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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推理是去理解「 人 」

時間:2024-10-25 11:24:02

在一個社會裡,隻有當人們對“人之所以為人”有更複雜的想法、更高度的多元的好奇時,推理小說才會出現。

一部推理小說可以有很多種讀法。

前一段時間,根據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祈禱落幕時》(2014)改編的同名電影在日本上映。小說中,東野圭吾設計了一個讀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謎團,讀者也會被作品中的親情打動。作為推理小說迷,我從中讀到的是東野圭吾的突破,這個突破是作品背後的現實性:日本泡沫經濟之後社會發生的巨大悲劇。我由此想到了松本清張(1909~1992)的代表作《砂器》。這部推理小說在1960~1961年連載于日本《讀賣新聞》,他通過兒子與父親糾結的親情故事,呈現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後“人”的困境。

松本清張是日本社會派推理的開山祖師,至今沒有被超越。他經曆過戰争的瘋狂與殘酷,也忍受了戰争帶來的破壞與貧窮,在戰後殘破的日本,隻手建立起“社會派推理”的文學傳統。《砂器》是一部經典之作。推理小說的經典化是很難完成的,因為讀者在解謎之後,一般來說不太會重讀。要成為推理小說中的經典,一定要有其他的東西。在《砂器》中,松本清張把音樂的藝術形式與黑暗痛苦的犯罪動機結合在了一起。小說改編的電影也是經典,指揮家在指揮交響曲的同時,他年輕時受過的苦難一步步被揭示出來。直到今天,很少有人看了電影《砂器》而不感動不流淚,也很少有人看了電影後不去找原著閱讀。

東野圭吾的《祈禱落幕時》和松本清張的《砂器》是直接相關的“互文”關系,這涉及了日本的推理小說史,東野圭吾要回應的是“社會派”傳統。在日本,宮部美雪被視為松本清張的傳人,東野圭吾其實一直非常在意這件事情,因為很多人認為他是本格派推理的代表作家。在日本推理小說的譜系上,從寫作的難度和跟社會的關系方面來說,本格派是比不上社會派的。這意味着同樣是寫推理小說的大家,宮部美雪的作品被認為比東野圭吾的更有難度,所以她應該得到更多的稱贊和榮耀。必須說,東野圭吾是有一點委屈的,因為他是能夠寫社會派推理的作家。他的《祈禱落幕時》和之前《嫌疑人X的獻身》(2005)都是在回應這件事,證明他跟松本清張的傳統是密切相關的,而且可以寫出打動人的作品。

松本清張為什麼在日本推理界的地位如此重要?這就要追溯到“二戰”後的日本社會。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一個很有趣的描述,他曾回憶,1945年日本戰敗後,他不想去學校上學了,“直到仲夏,一直說‘天皇是神,美國人是惡魔’的老師,竟然十分自然地開始說起完全相反的話來,并且也沒有對我們做一些諸如以前的教育是錯的之類的交代。他們教我們說天皇也是人,美國人是朋友,是那麼自然而然”。一個10歲小孩的價值意識完全錯亂了,他覺得自己受騙了,為什麼還要繼續上學?大江健三郎後來成為了憤怒的左翼,這個例子也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他為什麼對中國有一種情結。當時日本社會經曆了價值意識的逆轉,這種逆轉産生了一種虛無,不再有“是非”,誰是強權,誰就說話算話。現在的中國社會很多人也都是這種态度,有錢有權就有理,一個這樣的社會其實很可怕。

松本清張的地位很重要,是因為他不僅讨論犯罪,更改變了日本人戰後錯亂的價值意識,重建了一套新的正義觀:“是非”環繞着罪惡,我們要對此做出判斷。他告訴大家要認真地去理解“人”,不隻是看他犯了什麼罪,而是他為什麼犯罪。松本清張的作品念茲在茲地探索一個問題:社會如何必須要為人的犯罪負一定的責任?

