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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中國哲學無法不直面梁漱溟的遺産

時間:2024-10-25 01:25:41

梁漱溟學問與思想的要義究竟在何處?他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中處于什麼位置?他留下的遺産又怎樣影響當代中國哲學的實踐?本刊專訪了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複旦大學思想史研究中心主任丁耘。丁耘教授除對中西哲學史素有研究外,也親身參與到當代中國哲學的創作中,代表作有《儒家與啟蒙》《中道之國》等。

三聯生活周刊:梁漱溟憑一篇《究元決疑論》,以中學學曆被蔡元培聘任為北大教師的故事為人津津樂道,人們常以此說明蔡元培之“開明”或梁漱溟之“天賦異禀”。梁漱溟早年表現出的“天賦”究竟在何處?從教育背景看,梁漱溟所受無論中學、西學訓練均不系統,他的學問與洞見又從何而來?

丁耘:此事無甚稀奇。梁漱溟其實頗符合蔡元培的要求。蔡氏“開明”固不假,“精明”更是真。彼初掌北大,既不欲依靠舊學統緒中出來的教員,又不能廢中學而不講。而胡适之這位以西方哲學為範本整理中國思想的、有“系統西學訓練”的大人物尚未歸國,則蔡氏隻能在本國尋覓能用新眼光講中學的人。印度哲學專才,就是今天也仍奇缺。從佛學背景入手尋找,也是聊勝于無。本來梁漱溟和他的印度哲學,對于蔡元培也就是聊備一格。他真正倚重的,将是胡适博士與西學。而梁漱溟在當時一些屍居餘氣、殘留晚清氣味的北大教員襯托下,絕對是自帶西學光環的新派人物。

《究元決疑論》顯示了這位24歲的作者既熟悉中文佛教典籍,又能讀英文西學文獻,能用西學道理談論佛學,且分析頗深入精細。這在當時國内接受教育的年輕一代裡,可以算中西學俱佳了。要知道當時大學畢業生都是鳳毛麟角,遑論“海歸”。梁漱溟是新學堂出身,從小習英文,“西學訓練”可謂不錯了。而“中學訓練”成系統者,往往守舊,非蔡氏所欲延攬者也。梁漱溟本人在佛學修養方面的表現亦可謂早慧。《究元決疑論》是探讨佛理的作品。具體分為《佛學如寶論》(即“究元”)、《佛學方便論》(即“決疑”)兩文。佛學文章不比其他,要寫得如理又得體,其實甚難。首先佛學不是學佛,蓋出于學術而非宗教,否則難以說服尚無正信者。其次佛學也不是一般哲學或科學,又要有一些親身修習,否則或成史學考證,或成概念戲論。民初時好談佛學的名流不少,但往往不是談成考據如梁啟超,就是搞成玄理如章太炎。梁漱溟晚年坦率地說,這兩位研究過佛學的前輩,其實并不真懂佛。至于胡适,于佛學可謂始終隔膜;并玄理及考據亦實非其所長,尚差章、梁一頭地在。像《究》文那樣既深細又純正,且能同西學相互參照的佛學文章,其實罕見。蔡元培本人前清翰林出身,又嘗負笈泰西研究哲學,可謂于中西學均有“系統訓練”了,其能提攜梁氏,豈偶然哉?

梁漱溟自幼即善自學。唯善自學者,能抉擇、能裁斷,能增學力,能有主見。仰他人鼻息,一心欲預西學之流者,學問或者有之,洞見則不易得,蓋人雲亦雲、不敢專主也。胡适訓練似較陳寅恪正規,成就難望其項背者,蓋因陳氏之見地,絕非歐美大學可教也。“學識”高于“學問”。而前者不如後者可傳可受也。無論多正規的“學術訓練”,都無法培養出見識、思力、願力。梁漱溟以及一切深造而自得的傳統思想者,除自主閱讀外,皆得力于觀察世情、反躬自省、身體力行、學思相長。“學術訓練”固決不可缺;唯條件不足時,尚可自行彌補。而洞見、見識與思想,則非單純“學術訓練”可緻者。

三聯生活周刊:你會如何在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譜系中為梁漱溟定位?從新儒家的角度,有人将其與熊十力、馮友蘭等并提;從身體力行尋找中國現代之路的角度,有人将其與黃炎培、晏陽初等并提;艾恺還曾将梁漱溟比作“中國的甘地”……你覺得誰是可與梁漱溟相參照的人物?

