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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 少女阿姨

時間:2024-10-22 04:23:11

自打30歲那年生日之後,陳沖就對年齡不再敏感。年齡愈長,人應該愈忠于自己。57歲了,她似乎脫離于任何潮流的影響,卻仍舊讓人忍不住稱贊,“哇,你在發光!”

服裝提供|CHLOECHEN妝發|李若子

場地提供|CINKERPICTURESShanghai三克映畫·上海

不顧忌

八月份,新疆塔城的太陽要從晚上10點半才開始往下掉。電影《英格力士》劇組收工時,天通常還亮着。年輕人吃過晚飯,力氣用不完,到賓館門前的空地運動,跳繩、拳擊、踢足球、打羽毛球。導演陳沖女士拎着羽毛球拍穿過人群走到球場,沖着不到兩米外的“對手”笑了笑,“哎呀,王老師,又跟你打了,你讓讓我,你不要怪我,你跟我打也很辛苦,你跟我打是不是沒勁,沒勁你跟他們厲害的去打。”說完,慣常地把球拍重重一抽。

球還是臭。她不太會打羽毛球,打開心了,不管什麼高低球都死命地抽,掉了球,還要撒嬌:“哎呀,我是阿姨了,打不中了。”一副小姑娘神态。後來劇組購置一個乒乓球台,競技項目切換到陳沖的主場,狀态截然不同,酷勁兒十足,往球台前一站,腰往下彎,輕跳着為發球蓄勢,“啪啪”兩拍,利落地站直:“換人。”對面灰溜溜地離場。

陳沖57歲,穿吊帶,運動短褲,腿壯壯的,胸大大的,線條又勻稱又健康,很性感,很美。

到了工作和思考的時候,又是另一種美。陳沖很久沒在工作上這麼興奮了。她的丈夫是美國有名的外科醫生,家安在舊金山,透過窗子能看到大海。有幾年陳沖和兩個女兒一起開設了烹饪網站,上傳各式中餐西餐做法,讀書、寫博客,生活平穩得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過自己的日子,放在工作上的精力跟從前比,少太多了。

直到《英格力士》這個故事讀完,陳沖毫不猶豫地就接了導演的工作,這意味着光是拍攝階段,就至少要在國内連續工作三四個月。自從女兒出生,除了少有幾次拍戲,陳沖每次工作的時長都盡量控制在兩個月以内,更多的時間要留給家人。這一次,陳沖無法拒絕這個故事——小說裡,在一個物質和精神雙重匮乏的特殊年代,當成年人把對文明的向往和努力壓抑在時代的統一色調之下,出生于烏魯木齊的少年劉愛,因為遇到了一位仁慈而優雅的英語老師,而對“英格力士”顯露出極大的熱情和渴求。

少年窺探成人世界這樣一個視角,光是想想怎麼把文字變成電影語言就足夠讓陳沖興奮了。

有一場戲,要拍光,工作人員在現場制造煙霧,空氣的密度變大,光在鏡頭裡顯現出痕迹。第一次拍,煙有點厚,看着假,重來;第二次拍,鏡頭轉換時焦點軟掉了一秒,不能接受,再來;第三次拍,前兩次素材都存着,可補的鏡頭銜接起來總不流暢。整場重拍,直到完美,結束。

失眠是常有的事,在新疆睡不着時,陳沖便琢磨第二天的拍攝内容。一些細節自己拿不準,掏出手機向作家金宇澄求助:1970年代,所謂的“遊街示衆者”會不會被剃陰陽頭?讨論一來一回,持續到很晚,作家難免歎惜,勸導演,有些細節含蓄不響比較好。陳沖也不反駁。作家猜測,導演腦子裡想的大概都是電影畫面。

這樣一個人,看起來蠻好強,做起事情來較真,相處起來卻不覺得太多壓迫,與人說話時,總顯露出上海女人的柔媚。演員王傳君總喜歡模仿她,雙腿并攏傾斜,下巴向脖頸輕收,眼睛睜大,微笑:“嗯,嗯,你講,你講。”時不時用小指捋過額角的碎發,往耳後一别。

