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湯姆·克蘭西與核時代偵探小說

湯姆·克蘭西與核時代偵探小說

時間:2024-10-25 11:25:32

一個具有19世紀英國紳士特征的“冷戰鬥士”,以精深的專業知識和近乎偏執的道德信條為憑靠,嘗試在核危機籠罩下的世界裡捍衛自己引以為豪的生活方式。克蘭西的“雷恩宇宙”,是一個需要敵人的世界。

獵殺“紅十月”号

作者:[美]湯姆·克蘭西

譯者:張召忠/方寶定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

“老美國人”的複活

傑克·雷恩(JackRyan)可以被稱為一名偵探嗎?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在通俗小說分類學中,湯姆·克蘭西(TomClancy)及其創作的一系列以雷恩博士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通常會被歸類為驚悚小說(ThrillerFiction)或間諜小說(SpyFiction),而不是典型的、以邏輯推理為特征的偵探文學(DetectiveLiterature)。它們之間的差異,在叙述方式和人物設定上表現得最為突出——典型的偵探文學,落筆在“探”;受害者的死亡已經成為既成事實,對作案者身份、行兇過程及其行事邏輯的抽絲剝繭式探究才是重點。而在驚悚小說,尤其是作為其子集的懸疑(Suspense)文學中,曲折離奇的情節以及由此引發的情感波動往往是為引出戲劇性的大結局而設置;雖然同樣會帶來“恍然大悟”的終極觀感,“疑”之重心卻不在過程而在結果。至于間諜小說,其主人公先天地就具有某種暴力機關(軍警憲特)或政治團體成員的身份,個人意志和喜好必須服膺于抽象的國家—集體利益,可資調用的資金和組織資源也遠為豐富。而在偵探文學,至少是古典時代的偵探小說中,還存在着純粹因個人興趣而發起的推理:這一點并不為間諜小說所認同。

但傑克·雷恩的确是一個帶有古典偵探色彩的主人公:他的相貌、專業背景和行事風格都更近似19世紀的福爾摩斯,而不是詹姆斯·邦德或者傑森·伯恩。

當這位曆史學博士在《獵殺“紅十月”号》中第一次出場時,已經是一個身着薩維爾街定制西服、财務高度自由、由于常年缺乏鍛煉而腰身略粗的中年人。他的職業身份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高級分析員,卻不是因為興趣而接受這份工作——雷恩對海軍史、海洋科技和蘇聯政治的不凡見解使得蘭利(CIA總部所在地)主動對其發出邀約,而雷恩曾經在海軍陸戰隊學院受教育的經曆、優越的财務狀況以及他對為國效力的熱忱使他終究無法拒絕這份工作。至于他本人認同感最強的身份标簽,依然是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一位文職教授:終日埋首故紙堆,有輕度飛行恐懼症,很久沒摸過槍。

在雷恩這位“兼職”情報人員身上,馬裡蘭人湯姆·克蘭西寄托了自己曾經的職業理想。盡管在羅耀拉學院讀書期間就曾加入陸軍後備軍官訓練團(ROTC),但嚴重的先天性近視使他始終無緣轉為現役身份。在那之後克蘭西成為了一位保險經紀人,并在26歲那年認識了他未來的妻子、一家小型保險公司創始人的孫女,最終通過婚姻和商業才幹實現了初步财務自由。33歲之後,克蘭西開始把業餘時間投入到自己素有興趣的海軍裝備研究和通俗小說寫作中,并曾作為著名海軍史學家諾曼·波爾馬(NormanPolmar)的助手從事過蘇聯海軍問題論文的撰寫。這也為他赢得了來自美國海軍學會出版社的合同——1984年付梓的《獵殺“紅十月”号》是該社創建110年來出版的第一部小說。編輯曾預測這部充斥着大量科技術語的厚書銷量不會超過5000冊,為此預付了5000美元的版稅給克蘭西。而它的實際發行量達到了230萬冊,為克蘭西賺到了130萬美元。