丁耘:梁漱溟曾這樣概括自己:非學問中人,乃問題中人。這話既含謙虛,也有驕傲。實則學問與問題很難截然分開。唯學問有精粗,問題有大小。精緻的學問必當自我限制,不可直接觸及大問題。而被大問題抓住的人,未必沒有學問,隻是志趣不在以學院派的方式精緻地打磨學問;更無法以精細的、符合學術統緒的方式呈現關于大問題的學問。梁當屬體大思精、有學無統的情形。他留下的著述,大體分為四類。第一類是純粹的學術著作,如《印度哲學概論》《唯識述義》;第二類關于大問題的系統論述,也可以說是“思想”作品,例如《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國文化要義》《人心與人生》等;第三方面是實際政治方面的文獻,包括大量的政論及其政治思想的系統表述,後者如《鄉村建設理論》,實際上也是思想性作品,但更多地屬于實際政治行動的“理論基礎”;最後一方面是關于自己的學習、體會和工夫方面的讨論和記錄。雖也涉及經典,但不能算純粹的學術研究著作,如《朝話》《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家解說》等。

要較為真切地理解梁漱溟,恐怕就要抓住他始終身處其中的大問題,同時也要注意他進入這些問題的方式。梁的第一類作品,相對而言清楚簡要,自成系統,但缺乏專家之學所追求的精細繁瑣。梁說自己不是學問中人,蓋指這一層而言。他的第四類著述,其實有極精微真切者,宋明儒語錄中之學問,亦無非如此。但已難以納入現代學術。其第一類作品,關乎某個學術“論題”。此類論題對梁公解決自己的大問題當然有所幫助,但就其自身,畢竟隻能算“有問題意識”,而不就是“問題”。其第二、三、四類作品,則更多地是梁漱溟對大問題的探索與表述。

要比較準确地為梁在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曆史上定位,恐怕首先要明白,“知識分子”雖必有學術背景和學術立場,但其身份未必是大學或研究所裡的純粹學者;更要明白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基本問題軸。已故的中國哲學史大家馮契先生曾概括,中國近現代思想的總問題軸無非是“古今中西”。純粹的學術問題未必圍繞此軸,而“思想”則必回應此軸。梁漱溟的看法則有些不同,雖然他本來就是馮契的研究對象之一。梁畢生探索,概而言之無非兩類問題。曰:人生問題;曰:中國問題。其著述對此二問題的回應,有分說,也有合論。分說:如第三類作品,基本圍繞中國問題;第四類作品,基本圍繞人生問題。合論:如第二類作品,基本将人生與中國問題合而言之。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能将此二種問題并舉而分合的,舉世罕匹。

青年毛澤東臧否當世人物,以其學思是否有“本源”為準繩。梁漱溟可謂學有本源,行有體用矣。以所謂新儒學視之,或以為梁近熊十力。其實梁畢生以毛澤東為思想上的诤友。一生交往,或從容長談,或激烈争辯。“文革”中寫成《中國——理性之國》,還親赴新華門托将書稿呈毛。此舉不無再啟對話之意。當然他同熊十力思想糾葛亦不可忽視。熊之研究佛學,本激于梁之批評。熊之重要論著,梁每細讀之,時有苛評。彼此書信論辯,更何止數通。大體熊立論善巧,氣魄雄偉,然不無造道之言。而梁更能做心性工夫,其言多出自笃實體會。熊雖重心學,而更有性與天道之說,有本體論、宇宙論。梁學則純心性之學矣。

故梁漱溟于近代思想史大抵處于毛澤東與熊十力之間。熊學有本源,雖有政治思想,并無政治實踐。可謂有體無用。黃、晏輩則唯有政治行動,學無本源,可謂有用無體。将梁漱溟比作甘地不妥。甘地以苦行沙門相介入政治,以出世相入世,此非梁所能認同。梁是以出世精神,而非出世之相介入政治的。要之梁與甘地,就像佛教與印度教的關系,看上去有不少相似處,大本則異。甘地政治實踐較梁算成功,蓋因中印基本情況有異也。印度獨立,有甘地即成功泰半;中國革命,非出毛澤東不能勝利。1918年6月,北京大學文科哲學門畢業合影。前排左起第五人是北大校長蔡元培,第六人是文科學長陳獨秀,第七人是梁漱溟

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思想史研究中心主任丁耘三聯生活周刊:梁漱溟以多種觀念在其身上的并存而著稱,諸如佛與儒、思與行等。它們是如何結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并構成了統一人格的?