的确神似,陳沖看了,爽利地大笑。“我是老阿姨”,“我是老阿姨”,在年輕人面前,可以毫不顧忌地這樣自稱,聊天做事、穿着打扮都很随意,看得出是不太在乎。她的手邊總要放着瓜子、餅幹和炒花生,吃飯時喜歡就着八寶辣醬,還真是典型的上海老阿姨習慣。穿着就是一條牛仔褲、一條運動褲,一個大羽絨服,穿上運動鞋,素顔,似乎脫離于任何潮流的影響,卻仍舊讓人忍不住稱贊,真美。

這一份“不顧忌”,格外抓人。《英格力士》的監制樸若木與人講,我為什麼特别喜歡陳沖?1994年,拍關錦鵬的《紅玫瑰白玫瑰》時,有一次,葉玉卿說想上廁所,要了一個車開回酒店,陳沖說,我也上個廁所,說完,一個人“咣當咣當”裹着個軍大衣找了個角落,自己方便去了。那時的陳沖,早就因為《末代皇帝》而成了第一個登上奧斯卡舞台的華人女演員。三年之後,陳沖第一次做導演,拍《天浴》,樸若木二話沒說就進了組。

去年的春天,王傳君在上海永嘉路上幫朋友串戲,收了工,他在路上走,一輛出租車“嗚”地從面前開過去,突然一個急刹車停住,緊接着看到一個很虎的腦袋從左邊車門伸出來,用上海話大喊:“哎,王傳君!”王傳君一愣,問,誰啊。“我啊,陳沖。”招了招手,然後“嘭”地一關車門,又“嗚”地開走了。

這是一次提起來就讓人憋不住發笑的偶遇,歪在沙發的另一端,王傳君感慨:“誰能想到,她那麼一個拿了許多獎的厲害的人,在出租車裡面,出租車一般是開右邊門的,她非得從左邊,這麼招呼你。”

自由

作家嚴歌苓一直記着第一次見陳沖的場景。1979年,嚴歌苓的父親在上海市錦江酒店包了一間房寫作。有一天,陳沖和哥哥陳川去做客,當時,陳沖已經拍完電影《小花》,成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那天,她穿了一件米色的細燈芯絨襯衫,下面配一條同樣布料、色彩的長裙子,兩條短辮在肩膀上甩來甩去,顯露出一種孩子氣的好動。她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又坐在地毯上,一會兒把錄音機裡的古典交響樂換成“披頭士”,即興地跳起舞來,又是轉,又是跺腳,一個人蹦踏出一臉汗,肚子感覺餓了,拿起早餐剩的點心就往嘴裡塞。

自由的氣質來自于家族。

上海市報業協會會長吳芝麟是與陳沖相識幾十年的好友,也是陳沖的姥姥史伊凡的朋友,常去家中做客,他的感受是:“這個家庭,在整個上海都是比較特别的。”1985年,在美國讀書4年的陳沖第一次回國,年三十在北京參加了春節聯歡晚會。大年初一,吳芝麟說可以開車接陳沖回家,家裡人一聽有人去接,連連贊同“好,好,你去,你去”。機場是吳芝麟一個人去的,把陳沖送回了家,一家人并沒有像慣常想象中的圍着孩子團團轉,而是該怎麼幹活就怎麼幹活。

母親張安中是藥理學、神經生物學家,教授。姥姥史伊凡曾是科學雜志的編輯,在重慶歌樂山上一個草棚的居舍裡辦起了一家現代醫學出版社。這一家的女性,物欲都不算高,她們對精神的追求更看重。

