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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恩典

時間:2024-10-22 05:44:17

文|姚璐編輯|張薇攝影|尹夕遠

24歲的伊萊患有嚴重的腦癱,發育遲緩,還有漸進性肌張力障礙。他瘦骨嶙峋地躺在護理院的病床上,頻繁地發生呼吸困難和抽搐。除了能眨眼睛表示“是”以外,他無法與人交流。

伊萊是劉小天女士的第一個病人。那是3年前,她22歲,剛剛從堪薩斯大學的音樂治療專業畢業,從美國中部搬到了西海岸的聖地亞哥市,在全世界首個臨終音樂治療項目的發起機構四季臨終安甯關懷(SeasonsHospiceandPalliativeCare)實習。

督導帶她見到了已經進入臨終關懷階段的伊萊,小天承認,“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你心裡都會難受很久”。而作為音樂治療師,她的職責是為生命正在枯萎的他提供撫慰。

非常見效。當小天輕撫琴弦,唱起歌來,伊萊每10秒左右就會出現一次的呼吸困難症狀會放緩,有時候,唱好幾首歌都不會出現。和《人物》記者聊起伊萊,小天愣神了好幾秒,伊萊早已經離開人世,但她還能記起伊萊聽她唱歌時眼裡的神采,他最喜歡聽小天唱諾拉·瓊斯(NorahJones)的歌LoneStar(《孤星》),歌詞唱的是“孤獨星,你今夜在哪兒/我正在努力抗拒着這種感覺/這裡如此黑暗,我想我願意給予我的所有/隻為讓你的星光灑在我身上。”小天覺得,當病人遇到無法表達的痛苦,唱起這首歌就是在代替他們說話。

在美國,臨終關懷已經相當普遍,被評估生命預期少于6個月時,病人可以申請此項服務,醫療保險會為此支付費用。而音樂治療,這門在1940年代之後在美國興起的新興學科,也在近30年介入了臨終關懷領域。

西安女孩小天是在高中時代了解到音樂治療的,那時候她正在思索是否要把心理學作為未來的學習方向,在出版社工作的父親将一本關于音樂治療的書推薦給女兒。小天覺得靈光一現,她4歲半開始學習彈鋼琴,又是那種從小就善于感知他人情緒的小孩,“我覺得這個事不僅能讓别人高興,還可以讓我幹音樂……還有比這更美的嗎?”

2009年她獲得音樂治療專業數一數二的堪薩斯大學的全額獎學金,開始了系統性的學習。這個專業隸屬于音樂學院,樂理、樂器課外,還要學習各種與治療相關的課程,比如:要和特教老師合作研究特教領域的音樂治療;為了和物理治療師無縫溝通,必須上解剖課,了解肌肉的走向;涉及到老年對象,要學習養老院的基本設置。

美國音樂治療協會強調,所有的音樂幹預手段都是經過科學研究和臨床驗證的,在特定機構學習并通過行業資格認證的人才可以操作。在知乎上,她充滿熱情地向國内受衆科普音樂治療,提到美國人和中國人對“治療”理解的微妙差異,小天說:“一個人心情不好,嘛都幹不了,你給他一隻可愛的小貓抱抱,他心情好了,高興地該幹嘛幹嘛去了。這在美國人看來,足以設計一個科學實驗,然後發展成一個動物治療的幹預手段。但在我們中國人眼裡這也許不配稱之為‘治療’。”

小天的聲音溫柔悅耳,嘴角總是略微帶着笑意。在大學的時候,學生們需要根據年齡層,有意識地儲備曲庫,小天發現節奏歡快的兒歌、青少年喜歡的流行歌曲,都不适合自己,“我的能量可能不是以這種方式去釋放的吧……如果我找不到樂子的話,我唱得那麼痛苦,就沒有辦法有氣場。”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當教授告訴她音樂治療可以用于服務臨終關懷人群時,她毫不猶豫地将此作為了自己實習以及之後工作的方向。