丁耘:梁漱溟之可貴,恐恰在于多重面向之共存。如列舉他所依傍,亦有所貢獻之統緒,大緻有:儒佛、新舊、中西(外),知行、學道、世間出世間、儒家與社會主義等等。其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他視野廣大、興趣良多,而是身處古今中西之間、人生問題中國問題之間,不得不如此。梁公畢生探索之大問題,本就是兩重面向,可分可合的。而古今中西,既是中國問題、人生問題之必然包含者,也是回答中國問題與人生問題所運用的資源。

多重面向雖然并存,本末體用則有區分。梁畢生自我理解為佛家,這是他回應人生問題的最終回答。而梁一生為中國奔走,雖皈依受戒,以佛法自修,仍是白衣,未能遁入空門。儒家于梁,既是世間立身之本,也是中國救世之方。故梁學遊于佛儒之間,可謂以佛學為體,以儒學為相,以鄉村建設或社會主義為用。他“文革”中受沖擊後,第一反應是寫作《儒佛異同論》,則其志可見矣。然而在梁漱溟,内學雖能徹底解決人生問題,但對于中國問題,并無直接貢獻。前面論及梁與甘地的差别,說梁不會以出世間的形相去行世間的事業。這有證據,就是梁雖為佛弟子,卻并不贊成太虛法師直接用佛教救國的主張。另一方面,儒家對于解決中國問題極有意義,但對于解決人生問題,并不徹底。梁在《儒佛異同論》中對比了儒佛之破“我執”的徹底性,以為儒家隻能破分别我執,佛家才能破俱生我執。

梁雖認信佛家,其一生修證,要在儒佛之間。他的修佛經曆,學界亦有梳理。梁雖曾研習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但恐亦以五加行為主,算基本功課。雖曾修習大手印,是否有實證,不得而知。于漢傳佛教,雖習禅定,亦無證據言其破參開悟。倒是梁自己老實留下佛門高僧訓斥他不得妄語的材料。但他自律極嚴,長齋禮佛,每以日記自訟。誦經持咒、念佛念觀音當是日課。内學有雲: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梁公于此,庶幾無愧乎!唯修佛者當不起分别、不事攀緣。而為國是奔走,政诤教辯、是自非他,在所難免。俗事上打轉,則此處需借力儒家。俗事消磨,而又期自性彌陀、一念靈明不失,則儒門内唯有王學契合此機。故梁漱溟畢生尊王,重《大學》而輕朱子。晚年他對艾恺說:我好像遠遠地見到了王陽明。故梁于儒家,蓋可确認有修有證矣。王學本就在儒佛之間,以其學佛固不足,以其修儒則有餘。

梁50年代面折廷争、70年代拍案而起,固然是儒家的“威武不能屈”焉,亦可說是佛家的“直心是菩薩道場”。無論梁于内學所證如何,其養成世間光明俊偉之人格,蓋無疑矣。全部近現代學術思想史,學術史地位高于梁者雖不乏其人,而論人格之純粹強矯,恐無人出其右也。大知識分子易自戀自大、意必固我。雖不曲學阿世,難免崖岸自高、責世貴己。如不假儒家之省察克治、佛家之念念忏悔,易陷頑固我執。如梁反省自己常犯一個“矜”字,即是此意。這是梁漱溟對人生問題以及與中國問題相交織的人生問題的處理。

用今天的話說,梁漱溟傾向于在人生、中國兩個問題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而交織也是不可避免的。正緣有此交織,梁漱溟作為思想者和力行者才有其不可取代的殊勝意義。中國問題在梁亦可分為兩個任務:認識老中國和建設新中國。而他對老中國的認識,又須從中國人的人生态度出發——這并非梁自己的安身立命問題,而是文化中國之根底。梁漱溟本質上把文化理解為人生對外物及自己與他人的态度。前者可以解釋中國為何科學技術不發達,後者可以解釋為何中國重家庭、天下,輕團體、國家。建設新中國,即從老中國不合現代的特點出發,進行團體建設。這就是鄉建運動的理論出發點。在人生、中國二重問題的彙合處,梁獨重心學。這既可以解釋他的貢獻,例如對西方哲學中直覺主義的獨到認識,再如對團體建設的倫理性的重視,又如對社會主義的認肯;也可以解釋他學說和努力的短處,例如對格物與科學世界觀缺乏積極的判攝與回應,再如對團體建設政治性的忽視。故其得其失,都同梁學的心學品格有極大幹系。

三聯生活周刊:梁漱溟是樂觀的。他的樂觀有怎樣的思想來源,又與他畢生志向之間是什麼關系?如果梁漱溟看到今天中國與世界的狀況,對比30年前他臨終時的樂觀,以他自己的觀點看來,會印證還是削弱?

