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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長的青春期

時間:2024-10-22 06:42:51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這樣一個故事,那麼這個故事也許将會貫穿她整個人生。

文|關曉琦采訪|關曉琦吳呈傑編輯|周栎攝影|申興剛

Whoisit

沉珂,曾被稱作“中國第一個網紅”,2008年被誤傳自殺,2015年末,她澄清自己還活着,重新出現在公衆視野之中。

死而複生

這是3月下旬的一天,湖南邵陽暴雨,整個城市看起來灰蒙蒙濕答答的。沉珂家裡大燈全開,門廳的牆壁上貼着暖色調的壁紙,顯得非常幹淨、非常整潔。她站在客廳裡,穿一身黑,微微駝背,面孔醒目。

“哈喽。”她站在原地,拘謹地打了個招呼。這是一次經曆了兩個月拉鋸才終于達成的見面,“你一個活人站在我面前,我就沒有辦法這麼輕松地去跟你談我過去的一些,對我來說甚至是緻命的一些事情。”沉珂說,“還有一點就是,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的表情。我不喜歡聊天的時候跟人家目光對視,我不知道怎麼講,可能就是因為以前我跟你說的,心裡總有一點自卑因素。”29歲了,她在現實世界中依舊無法獲得安全感。

顯而易見,沉珂是個網名。名字的主人在17歲的時候跟大多數同齡人一樣,覺得自己是不被全世界理解的小孩,于是給自己起了這麼個名字:埋在泥土裡的一塊“失落的玉”。

那是2004年,互聯網通訊剛剛在中國興起,自小被父母打發去跟保姆生活、在現實中孤僻而敏感的問題少女沉珂發現了一個更有安全感的虛拟世界,她把現實中那些無人理解的情緒訴諸網絡—最開始是自己創作的金屬音樂和說唱歌曲,它們靈氣充盈,内容暗黑大膽,沉珂作為當時少有的女性rapper迅速在一衆早期網絡歌手和趕時髦的年輕人當中蹿紅。

然後是網絡日志,她在裡面寫除了金錢之外對她毫無撫養作用的父母,被全校同學惡意附會的與同齡女孩的戀愛,寫她為了那個女孩自殘、吸毒,“渴望跟男孩有精神上的戀愛,跟女孩有肉體上的交纏”。這些日志跟她血淋淋的自殘照片以及化着濃重煙熏妝的哥特風自拍一起,在網上四處流傳。直到現在,你依舊可以搜索到它們—“中國第一個網紅沉珂”、“殺馬特鼻祖沉珂”、“非主流教母沉珂”。

她的粉絲有很大一部分在二三線小城市出生和長大。10多年前沉珂最紅的時候,他們剛剛進入青春期,沉珂成為少年少女心目中最酷的同齡人。沉珂在當時到底有多紅?網上至今流傳着一個說法:如果你是90後卻不知道沉珂,那一定是因為你太乖了。

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但作為一個偶像,沉珂的确曾給許多人帶來類似的安慰。素不相識的沉珂被那些擁有灰色青春期的少年當成唯一可以理解自己的“秘密朋友”。比如宜昌女孩易櫻兒,爸媽生她之前染上了毒瘾,媽媽在她出生數月後不告而别。接下來二十幾年,爸爸戒毒、複吸,又戒毒、複吸,待在監獄裡的時間比在監獄外面還要長。她覺得自己像同學中間無所适從的怪物,“知道她(沉珂)的事情以後,我覺得其實我這種情況也不止我一個人。雖然說我身邊沒有,至少說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所以說我就把她當成一個靈魂知己。”她有心事的時候就用寫日記的方式跟沉珂說話。當時13歲的山東鄉村少年王小成,父母關系惡劣,他也自殘過,“傷心一次就劃自己一刀”,沉珂的故事安慰到他,“就像是找到一個同類一樣,就這麼簡單”。網名為“小巷麋鹿”的姑娘,“因為覺得經曆以及心态都有相似,過得不如别人,覺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後來慢慢覺得她就是那種隐形的朋友。”