或許是出于對個人特殊經曆的感念,克蘭西并不打算像他的歐洲同行勒卡雷、福賽斯一樣,創作一系列以職業情報人員和資深特工為主人公的驚悚小說。盡管傑克·雷恩擁有高級情報官員的職業身份,但他的精神内核首先是一個典型的“老美國人”——出生在東海岸的愛爾蘭後裔家庭,笃信天主教,在崇尚個人奮鬥的同時極其重視家庭生活,并且随時準備好為了國家需要貢獻自己的才智。在曆史上,正是具有這些身份特質的新英格蘭地區殖民者領導了1775年的北美獨立戰争;而克蘭西在兩個多世紀後将他們的幽靈重新召喚出來,為的是應對他眼中空前嚴峻的新危機:美蘇核戰争的陰影籠罩在地球上空,伊朗、日本等地區大國的野心正在上升,中東極端勢力已經有條件搞到小型核彈,就連狂熱環保主義者也在考慮用生物武器滅絕人類……以《獵殺“紅十月”号》為起點,雷恩博士橫空出世,開始了他為維護美國利益而奔走四方的公職生涯。湯姆·克蘭西(視覺中國供圖)喬治·奧威爾(GeorgeOrwell)在1946年發表的長篇評論文章《英國式謀殺的衰落》中,恰當地指出了1850~1925年英國大衆傳媒和出版業熱衷于關注謀殺案件的心理動因:在一個城市化轉型接近完成、社會階層變動不再劇烈的國家,中産階級掌握了文化産品消費的主導權。為了迎合他們對“茶杯風暴”類型的獵奇資訊——情節曲折刺激,但不至于颠覆根本價值觀——的渴求,以神秘謀殺、推理探案為代表的新聞報道和偵探小說開始流行。而傑克·雷恩這個“老美國人”的複活,則是裡根政府任内美國保守主義思潮複興的縮影:為了赢得“冷戰”最後勝利,美國社會需要重新召喚“國父”時代的價值觀。“雷恩宇宙”則是其載體。

信息盲區與權力腐蝕

但克蘭西畢竟不是一位簡單的政治傳教士,他捕捉到了一項對小說情節設置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背景要素:核武器的絕對毀滅性。由于美蘇兩國在核武實力上的相對均衡,以及确保相互摧毀(MAD)機制的存在,任何一方的任何一枚核武器離開發射架都将意味着不間斷的報複升級,乃至整個人類的毀滅。此種設定之下,所謂核戰略或核決策實際上變成了一種終極心理遊戲:揣度對手的心理狀态和抗壓能力變得至關重要,并且隻許猜對、不能猜錯。主人公在巨大的信息盲區中,做出攸關億萬人生命的推理和評估,恰恰與偵探小說曆來的精髓高度吻合。從這個意義上說,以政治驚悚小說面貌問世的“雷恩宇宙”,依然可以歸類為偵探文學。電影《獵殺“紅十月”号》劇照從讀者的視角出發,在《獵殺“紅十月”号》一開場,雷米烏斯艇長便已下定了率領新型核潛艇叛逃美國的決心。但對小說中的諸位主人公來說,他們所掌握的僅是這場巨大賭局中的極少量直觀信息,其餘部分則處在深不見底的黑洞中:“紅十月”号的大部分普通水兵并不知曉指揮官的驚天計劃,雷米烏斯本人則全然不知艇上的某位炊事兵乃是總參謀部情報總局的特工,具備在必要時炸毀整艘潛艇的能力。跟蹤“紅十月”号的美國核潛艇“達拉斯号”不清楚對手已經裝備了特殊的噴水推進裝置,美國總統及其幕僚班底則無法确認蘇聯艦隊的傾巢出動究竟是在尋找一艘失蹤的核潛艇,還是對北約發動全面進攻的序曲。