丁耘:梁先生的樂觀,或者說不悲觀,恐怕歸根結底還是同他的佛教正知見有關。唯因悲智,故不悲觀。菩薩道的慈悲,與凡夫消極頹廢的悲觀不一樣。悲觀乃因所執着的東西必将破滅,而已破滅的東西仍被執着。梁先生學佛得力,本不執着,本無來去,故無所謂破滅。衆生無量誓願度,有此大悲故不容悲觀;而實無一衆生得度,有此性智故不必悲觀。這是從梁學的根底上說。從時勢的起伏上說,梁先生的最後幾年,正是中國的80年代,欣欣向榮、隻争朝夕。梁先生見世人對佛陀和孔子又開始敬重和研究,豈有不樂觀之理?

至于今日世界,無論中外,梁先生恐亦當有許多批評。他原贊許的社會主義“透出了人心”的向上精神,今日多被物欲取代。梁先生曾對“欲望”和“志氣”做過著名的區别。或者他會以為,今日之政治原理,不再建立在志氣之上,而是建立在欲望之上吧。不過他對一時狀況的批評,恐怕未必會意味不樂觀。如天假以年,他對儒家經典當有更全面深入的閱讀,或許也會同意:以為政治建立在滿街人都有做聖人的志氣上,隻是某些心學家的善良意願,而遠非儒門的古今共識。梁先生是個有理智上的真誠、勇氣和徹底的人。對他來說,悲觀和樂觀都不重要,根本的是認識和建設。正如他壯年時的志向是認識老中國那樣,他在今天也許會提出,認識新中國、認識新世界;建設新中國、建設新世界。不改初心、持志不堕,此之謂也。

三聯生活周刊:艾恺将梁漱溟稱為“最後的”儒家,但今日也有儒家,也有人在創造新的中國哲學。距離梁漱溟去世30年過去了,中國知識界在建構屬于中國人的倫理、哲學方面取得了什麼進展,與梁漱溟的思想遺産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丁耘:艾恺的這個判斷很出名,也概括了梁先生的某些特點。但從根本上說,是不準确的。梁漱溟既不是“儒家”,也不是“最後的”。梁自己澄清過,熊十力是儒家,他本人是佛家。而幾乎所有宣布某種“最後”的判斷,都會被曆史嘲弄。

梁先生雖不以儒家與哲學家自居,儒家與中國哲學卻無法不直面梁先生的遺産。梁先生、熊先生那一代學人,對西學的了解,較康梁一代為專精,較賀麟、馮友蘭一代則為浮泛。然而迄今為止,中國哲學界固然對西學越來越多的流派有了越來越專門的了解,但仍缺乏對西學整體的合理判攝。這也是當前中國哲學所面臨的最重要任務之一。在西學譯介和研究極為薄弱的情形下,梁先生、熊先生他們依據有限的、零星的、局部的、三四流乃至普及性的西學讀物,做出的關于西學的大判斷,仍能切中要害、發人深省。這就是思想家的品質。一流人物能據三流材料做出深刻的判斷,而三流人物飽讀一流材料,卻隻能拿出平庸的結論。

梁先生去世已經30年了,我們對西學文獻的積累已遠非民國和前30年可比,對西學的研究也越來越廣泛和精細,但梁、熊二先生“發願見體”的志趣,不僅已成空谷足音,甚至對新一代學人恐已變為難以理解的、“民哲”般的東西。當不是具體學人,而是學術這件事情本身已經開始排斥真正的思想志趣的時候,回到晚清以降直到上世紀80年代的那種既生機勃勃又嚴肅誠懇、既有專門學問更具求道熱情和天下擔當的中國思想傳統,就成了最迫切的事情。在這一統緒中,非獨梁先生、熊先生,而且康有為、廖平、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蒙文通、劉鹹炘、呂思勉、錢穆等等在中國的土地上頑強地生長出來,同時對西學懷有整體判斷意圖的學人,都是值得敬重、研究和繼承的。中國學術複興的契機,必然是對西學的整體判斷和揚棄,而非以西學為正果的什麼“預流”。這一統緒中的前輩,雖懷此志,而格于時勢,無法從整體上,據其本末源流學習、理解和解釋西學。當今之世,這一條件正在逐漸成熟。同時,對中學傳統,特别是經學的真正理智興趣也正在複活。在這個意義上,無論儒家還是中國哲學,可能正面臨着西學東漸以來最好的創發時刻。中國年輕一代的學人,哪怕不贊成梁先生的某些具體結論,如能常常體會他的悲憫、嚴肅和誠懇,學得一二分他的願力、毅力與思力,那麼梁漱溟先生和真正的中國思想傳統,就會仍然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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