張安中快80歲的時候有一天打電話給陳沖,語氣興奮極了,沒完沒了地說,最近讀到了這麼好的一本書,居然以前沒讀過。被盛贊的是《洛麗塔》。陳沖在電話那頭想:媽媽這個年紀,看到這種東西的時候沒說“惡心死了”,反倒能看出它的好,這也是一個挺娴熟的一個閱讀者,趣味還挺高的啊。

另有一次,張安中去澳門,在機場書店翻到一本英文小說《購物狂》,看完特别喜歡,囑咐陳沖,哎呀,這個你要看,這個特别好。陳沖買了一本,并不是自己平時喜歡讀的,但沒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竟然因為外婆介紹的這本書,喜歡上作者的一整個系列。張安中還對陳沖講,我要把這本書翻譯成中文,你去問問出版社。陳沖便托嚴歌苓向出版社打聽,回話是早有人翻過了。此事才不了了之。“真的不可思議,80多歲的人了,和我說要翻譯成中文。”陳沖笑着。

她最近拿到一份小說手稿,是姥姥在八九十歲、臨終前幾年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手稿密密麻麻的。姥姥也是酷愛閱讀的人,“文革”期間,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藏了一套契诃夫的書,還有莫泊桑的短篇。另有一個小皮箱,裡面裝了好多連環畫,其中有一本哈姆雷特的舞台劇,夾着一張照片,是她在英國看百老彙舞台劇的留影。這些東西平時都小心地鎖在閣樓裡,隻有在陳沖發高燒在家、鄰居都上班時,确認環境安靜且安全,姥姥才會把它們拿出來讓外孫女讀。

史伊凡不是那種哄小孩玩兒的老人,要讀過一點書,才能交流。小陳沖還真能和姥姥對上話,“安娜的丈夫卡列甯太好了!好得那麼可恨,好得讓人氣都喘不上來。”

在陳沖心裡,姥姥對自己的影響很大,那是一個比自己更開放和灑脫的人。有一年姥爺要去國外深造,姥姥二話沒說,帶着兩個年幼的女兒去照相館拍了張合影,孩子扔給自己的父親,潇潇灑灑地跟着先生出國去了。陳沖讀小學時,姥姥還專門帶她去南京玩。那個年代,人口不流動,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很難。史伊凡從出版社弄了張證明書,不知想了個什麼理由跟陳沖學校請了兩周的假,取出自己全部積蓄,祖孫倆在南京旅遊了一大圈兒。現在想起,陳沖都記得當時興奮得跳起來的樣子。

陳沖的第一段婚姻結得快,結束得也早。前夫柳青是出生于香港的好萊塢身段教練。結婚前,柳青總和她說,“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真可惜。”陳沖想,那這個人知道,就應該嫁給他。現在看來,“就是瞎結婚”,不是說人家不好,人是好人,但在一起就是彼此不合适。結婚時,兩個人連婚禮都沒辦,家人也都沒面對面見過陳沖這個丈夫。終于有一次,陳沖将柳青帶回上海,“帶回來了呢,就吵架了,他就自己一個人晚上走了,沒回來……我媽我爸什麼話不說,假裝沒發生,我也沒說什麼,就挺沮喪的,挺傷心的,就在我姥姥房間裡坐着。然後,我姥姥跟我說沒事兒的(笑),不要生小孩不就行了(笑)。”

“她太現代了,不亞于現在。太奇怪了。”陳沖說着,從手機相冊裡找出了一張照片,史伊凡坐在中間,頭頂一個有波浪的假發套,“你看,她是不是戴反了,她把後面戴到前面了,她讓我給她買的。”邊看邊樂。最讓她驚訝的是,有一次姥姥居然讓她給買一個在前面扣扣的文胸,這讓陳沖在電話的另一頭開懷大笑了好一陣。

不安

姥姥和母親都是美女,但沒人重視美貌。張安中甚至連香水、胭脂這些物件兒都沒有。那也不是個強調長相的年代,陳沖小時候從來聽不到這種評語:這個人好看、那個人醜。隻記得有鄰居評價自己“長得像個外國小孩”,但也聽不出是褒義還是貶義。别人誇她的容貌,她反倒不自在。嚴歌苓曾經在《陳沖傳》裡寫:“陳沖從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人具有的對于贊美的坦然。”