更重要的是,對局中人來說,這些謎底永遠不會被徹底解開:美蘇對立的存在使得最高決策者不會把揭曉真相作為終極目标,他們關心的是如何借助事态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直到故事終末,“紅十月”号如願駛入美國港口,大部分局中人對實際發生的一切依舊懵懂不明:提前撤退的艇員們相信雷米烏斯将他們救出了一隻發生核洩漏的水下棺材,自己壯烈殉職。蘇聯軍政高層因為一場移花接木的爆炸獲得了一個可接受的說辭,并慶幸自己可以保住權柄。美國人同樣無法公開慶祝自己的勝利——核陰雲仍未被驅散,此時過度羞辱對手實屬有害無益。

懵懵懂懂闖進這個陷阱的傑克·雷恩,同樣不曾擺脫信息盲區的困擾。盡管正是由于他對蘇聯海軍人事安排變化、潛艇科技以及克裡姆林宮行事邏輯的通曉,美國軍政高層才得以最大限度地獲得真實信息,并據此做出了于己最為有利的決策,但由于權力機器的科層制邏輯和保密需要,他始終不曾知曉“樞機主教”菲利托夫這個神秘線人的存在,從而為1988年出版的下一部傑克·雷恩系列小說《克裡姆林宮的樞機主教》埋下了伏筆。而雷恩也永遠無法指望因為“紅十月”号事件獲得公開的贊譽或表彰:這一切仍将是絕密。

古典偵探小說的主角由于神機妙算受到廣泛認可和尊重,“雷恩宇宙”中的英雄卻依然無法擺脫權力的百般作弄:在這一點上,克蘭西并不持有“美國例外”的立場。在他筆下,蘇聯軍政要員固然是一群毫無信仰、自私自利的小人,美國的衮衮諸公似乎也不遑多讓。盡管在《獵殺“紅十月”号》這部開山之作中,美國總統(未出現姓名)及其國家安全顧問傑弗裡·佩爾特等人表現得精明強幹、知人善任,但克蘭西不止一次暗示:出于攫取權勢的需要,他們可以犧牲道德原則、無所不用其極。參議院情報委員會主席唐納森為了鞏固自己在國會的地位,長期向同僚和媒體洩露絕密級的軍事情報;而他的助理亨德森,一名潛伏的蘇聯克格勃線人,則将這些信息直接進貢給莫斯科,給美國的國家利益帶來了極其嚴重的損失。甚至連看似公允的中央情報局副局長穆爾,也有着秘密處決敵對國平民的曆史污點,并且時時流露出“再幹一票”的趨勢。這就為日後《燃眉追擊》(1989)以及《恐懼的總和》(1990)中總統公然違憲以及信用私人招緻決策失誤埋下了伏筆。克蘭西坦白地承認了被他理想化的“美國人精神”(以雷恩作為化身)和國家機器内部無所不在的權力腐蝕之間存在的張力,但似乎無法找到令兩者和平共處的方法。這位“老美國人”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态傾向使他先入為主地樹立了一項結論:蘇聯必将失敗,因為他們邪惡。那麼當惡之花同樣開始在美國最高權力的中心綻放時,看上去隻能采取最老套的安排:讓雷恩這位最傑出的凡人承擔最繁重的俗世責任。于是,這位現代福爾摩斯先是當上了中情局副局長(《恐懼的總和》),接着連續升任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和副總統(《榮譽之債》),随後親自出征大選、度過了兩個不連續的總統任期(《總統命令》《生死未蔔》)。在他跻身權力中樞期間,美國和日本、伊朗等國先後爆發了局部戰争,皆以勝利告終,但世界并未因此變得更加安甯:退休克格勃特工依然在各個角度掀起波瀾,恐怖分子似乎總有辦法在某個小國建立根據地,新崛起的挑戰者一波又一波地湧現……擁有8000萬美元家産的最高統帥雷恩博士終日殚精竭慮,時常因為壓力過大而疲憊不堪。