然後猝不及防,人們聽說沉珂死了。鋪天蓋地的消息在網絡散布開來:2008年2月13日,沉珂死了,死于自殺。

7年之後的這個雨天,人們口中已經死去的人站在邵陽高級公寓的客廳裡。這些年來陸續有粉絲到邵陽試圖尋找她的墳墓,有些人說沒找到,有些人說找到了,言之鑿鑿,還說看到了骨灰盒。但直到去年以前,沒人知道她其實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裡,有3套房子,跟高中時候就認識的男人結婚,還在4年前生了一個女兒。

“都過了好幾年了,你說一個死人的事,怎麼可能老有人抓着不放?”巨大而明亮的屋子,小小的暗色的人。沉珂短發的發尾漂染成翠綠色,簡直像個幻覺。

2008年的冬天,沉珂的确認認真真地想要去死。

她記得那天是個什麼節日,晚上天氣特别冷。保姆放假回家了,空落落的房子隻有她自己,父母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窗外有人在放煙花,節日的夜晚看起來五光十色,而她卻因為毒瘾發作蜷縮在椅子裡嘔吐。登陸QQ想找當時的網上愛人說說話,發過去一條消息,對方頭像一直是灰的。她突然覺得,“這麼多年了,我好像在看一出電視劇。我好想把這個電視給關了。”她關掉電腦,吞下很多安眠藥,最後用刀子割開了手腕。

如今她依然記得那種疼,“真他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感覺那個時間就是度日如年。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有意識?”在電話采訪裡,她忍不住罵了粗口。

事實上,沉珂的家境很好。爸爸是一家上市醫藥公司的老闆,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很大。他對沉珂和弟弟隻有一個要求:安安靜靜地待着不要影響他的事業,不要做出讓家庭蒙羞、無法收拾的事情。他幾乎永遠不在家,偶爾回家,也不會把寶貴的時間花在跟小孩交談上面。媽媽跟爸爸關系很糟,一年到頭在國外度假。小學四年級,爸爸給她轉學去了長沙一所全封閉式貴族學校,從此父母幾乎完全從她的成長途中退場,甚至有好幾個春節都是打發她在校長家裡過的。

她在這裡認識了大她兩屆的易珑靜。那個時候沉珂愈加封閉孤僻不愛說話,易珑靜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們在晚自習時偷偷溜出來逗街對過面店老闆的小黑狗,到了周末的晚上,兩人偷偷擠到同一張小單人床上,相互挨着說很多很多的話。

易珑靜說,爸爸媽媽又吵起來了,爸爸把媽媽給打了,不準媽媽回外婆家。今天我給外婆打電話,外婆哭了。

沉珂想起爸爸。她說,大人為什麼老是那樣?她們越來越親近。沉珂發現跟易珑靜待在一起特别安心踏實,而易珑靜跟其他男生或女生多說幾句話,她心裡就特别難受。易珑靜生日,她寫一張卡片給她:你是我所有的快樂,沒人取代。我們永遠在一起。終于有一個夜晚,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嘗試着碰了碰對方滾燙的嘴唇。但是也僅此而已。

可恰好是寝室裡最八卦的女生看到了那張生日卡片。沒兩天,她們的事情就傳遍了學校,并且傳得非常肮髒。沉珂說自己無所謂,但她見不得易珑靜被欺負,跟那些傳小話的女生狠狠打了一架。事情很快鬧到老師那裡,易珑靜的爸爸被叫到學校。沉珂記得那是個高大的“看起來有些吓人”的男人,一句話不說,進來就扇易珑靜耳光。他當天就讓女兒休了學。

易珑靜離開學校的那天,沉珂生平第一次自殘,用小匕首割開了虎口,“我感覺那是我懂的第一個事理,就是不是做好自己就夠了,總要有一些該死的人他要來傷害你。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又特别渺小,我做不了什麼。”直到畢業,她再沒主動跟老師和同學說過任何一句話。毒

沉珂高中時期,各種互聯網語音聊天室剛剛風靡,她開始接觸金屬和說唱音樂,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在聊天室唱歌和在家錄歌上。網絡是另一個世界,她的黃頭發、唇釘和性取向不會招到他人的辱罵指責。

當年與她合作過的歌手紅狼記得,沉珂那時一進聊天室就吸引了一大批網友的注意。她的音樂“朋克、哥特、好像死亡金屬一樣的那種,就是看起來很怪異”,“把這種東西再加上她那種說唱,大家會覺得比較超前”。

