己的土地上淪為流浪漢、乞丐和貧民”。

而在這樣的操作搬弄之下,馬哈蒂爾也一舉成為巫統,乃至國陣内部不容挑戰的靈魂人物。為了警示潛在的最高權力觊觎者,這位“敦”不惜動用司法工具打擊政敵,開創了極其惡劣的政治先例。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馬來西亞林吉特因境外資金炒作出現彙率波動,馬哈蒂爾下令本币繼續錨定美元、實行外彙管制,與主張削減開支并向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求援的副首相安瓦爾發生嚴重分歧。一年後,安瓦爾這位曾經的政府二号人物被控告犯有貪污、渎職、洩密、雞奸等10項罪名,解除了一切職務。指控安瓦爾與其司機發生“非自然性行為”一事尤其顯得惡毒:在穆斯林信徒超過總人口60%的馬來西亞,這意味着獲罪者不僅将徹底斯文掃地,而且在政治上永無東山再起的希望。盡管聯邦法院在2004年推翻了對安瓦爾的指控、宣布他完全清白,但安瓦爾也因此從巫統新一代領導人的競争中出局,被迫另起爐竈領導反對派聯盟挑戰國民陣線的統治地位。荒唐的是,2008年國會大選落幕之後不久,安瓦爾再度被當時的助理控告犯有雞奸罪,并在一審判決罪名不成立的情況下被上訴法院強行定罪,判處5年徒刑。在2016年12月的最後一次司法複核中,聯邦法院依然裁定罪名成立,安瓦爾須在獄中服完剩餘16個月的刑期,無法出戰2018年大選。

然而與安瓦爾的決裂,也使得馬哈蒂爾有計劃地培養接班人、實現最高權力和平轉移的設想徹底落空。2003年第一次宣布退休後,他首先扶植了一位弱勢首相巴達維,6年後又用看似更恭謹的納吉布取而代之。然而随着巫統上層因“一馬公司弊案”發生分裂,老骥伏枥卻無兵無勇的馬哈蒂爾發現他不得不求助于被自己打倒的安瓦爾,利用後者創建的反對派政黨同盟“希望聯盟”實現卷土重來。諷刺的是,納吉布的回應恰恰是馬哈蒂爾最擅長的那種手法——4月27日,當“敦”計劃乘租賃的飛機前往蘭卡威遞交參選申請時,意外發現飛機出現故障,他指責其中有人“暗中搞破壞”。吉隆坡警方随即宣布他們已經按照新頒行的《反假新聞法》立案調查,要追究馬哈蒂爾“制造與傳播假新聞”的責任。耄耋老叟,在20年後也見證了宿命輪回。

一家企業、哪怕是跨國巨頭公司在“大馬”境内的商業活動也完全取決于執政黨高層的隻言片語,留下了巨大的尋租空間。

安瓦爾會回來嗎?

重出江湖的馬哈蒂爾以大家長的姿态投入選戰。2016年秋天安瓦爾案件在聯邦法院進行複核時,馬哈蒂爾在旁聽席上現身,與昔日的左膀右臂、也是被他親自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安瓦爾四手相握,冰釋前嫌。安瓦爾随後公開呼籲希望聯盟的支持者投票給“敦”,以終結納吉布的連任夢想。在反對派陣營制作的競選短片中,盛年時代的馬哈蒂爾的黑白影像不時閃回,使中老年人再度回憶起了“亞洲小虎”馬來西亞實現經濟騰飛、領導人與普通民衆尚能同甘共苦的那段歲月;更重要的是,在那個時代,“一切商品的價格都比現在便宜”。短片最後,92歲的馬哈蒂爾深情地望向鏡頭,仿佛暗示這是他最後一次重上戰場,而希望在下一代人身上。

在上世紀90年代曾經屢試不爽的這套選舉“巫術”,最終再度奏效:反對派曆史性的勝出就是證據。但對馬哈蒂爾曾經的同志、默默咽下失利苦果的巫統高層來說,“敦”的抉擇也是一場代價巨大的自我否定。作為希望聯盟—土著團結黨陣營推舉的候選人,馬哈蒂爾在他的競選綱領中提出要限制首相在人事和經濟政策上的大權,發揮國會和輿論的制衡功能,開放民間社團、政黨注冊,進一步實現族群平等。巫統的支持者不禁啞然失笑:所有這些積弊已久的問題,不正是馬哈蒂爾在他當政之年有意造成的結果嗎?假使他打定主意要消除政府的尋租空間,特别是懲辦猶有勢力班底的納吉布,焉知不會将自己當年大搞政治清洗的舊賬一并翻出?