需要敵人的世界

某種意義上,克蘭西需要感謝三個人:美國總統羅納德·裡根閣下,未來的俄羅斯總統普京,以及在上世紀80年代還籍籍無名的奧薩馬·本·拉登。正是裡根在1984年底率先發現了《獵殺“紅十月”号》的政治宣傳意義:傑克·雷恩的“冷戰鬥士”形象,小說對“蘇聯崩潰論”的宣傳,以及克蘭西偏向保守的意識形态,都很對裡根本人的胃口,并且與美國政府重啟對蘇遏制戰略的時代背景不謀而合。1985年初春,剛剛開始第二個總統任期的裡根親自在白宮宴請了克蘭西。幾天後,他在一次電視講話中鄭重地舉起一本《獵殺“紅十月”号》,盛贊它“情節設置完美”“令人手不釋卷”,力薦全體國民都去購買。1990年,根據該小說改編而成、由肖恩·康納利主演的同名電影又招來了相當一批女觀衆的青睐,最終斬獲2億美元票房和一項奧斯卡獎。

在《克裡姆林宮的樞機主教》和《恐懼的總和》中,克蘭西根據他對蘇聯晚期高層鬥争的入微觀察,預測克格勃及其領導者将成為未來俄羅斯的實際話事人,這一判斷在1999年的最後幾個月裡由于普京的崛起而獲得驗證。不無巧合的是,在《獵殺“紅十月”号》中,被派去監視雷米烏斯、最終死于非命的那位政治副艇長恰恰叫作“伊萬·普京”。而在1994年出版的《榮譽之債》中,克蘭西設想了一種最極端的情形:一名日本飛行員駕駛一架波音747型民航客機,一頭撞進正在舉行參衆兩院聯席會議的國會山,使美國總統和大部分國會議員死于非命。7年後“9·11”事件發生,國會特别調查委員會專門延聘克蘭西作為顧問,參與讨論。

但“雷恩世界”的告别也已經不緊不慢地開始。歸根到底,“冷戰鬥士”傑克·雷恩無法在一個沒有敵人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克蘭西先入為主地把他的主人公塑造成了“美國價值觀的守護者”;雷恩和他的動作版鏡像約翰·克拉克(“雷恩世界”支線《彩虹六号》系列的主人公)一方面要确保他們的宗教信仰、政治觀念和經濟模式在異質挑戰者面前能夠存續,另一方面則要凸顯這種美國式生活方式的優越性。為了印證這條結論,有一個邪惡的敵人做靶子是最理想的;如果找不到,就盡量創造一個。這些兼具憂患意識、高度自戀和十字軍精神的情節,隻有在“美國例外論”的誕生地新英格蘭才能找到生存土壤,但在世界的其他部分并不會太受歡迎。上世紀90年代末,當俄美之間爆發核沖突的可能性愈發降低時,克蘭西甚至不得不中斷“雷恩世界”時間線的推進,掉過頭去重新補寫傑克·雷恩的早年經曆:他也陷入了迷茫和自我懷疑。

2013年10月1日,66歲的克蘭西因心髒病發作在巴爾的摩老家去世。到那時為止,傑克·雷恩系列小說獲得的版稅以及小說改編遊戲帶來的巨額收入已經使他積累起了數億美元的财富,湯姆·克蘭西這個名字也永久性地成為政治驚悚小說和新派偵探小說界令人仰視的裡程碑。但與此同時,建立在核恐怖和總體戰争設定基礎之上的“雷恩宇宙”,已經漸漸離人們遠去。《獵殺“紅十月”号》的主角俄羅斯“台風”級核潛艇,目前隻剩下一艘還在服役;雷恩博士乘坐過的英國“海鹞”式戰鬥機,已經從英國海軍序列中消失。人們通過手機APP和平闆電腦閱讀雷恩喜愛的《國際先驅論壇報》(2013年改名為《國際紐約時報》)電子版,《榮譽之債》中還是新裝備的F-22則在2011年宣告了停産。至于在“紅十月”号事件中表現活躍的蘇聯北方艦隊旗艦“基輔号”航母,它目前正停泊在中國天津,作為主題公園和酒店對遊客開放。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