這時,父親已經讓她從長沙去往湖南西南部一個叫邵陽的小城—中考交了6門白卷的沉珂讓父親非常失望,他買了一套大房子給她,讓保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花錢讓沉珂進了當地一所重點高中,開學之前打電話告訴她,錢我定期給老師送了,在學校好好待着,别再給我弄什麼出格的事。

和父親對抗,沉珂做不到。從小到大,她連跟他對視都不敢,有時候父親看她的一個眼神都會讓人覺得“我活着就是對我們家的一個恥辱”。記憶中她隻在父親面前哭過一次,歇斯底裡地質問父親為什麼一點都不愛她。那也是父親唯一一次認真跟她交談,口氣很冷。他說,他的爸爸,也就是沉珂的爺爺非常讨厭小孩,他作為家裡唯一的男孩經常遭到毫無理由的毒打。家裡很窮,除夕去鄰居家裡拜年拿了人家一粒糖,被滿院子追着打。偶爾吃一回魚,爺爺把魚肉剔下來自己吃了,魚骨頭蘸上湯扔給兒子。而家裡的兩個女孩,也就是沉珂的姑姑,連魚骨頭都沒得吃。

“他用意是告訴我,在他的童年沒有這些什麼又是父愛又是母愛……他覺得反正他小時候就是那樣過來的,他說反正現在你們這些人談精神,精神世界,什麼什麼樣的,那都是荒唐,他說那都是閑出來的毛病。他說你閑,你就去賺錢呗,你有了權力,有了名聲,有了金錢、地位,你沒有工夫去剖析那些什麼精神這些什麼事,他說那些都是假的。”

在新的學校,沉珂依舊格格不入,全情投入網絡。變化出現在高二,已經轉學去外地好幾年的易珑靜突然來邵陽看她。易珑靜明顯變了,她跟沉珂說自己過得很不快樂,但是有一個東西能讓她快樂起來,也可以“讓你感受我的感受,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易珑靜說的那個“好東西”叫冰毒。

那幾天沉珂記得格外清楚。她形容,就是非常非常颠倒混亂,又非常非常安穩。兩個人躺着暢想未來,她們會一起搬到荷蘭,那裡允許同性戀合法婚姻,“就是想象一幅那種畫面,就覺得特别酷的兩個老太太,我們牽手在那一大片麥田裡面行走……現在還記得,兩人都笑開花了。”

她也記得第一次注射冰毒的痛苦,眩暈,想吐,像是要被什麼邪乎的力量拽進黑洞,她死死抱住易珑靜,唯一真實的觸感是對方的胸部,特别柔軟,特别安心。

但是兩個禮拜之後易珑靜離開邵陽,沉珂的精神世界開始全面崩潰。她更加頻繁地自殘,而且無比渴望把自己自殘的樣子拍下來傳到網上——直到現在,這些照片依舊會被人們當作她這個“網紅始祖”禍害無知少年的證據。但等清醒過來,看到QQ空間裡那些血糊的照片,沉珂又為自己的舉動感到驚慌失措:“我就是摸不着我自己。就常常覺得我心裡住了一個怪獸,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是不是自己腦子有病啊?”她忍着惡心删掉照片。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躲在網絡世界的少女唯一能想到的求助方法是上網。她用各種各樣的關鍵詞組合搜索,其中包括:整晚整晚失眠,耳朵常常出現幻聽;感覺看什麼都是灰色的,不知道到底是想殺了别人,還是想殺了自己。

屏幕上跳出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詞,“抑郁症”。“我當時在邵陽,小小的一個城市,我去醫院我找誰呀?我(難道要)說大夫我覺得我有神經病,我要挂神經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

但自診出來的病症反而成為她與自己和解的安慰劑。通過家裡的醫藥公司,沉珂弄到很多安眠藥,不管白天晚上,覺得累了就吃,睡不着也吃,要麼就注射毒品。

與此同時,她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明知道怕疼,卻在一天之内連續穿了舌環、唇環、乳釘,把右手的所有關節紋上刺青,沒打麻藥;明知道暈血,就用刀割自己,買了醫用針管來抽自己的血。直到2008年的春節,登陸QQ沒有找到當時的網上愛人,那一瞬間,她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采訪已經連續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她在電話另一頭說到這裡,忽然莫名其妙笑了起來。“當時沒經驗,我後來看電視才知道,如果你要割腕自殺你應該泡在浴缸裡,這樣你的血就控制不住。”