平時沒工作,就隻塗一點基礎的護膚霜,素顔。小時候,陳沖一度将頭發剪很短,看着像個男孩子,個性也粗。上海電影制片廠到陳沖中學選演員的那個下午,她剛打完靶,舊軍裝上趴出一身土,提着步槍從操場往回走時,陳沖注意到幾個陌生的大人正往自己這邊看,動作稍微錯亂了一下,馬上又恢複了滿不在乎:怎麼會看我,我身上都是土,這麼髒。于是便噼噼啪啪拍打身上的塵土。

不久,陳沖就接到了上影廠的複試通知,對方說,那天從靶場歸來的小姑娘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兩個月後,陳沖考入上影廠,成為一名演員。

1977年,謝晉選陳沖演《青春》時,就說得很清楚:“哎呀,這個小孩長得不好看,長得不漂亮,但是有個性。”大家都這麼說,陳沖早就習慣了。

決定去美國讀書時,出發前,張安中又勸陳沖學醫,說:“想想吧,你學醫的話,那你就是醫學界最漂亮的一個醫生,你當電影演員的話,你真的是中等,每一個人都這樣,你算不上什麼。”陳沖聽了也覺得挺有道理,她的确不覺得自己“特别好看”,而且,畢竟是崇尚知識的家庭裡的孩子,陳沖也把“文化水平”看得比電影明星更重要。

電影《小花》幾乎讓17歲的陳沖一夜之間成了全國知名的演員,她的中學同學、大學室友Shelley記得,經常有大量的信件從全國各地寄到宿舍,收件人大多是“小花”陳沖,半尺厚的一疊,陳沖每回從外面拍完戲回來,都要讀好久。《小花》的拍攝并不艱難,對陳沖來說隻是一種單純的快樂,當聽到自己獲得第三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時,走上台,她連眼淚都沒掉,“傻不拉唧的,什麼也不知道,分配我去演一個角色,我就演了一個角色,我時都不懂的情況下突然成了一個演員。”

有了點時間之後,一思考,突然發現不對了—“就是你根本……你就不值,你知道嗎?是,我也努力了啊,但是最佳女主角啊!最佳女主角!你第二部電影,什麼都不懂,就最佳女主角了,這工作能做麼?”名聲的得來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顯得太輕易了,她駕馭不了,開始意識到背負着它是莫大的壓力。

陳沖果斷地切割與電影的聯系,到紐約大學讀書,第一年,課程表全部是生物學課程。第一個學期過後,加州一個大學的教授把電話打進了陳沖的宿舍,北嶺大學在辦一個中國電影節,裡面有陳沖演的《海外赤子》和《小花》,幾位華人老師想邀請她來講一講。就這樣,他們把陳沖從美國東岸請到了西岸。到了加州,幾位物理系的留學生還帶着陳沖去環球影城和迪士尼樂園轉了一圈,陳沖一到那兒就不想走了,腦子裡開始懷念拍電影的日子。

她把電影比作一個“很作的情人”,又愛又痛,又痛又愛,停不下來。就在那個時候,陳沖決定改回學電影。

這是在美國的第二年,陳沖從紐約搬到了洛杉矶,開始闖好萊塢。1986年,陳沖接拍《末代皇帝》的婉容皇後。那是幾乎是故宮第一次給劇組用來拍攝,整個皇城都封閉起來,外面遊客進不來,有一些瞬間陳沖感覺好像自己真是宮裡的人。

導演貝托魯奇毫不吝啬對尊龍、陳沖、邬君梅三位主演的欣賞與贊美。他是鼓勵型導演,永遠澎湃,陳沖記得他曾經說:“你看我這個機器是這麼擺的,這麼正的(拍),是因為我對你的愛。”讓人聽了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掏出來給他。貝托魯奇營造了一種安全感,陳沖的确會覺得自己更漂亮了。可當導演說“你演得特别好”時,這種話聽了就有的時候信,有的時候不信。