起初,對于死亡她有一種輕盈的想象,她從普莉西雅·安(PriscillaAhn)的歌曲Dream(《夢》)中獲得對死亡的粗淺感受,“一個女孩從孩童到長大,到老去,一直夢想能夠飛翔,臨終時,她終于準備好飛離這個世界”,“歌詞于我是寓言式的美”。在現實生活中,她唯一面對過的重要失去是她的狗,“就是我的狗我也沒有直接看到它過世,我姥姥打電話告訴我的”。

她沒空去思考死亡的沉重。“當你真正走進醫院,走到那個病房,你站在病人的那個病房前面的時候……,我就會想,哎,我怎麼能讓他高興點呢……比如說我要坐到他旁邊彈吉他,沒有凳子,我去哪兒找凳子……然後我坐下來以後,我的吉他怎麼擺,才能放得下,我這音怎麼他才能聽得見,他哪個耳朵好用,我這下句話說什麼,他這個表情什麼意思,都想的是非常具體的,就很忙,死亡好嚴肅,我沒有空想這些。”

更實際的考驗是,在那樣一個私密而特殊的生命時刻,如何獲得去陪伴的允許和信任。很多時候,小天推門走進病房,病人很無聊地躺在床上,電視開着,也沒有人看,“死一樣的空氣,死的氣息,空氣都不流動的感覺”。

80多歲的艾凱莎是一個難以服務的對象,處在老年癡呆症的晚期,住在一個服務并不很好的私人護理院,她因為脾氣火爆而出名,稍有不稱心就會尖酸地辱罵來客,第一次去探訪艾凱莎的時候,她很直接地告訴小天:“我對音樂不感興趣!”

小天聽護工說,艾凱莎喜歡貓王的歌,于是偷偷學了一首Lovemetender(《溫柔地愛着我》),又來了護理院。艾凱莎依然冷酷,“我吉他都帶來啦,你就讓我唱一首吧。”靠一點點賴皮,小天得到了準許。在放下自我的過程中,她逐漸想通:“我的工作不在于得不得到病人的反應,在于提供我可以提供的最好的安慰……我去唱歌的目的不是表演獲得喝彩的。”但她仍然常常獲得獎賞,聽完歌的艾凱莎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開始向小天傾訴她人生中的苦澀和心酸,唯一的一點甜,是曾經有一個常來看望她的異性朋友,可是那個朋友3年前去世了。那天臨走,艾凱莎問小天:“我喜歡Don’tbecruel(《别這麼殘忍》,也是貓王的歌)這個歌,你會唱嗎?”

小天曾經參加過羅素·希利亞德(RusselHilliard)的工作坊,羅素是美國最早為臨終病人開展音樂治療的“業界鼻祖”,打動小天的是,“他不給人貼标簽。所以身份、種族、生活背景、年齡、性别、性取向等等這些我們用來做判斷的東西,他似乎都不會去看。他關注的是對方的生活、生命質量。”小天将其理解成一種“慈悲心”。羅素“對于生死沒有虛僞的見地”,“他有自己的信仰,但不會給大家講人死以後一定會怎樣怎樣(比如去天堂或者轉世輪回)。如果需要,他會将死亡的痛苦,人死以後家人要經曆的痛苦全都如實告訴。我覺得對于所有的痛苦,必須先接受其存在,才能說到轉化或療愈。”

她開始學着像白紙一樣去見證他人在生命最後一刻的悲喜。一位90歲的女病人佩蒂,老年癡呆症晚期,已經完全認不出全職照顧她的丈夫傑克,一次偶然,小天翻到一首納京高(NatKingCole)的老歌Always(《總是》)唱給佩蒂聽,她竟然一字不落地跟唱了下來,唱完說,“這可是我和傑克當年的定情歌。”

一位在養護院的50多歲的黑人女性,失語,失去大部分的肢體機能,大部分時間緊皺眉頭望着窗外,誰都沒聽過她發出過什麼聲音。一次,小天帶着一種小的打擊樂器沙蛋,為她唱了一首傻樂傻樂的歌,Don'tworrybehappy(《别擔心,高興就行》),她聽了笑了,搖着沙蛋啊啊叫。

一位俄羅斯老爺爺,老年癡呆晚期,養護院最安靜的病人。他的兒子都認為他不會說話了。小天吭哧吭哧學了《喀秋莎》的俄語歌詞第一段,唱給他聽。他從睡夢中慢慢醒來,聽着,看着小天笑,又看着小天流眼淚。他說了一大堆俄語,一個勁說“斯巴西巴”(謝謝)。