事實上,此番馬哈蒂爾重出江湖所依靠的反對派力量,正是他在自己的權力巅峰期竭力壓制民間社會所造成的反面産物。1987年10月,為壓制華人團體在文化和教育政策上的正當訴求,并警告巫統内部愈演愈烈的反對勢力,馬哈蒂爾政府發起“茅草行動”(OperasiLalang),以“危害國家安全”為由,逮捕了107位華人政治家(包括10名國會議員)、社區領袖、知識分子和社會工作者,并封閉了3家有影響力的報紙。在第二年針對巫統内部“倒馬”派系的司法訴訟中,他又強迫包括最高法院院長在内的3位高階法官辭職,開創了行政力量幹預司法的惡劣先河。而在1998年他親自将安瓦爾構陷下獄之後,馬來西亞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烈火莫熄”(Reformasi,馬來語“改革”的音譯)運動,民間社會内部的力量被激發出來,與國陣相抗衡。

曆經20年的發展,特别是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興起之後,普通馬來西亞人對實現族群平等、分享經濟發展财富和政治權力乃至鏟除裙帶資本主義的熱望已經無法為任何力量所遏制。以往穩坐釣魚台的國陣、尤其是巫統,在最近幾次議會選舉中也開始遭遇真正的挑戰。2008年大選中,由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和伊斯蘭黨結成的“人民聯盟”拿下國會222席中的82席,并獲得47.79%的普選票,與國陣(得票率51.39%)已經相差無幾。這是國陣在曆史上第一次喪失議會絕對多數席位,巴達維首相因此在第二年被馬哈蒂爾廢黜。2013年大選中,反對派重組的“希望聯盟”(伊斯蘭黨退出,國家誠信黨加入)一舉獲得50.87%的普選票,首次超過了國陣。雖然受選區劃分傾向性的影響,他們在議席數量上依舊以89席落後于國陣的133席,但後者的頹勢已經開始顯露。今年大選前夕,“希望聯盟”更是以分布在全球的年輕馬來西亞公民作為主攻對象,喊出了“幹淨選舉、幹淨政府、異議權利、強化國會民主、拯救國家經濟”五項口号,可謂志在必得。

92歲的馬哈蒂爾曾經一手締造了馬來西亞的經濟奇迹和巫統的黃金時代;但在傳統模式衰敗的每一個關鍵節點上,也都有這位“敦”的無意插柳。正是他一意孤行的“茅草行動”和對安瓦爾的打壓催生出了浩浩蕩蕩的“烈火莫熄”運動,又是他扶植納吉布的決定造成了馬來政壇貪腐橫行、弊案累出,最終透支了執政黨的公信力。而他在2016年的悍然退黨,一方面敲響了“巫統獨大”的喪鐘,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已成孤家寡人的巫統退黨元老們不得不轉而依靠社會運動的力量:盡管雙方在20年前曾經劍拔弩張,彼此勢不兩立。

5月16日,70歲的安瓦爾終于走出吉隆坡監獄,并随即獲得司法特赦,重回希望聯盟最高理事會。5天後,在馬哈蒂爾的支持下,安瓦爾的妻子、希望聯盟長期的實際領導者萬·阿齊紮(WanAzizah)被任命為政府副首相。根據馬來西亞媒體的推斷,年事已高的馬哈蒂爾可能在一到兩年内再度宣布引退,最終将最高行政權力交到安瓦爾夫婦手中。而曆經20多年的跌宕起伏,昔日意氣風發的槟城學生領袖安瓦爾也已是青衫垂老,需要強打精神才能應對肅清貪腐、實現族群和解、尋求經濟發展新動力等一系列嚴峻考驗。

距今72年前,英帝國殖民地事務部将馬來聯邦、五大土邦州府和海峽殖民地(不含新加坡)合為一體,形成馬來亞聯邦,即華人口中的“大馬”(區别于此前僅下轄4個州府的“小”馬來聯邦)。1957年,馬來西亞正式獲得獨立,而它此後的政治變遷泰半與強人馬哈蒂爾有關。如今,這位老者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變更了國家前進的航向,即将到來的是風險與機遇并存的新時代。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