什麼叫“推理”?就是“行為”消失了,我們從“行為”留下的痕迹,去還原“行為”,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推理小說的傳統中,最了不起的是突破。而其中一個重要的突破,就是不僅還原“行為”,更是借由“行為”去還原“動機”,讓讀者思考: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了解“人”的方法。在我的作品《推理之門由此進》中,我選擇了柯南·道爾(ConanDoyle,1859~1930)、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Chandler,1888~1959)、翁貝托·埃科(UmbertoEco,1932~2016)、宮部美雪等幾位作家的作品來講述,是因為他們都有關鍵的突破。我沒有專門寫松本清張,因為寫他值得用至少一本書的篇幅。

在文學的傳統中,推理小說的意義不僅僅是類型小說而已。如果和武俠小說對照,武俠精彩的地方在于它龐大的想象空間,想象武林、派别、武功、招式,古龍和金庸窮盡了武俠小說想象的空間,如今沒出現能夠超越他們的人;而推理小說的開端是科學的态度,它是西方非常關鍵的曆史環節所産生的一個偶然。什麼曆史環節呢?原來在基督教的籠罩下,犯罪不僅僅是人的事情,人犯罪,管理犯罪的是教會、是上帝。犯罪的人沒抓到,不用擔心,有上帝管。從19世紀開始,信仰衰微之後,人們不再相信有上帝的懲罰,人必須要自己處理犯罪,所以才開始思考如何偵查犯罪,如何懲罰犯罪。這時開始有法律、警察、監獄等一整套系統。于是開始有偵探和推理。從愛倫·坡到創造了福爾摩斯的柯南·道爾,一路下來産生了很多不同的分支。到了東方,非常奇特,推理小說在日本有了近200年的傳統。這個傳統内在的可能性,比武俠小說大得多,因為要碰觸到的是用理性的方法去理解“人”。

對我來說,“推理”在我生命的内部。大量閱讀推理小說讓我用一種探求動機的方法去了解“人”以及我遇到的一切。在聽音樂的時候,我也常借助音樂,碰觸音樂背後的“人”。由于我“推理”的思考習慣,我在意的東西跟很多學音樂和演奏音樂的人不一樣。比如貝多芬最後一首作品《第32号鋼琴奏鳴曲》,這個作品隻有兩個樂章,第二個樂章是非常奇怪的變奏曲。貝多芬一生在鋼琴奏鳴曲的曲式上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聽這首音樂,就不得不疑惑,為什麼貝多芬在這個時候創作這樣一部作品?這部作品在當時他的生命中意義是什麼?更大的問題是,為什麼他寫完這一首就不寫了,為什麼隻有兩個樂章就堅持以這樣的形式呈現?這些問題才是聽這首音樂有趣的地方,配合已知的線索,解答這些問題的方式就是“推理”。

每個人發生的每件事情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你要像個偵探一樣,去看你得到的證據,推出你的至少令自己信服的東西。

在大陸和台灣,我們都是作為讀者去涉入推理小說,我們在消費别人給我們的推理作品,整個社會的推理能力卻遲遲沒有建立起來。這不是簡單的問題。這意味着我們沒有建立起理解“人”的理性思考和辯論習慣。我們在用一種粗糙的方式理解“人”。在一個社會裡,隻有當人們對“人之所以為人”有更複雜的想法、更高度的多元的好奇時,推理小說才會出現。到現在為止,我沒有看到我們自己寫得好的推理作品。安伯托·艾柯曾經批判意大利的社會說,一個社會的推理小說可以進步到什麼樣的程度,也就說明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本文由楊照口述,本刊記者傅婷婷采訪整理)

電影《祈禱落幕時》劇照從19世紀開始,信仰衰微之後,人們不再相信有上帝的懲罰,人必須要自己處理犯罪,所以才開始思考如何偵查犯罪,如何懲罰犯罪。

推薦書目

砂器

作者:[日]松本清張

譯者:趙德遠

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版

祈禱落幕時

作者:[日]東野圭吾

譯者:代珂

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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