“因為你知道你自己毫無表演經驗,你也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正經上過什麼表演課,你也知道你不是每次在演戲的時候自己心裡都覺得那麼踏實……把那場戲拍完了,但是你其實不是特别踏實,并不覺得自己(怎麼樣),可是如果說别人居然那麼那個啥(誇獎),你覺得這肯定跟我沒關系啊。”說起這個,陳沖的話變得密集起來,語速也變得更急促。

“實質上你知道自己挺無知的。你如果那麼無知,什麼都沒有,就可以做得那麼好,這叫什麼工作啊?然後就說,反正每天上班應該是認真努力的,但是真正地花了那麼多的腦筋嗎?你就覺得你可以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人家轟到那兒了,你也可以莫名其妙地摔下來,粉身碎骨,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似的。”

“經常會有這種感覺,哎,又混過去了,或者是好像,哎呀,他難道沒看出來嗎?總覺得自己是在騙人家的。”陳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掩住嘴巴,黑眼珠左右轉了轉,眼神裡混雜了僥幸和不安。

全新的

1992年,因為結婚,陳沖搬到了舊金山,在此之前的10年,都是在洛杉矶度過的。

與第二任丈夫Peter結婚時,兩個人“并不熟”,沒有經過長時間的戀愛。她曾經對媒體說,“我很少有一見鐘情的時候……但是對他的感覺是挺驚訝的。當時就覺得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人在那兒。”

但是這樣的結合仍然是倉促的。重新到一個新的、同時潛意識裡又覺得将是自己最終歸宿的城市,陳沖特别渴望有一種“在這裡好像有曆史”的感覺。她把買的古董、姥姥的一些家具,一股腦都搬進舊金山的新家。“當時追求的這種感覺,可能是找尋安全感的一個方式吧?好像你在這個城市已經有過好幾代了,人們走進去并不覺得你初來乍到。”陳沖說,她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消解對婚姻未來的不安。

可之後每天呆在那兒,看,“哎呀,像個老太婆的房子。”後來陳沖重新做了一個廚房和一個能随意活動的房間,用了比較輕和現代的裝修風格,跟原來毫無關系,也成了全家人呆得最久的房間。

慢慢地,陳沖發現,不安是心魔,和不自信不沾邊,本質其實是因為自戀。“有時候早上起來眼睛腫了,一邊眼睛的眼皮有點半雙半單,另一邊是雙的,自己就因為這樣,就覺得很醜,就不能見人了,這不就是自戀嗎?”

想法上的轉變源于身份的轉變。婚後的生活很安逸、很和諧。她有時會在周末與先生一起去農貿市場買菜,有時整個月做主婦,上菜前還要仔細擺盤,一家人大吃一頓。再有閑時,就參與一下女兒同學的家長們發起的讀書會。另一方面,工作機會也不多,随着年紀愈大,無論是好萊塢還是國内留給女演員的機會都不多。

1995年,陳沖當選柏林影展評委,看了很多“沒有意義”、“缺乏價值”的電影,她打電話給嚴歌苓,說,我要自己拍電影,就拍《天浴》—這是嚴歌苓剛完成的短篇小說,寫的是十幾歲的少女文秀被下放到西藏農村後,命運所經曆的沉浮。陳沖對嚴歌苓說,“我就要弄一部《天浴》這樣的東西,起碼提醒一下自己,我們曾有過一個神聖的時期,哪怕自認為神聖。”