用旋律點亮一個人的暗淡宇宙,對小天來說,這是奇異的恩典。

Amazinggrace(《奇異的恩典》),是病人們請她唱的頻率最高的一首歌。在治療中,葬禮上,病人火化前入殓完畢的屍體旁,她都唱過這首歌。這是一首基督教的贊美詩,第一段也是傳唱最廣的一段歌詞是這樣的,“奇異的恩典,那聲音何等甜美/拯救了我這樣無助的人/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曾經盲目,如今又能看見。”

實習期過去一半的時候,小天有點自得其樂地認為,自己是個不錯的治療師了,每天清晨,她接收工作郵件,查看病人的死訊,在病人名單中劃去一些名字,然後繼續接下來的工作。她相信自己建立了職業的保護屏障,既能和病人共情,又不會對病人産生非正常的依戀。

“事實證明我完全錯了。”有天晚上,在探訪完一個病人開車回家的途中,車裡放着挺悲傷的曲子,她發現自己突然哭了起來,眼淚越流越多,最後不得不把車停在路邊放聲大哭了足足30分鐘。同樣的事情兩周後又發生了一次,在夜間走高速路回家,她不得不一手擦眼淚一手把着方向盤,她發現自己哭的時候在喃喃自語:“你們走吧,别跟着我了。”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覺得逝去的那些病人都還在我身邊,而我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了這些沉重的依戀了。”在臨終關懷機構内部,每周例會分享完工作進展之後,大家要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治療師會分享死去的患者的故事,大家一起悼念他,然後治療師把病人的名字寫在一塊小小的鵝卵石上,放進一個玻璃柱子裡。小天的哭泣并非沒有來由,那些天裡,她遭遇了一次痛苦的失去,她偏愛的病人瑪莎,一個給了她極大鼓勵與信心的老太太,在一個下雨天離世了。小天親眼目睹瑪莎被裝在一個袋子裡擡走了。

人是有靈魂的嗎?小天找到了機構内部的心理咨詢師尋求答案,對方告訴她:“我無法回答你這世界上有沒有靈魂,更沒法告訴你靈魂會不會跟着你,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你審視和探索自己最好的時機。”

這是第一次,一個年輕的心靈被生死拷問。在那段時期,宗教自然而然地出現,小天讀了宗薩仁波切的《正見》,也去研究了基督教的教義,她對佛教産生了一些親近感,“它的思維,就是說你要親自去見識,你要親自去經曆,知行合一,你要親證。”

小天試着給自己的生命做一次梳理,她發明了一個東西叫“supershit(超級紙)”,把生活中的事件、飄過的思緒一一寫在上面,然後寫着寫着她發現這是有規律可循的,“可能也是生死這些東西啟發的思考吧,就是想要探尋到底什麼才是真的”。她發現,自己可以窮盡一生去追求的無外乎三個字:真善美。

還有音樂,曾經用來療愈他人的工具,小天用來療愈自己,她寫了一首《挽歌》,“有人在乎活過嗎?顔色會褪去,音樂也會消逝/但我知道,我知道/沒有你的世界不再如從前……你在那裡嗎我的朋友?你在聽着我的挽歌嗎?”歌的最後一句,她給了自己答案:“你永遠在我心上。”

結束實習之後,小天在另一家名為SonataHospice的臨終關懷機構創立了自己的特色音樂治療項目,開展了一年多的音樂治療。

無意間走入生死的邊界,小天告訴《人物》記者,她并沒有皈依某一個宗教,但她産生了一種很強的敬畏感,她相信,有一個“比我、比所有人更大的東西”存在,“我不确定它是一個真理,還是一個具體的神,還是正在等待被發現的科學的一個新的突破還是一個什麼?但我相信有個更大的道存在”。

就像她最喜歡的一首叫做PinkMoon(《粉月亮》)的歌曲:粉色的月亮,浮在天空中,它如此之遠,從來沒有人見過它。(為保護病人隐私,病人姓名做了相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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