兩天之後,嚴歌苓收到了傳真過來的劇本初稿,然後是陳

沖接連不斷的電話,一邊繼續說自己的想法,一邊暗示嚴歌苓和她一起編劇。等回到舊金山,塞給嚴歌苓的是一份已經完整的劇本初稿,嚴決定加入。她在《陳沖傳》裡曾說,“我們就像過家家似的很快弄出一個劇本,一塊做事情,貼心地談一些問題,比如沒有投資了怎麼辦等等,這種經曆終生難忘。”與陳沖的合作,是嚴歌苓覺得最舒心、最順暢的一次合作。

拍攝地點選在西藏的若爾蓋草原。那裡海拔三四千米,氣候一日跨四季,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沒有長途電話、一周隻能洗一次澡。這種物質條件一下子讓陳沖拉開了自己與現實的距離,離開了功利,完全以一個審美的視角生活。眼中的景物有變化了:天上的雲彩壯麗得像一支交響樂,草的顔色不一樣了,花的顔色不一樣了,牛身上的顔色也不一樣了。坐在公共汽車上,耳機裡播放的明明是很喜歡、很熟悉的音樂,卻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人,變成了全新的,是剛剛生下來看世界的那種感覺,完全嬰兒式的。

心境也比從前包容多了,從演員變成導演,意味着從關注自己變為關注所有人。“因為這個時候你要去給予其他人靈感,要去讓他們發揮到他們每一個人的極緻,那這個時候就絕不能是自己,而是完全要去放到人家身上了。”陳沖說。從那個時候她開始理解并不是所有事都和自己有關,“以前就是,哎呀,導演不高興了,是我沒演好。沒有,人家好多其他事想呢,你知道麼?”以往一些較過的勁也松動了,“比方說,去飾演一個角色,覺得自己挺合适,演得也挺好,為什麼人家沒要你?那就是有的時候是導演自己犯的錯,有這種可能。

現在再回頭看自己20多歲時候的照片,明明長得很漂亮,很美,可當時偏偏自己覺得醜,哪裡都不好看。隻要看自己,優點就忽略,看到的都是缺點。”

你就覺得你可以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人家轟到那兒了,你也可以莫名其妙地摔下來,粉身碎骨,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似的。《人物》記者第二次見到陳沖是在北京的一家酒店。一進房門,陳沖就脫下鞋子,襪子也扯下來團成一團放到沙發上,說話的間隙,起身倒水或是進洗手間,就光着腳,稍踮着,步子一跳一跳的,腳掌中間像是有兩個細軟的彈簧。她終于獲得自由了,“我完全知道了以前有一些那種不安全感,其實就是太自戀了。”

自如

30歲那年生日,Shelley和幾位好友到陳沖家給她慶生,買了很多花,陳沖彈了會兒鋼琴,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那個之後(對年齡)就沒感覺了,沒太多感覺,也會感覺到每隔幾年,上帝好像拿了一塊抹布在你臉上抹了一下,并不是說皺紋啊或者是陰影啊,某一天你突然站在鏡子前,好像有點不對了,尺寸啊、相互之間的距離啊、位置啊,都好像稍稍有點不一樣,有點不太像昨天那個你了,那個變化好像也是挺突然的。”蠻好玩。

不安褪散,自如成了此後人生的底調。早晨9點,陳沖的面前擺了兩盤早餐,一盤全部是蔬菜,水煮、涼拌的混在一塊,另一盤裡盛着一片奶酪、一片餅幹和兩三塊水果。所信奉的飲食主義發生了變化,年輕時貪嘴,看見肉,筷子就撂不下,現在肉味已經不再讓她興奮。陳沖一邊嚼着娃娃菜一邊說着自己的理論:“早上把營養都吃進去了,然後一天就可以(随便吃),吃垃圾食物都沒事。”有時候去朋友家,看到炸土豆片,跟着吃掉一包,堅果,幾乎不斷。

2013年,陳沖受邀參加央視的一檔跳舞類綜藝節目《舞出我人生》,需要在幾百個觀衆面前跳舞。接了活兒,她先在美國學了半個月,回國後又跟舞伴排練了兩天。52歲的年紀,認真學做一件不熟的事,比憑經驗按習慣的感覺要好,每學一個動作都覺得新鮮,有成就感。

作家沈奇岚曾經在節目錄制期間探過一次班,她記得那天陳沖穿得特别美,身材曲線看着特别好,就這樣走過來,“哇,youareglowing(你在發光)!”陳沖笑着答,“我知道。”

但類似的綜藝邀約,陳沖已不太參與。更進一步說,能不去的社交場合陳沖一概都不去。“出門見人,總要化妝,要裝出人們腦子裡覺得應該是的那個女神,很疲勞。”也有實在逃不掉的,在不熟的人面前,很努力地笑,笑得太大或者太硬,敏感的大女兒就在一旁提醒:“你戲過啦!戲太過了。”嚴歌苓在接受《人物》采訪時說,陳沖表面有多活潑,實際就有多内向。

陳沖聊起自己的母親。在那個年代,母親張安中的科學成就沒有獲得與之足夠匹配的認可,但她不願逢迎,“她不是那種社會的,跟時代的一個腳步。她是自己永恒的一個腳步。”

這種近乎永恒的步調也屬于陳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年齡感。導演《英格力士》時,距離她上一次執導電影已經隔了17年。到了片場,陳沖像是沖進樂園的孩子一樣興奮,所有的道具、服裝、演員,就是人家準備的最好的玩具,任她去表達。陳沖說自己不是專業的導演,因此“所有的事情都要仔細地想,每一時刻都在向身邊的人學習,每一天都有一個成長幅度,在我這個年齡能夠有這樣一種挑戰、能夠每一天學到新的東西、能夠有這樣一種成長幅度,是非常令人興奮的。”

從開拍起,少年時代的記憶就不斷閃回。陳沖和《英格力士》裡的主人公劉愛年齡相仿,也成長于1970年代。小時候,陳沖家裡有一個老式的手搖唱機和一些靈格風的唱片,是外公外婆從倫敦帶回來的,陳沖常在放學後和媽媽一起聽。後來國家鼓勵學習英語,廣播電台裡也教英語,講毛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還聽過英文的《周扒皮的故事》。她甚至有一本和《英格力士》小說裡反複提到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字典,19歲決定去美國讀書時,這本字典是身上為數不多的“财産”,直到現在還放在美國的家中。

她執着于自己少年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背景下獲得的經曆。因此,每當和陳沖聊起《英格力士》的話題,她的“興奮點”總繞不開記憶,“去回憶它,其實也是我自己的一個願望,回憶本身也是一種欲望,除了這個以外,我去回憶它,我把它講給你們聽,也是一種責任。”有時候,陳沖也在想,拍這個電影,潛意識裡是在把這個故事講給自己的兩個小孩,她們在優越的環境下成長,對了解自己父輩的故事也沒有欲望。等有了這個欲望的時候,也就到了老年,想知道父母的事情的時候,父母已經老了,記憶基本上已經沒有了。陳沖略略感慨:“所以我就等于在給她們這代人講父輩的故事、父輩的成長,在她們那個年齡我們是怎麼樣生活的。”

回到上海,陳沖常約幾位朋友出來看戲、看電影。前段日子,沈奇岚和她一起看了《無問西東》,電影散場,兩個人情緒沉沉的,一時不能消散,便找了個咖啡館,就着四塊蛋糕,又聊了一個多小時。

年齡愈長,人應該愈忠于自己。與陳沖幾次非工作場合的見面,她都穿得舒适,圓領或尖領的針織衫把身體的線條勾畫出來。在酒店的沙發上聊着聊着,陳沖扳起一條腿盤在另一條之下,身體靠向抱枕,說:“前幾年,我媽和我讨論什麼是性感,我也不指望她說什麼,我想我媽能懂嗎?她說,首先是要自己享受,自己覺得好就是性感。後來我一想,哎,這個很内在啊,很對啊。自己得意,自己欣賞自己,自己享受,那個時候就是性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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