那次自殺,她其實沒有死成。當年網上的讨論轟轟烈烈,一些人流着眼淚為她點蠟燭,另一些人說她活該,批判她教唆粉絲自殺自殘,禍害青少年。然而,讨論的女主角對這一切毫不知曉。她睜開眼睛發現躺在醫院裡,病床邊坐着不知道剛從哪個國家飛回來、好長時間沒見過的母親。沉珂崩潰了。她質問母親,你們平時從來不管我,為什麼這個時候要來管我?我明明已經熬過了痛苦已經結束了,你他媽硬把我拉回來,為什麼啊?

母親一向不清楚她的事情,緊張地叫了她知道的所有女兒現實中的朋友來問緣由。事後推測,可能是其中有些人會錯了意,在網上說沉珂因為自殺已經走了。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們把自己的死訊誤傳出去,她隻說了一句話:“那就讓沉珂死了吧。”

複活

沉珂自此跟所有通過網絡認識的人斷了聯系。她被母親送去國外的戒毒所,有一年多基本沒有上網。回國之後生活又回到原本的樣子。這一次她逃避現實的方法是網遊。她起了個新名字“幽靈木偶偶”,為了吸引别人組隊上傳了一些照片。有人在遊戲裡問,這個妹子挺像混血,長得很像當年那個沉珂,是不是盜用人家的照片啊?那個沉珂是不是詐死啊?

類似的質疑在7年間時不時冒出來,她每一次都堅決否認。一方面是想要徹底抛棄過去的自己,好像“沉珂”死了她就能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一方面是恐懼,她害怕那些自殺、自殘一類的事情傳到父親耳朵裡,“就是好像感覺也不是說以我為恥,就總覺得很怕我爸知道這些事。”每當有人問她到底是不是沉珂,她就憤怒地罵回去:長得像你們鼻祖我真是倒了血黴。

也有繃不住的時候。2012年“幽靈木偶偶”的微博毫無準備地收到曾經的愛人韓彌可的私信,她第一次跟人承認了自己就是沉珂。那時距離沉珂的“自殺”已經過去4年,韓彌可持續聽到很多關于沉珂詐死的傳聞,一個失眠的半夜,她終于忍不住給“幽靈木偶偶”的微博發了一條詢問私信。不久之後,回複來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我就有這種強烈的感覺,我覺得是她,因為我們以前老發這個表情,就是擁抱的那個表情,因為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你去跟一個陌生人說嗨,你好,然後對方緊緊地抱着你,你會覺得,對不對?那肯定是她,你會有那種強烈的感覺。”她立刻要了電話号碼打過去,半個小時的時間,什麼話都沒有,就一直哭。算起來兩人認識的時間已經超過10年。按沉珂的說法,她們相識的契機是在同一個聊天室裡做歌。韓彌可的版本卻不大一樣,她說其實嚴格來說自己算是沉珂的粉絲。高中時第一次在網上聽到沉珂的歌,太有共鳴了。她想認識沉珂,想有平等的交流。完全不懂音樂的韓彌可決定開始寫歌,“我做歌完全是因為她”。後來她跟許嵩合作過,也成為了擁有不少喜愛者的豆瓣音樂人。

沉珂很快發現她和韓彌可非常投契。那時易珑靜剛剛離開,她的精神失穩。少女時期的韓彌可比沉珂更加封閉,更加沉默寡言。她們可以通宵開着QQ視頻給對方放自己喜歡的歌,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什麼話也不說。兩人聊音樂,聊遊戲,一起把跑跑卡丁車打到最高等級。但她們幾乎從來都不聊“現實裡的事情”,也從來沒人提過要見面,彼此相愛,卻沒有确立戀愛關系。

極少的時候韓彌可也跟沉珂講自己,通常是一些情緒瀕臨崩潰的時刻。她跟沉珂說,父母又吵架了,她躲在自己的房間哭夠了推開父母房間的門,說你們再吵一句我就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結果父母不吵也不鬧了—他們一句話都不跟對方說了。

“我覺得自己是個小怪物……我覺得隻有沉珂能懂我,我跟别人沒辦法說。别人會覺得你無病呻吟吧你?對不對?你上着一個很好的大學,你有手有腳,你很健康,你幹嘛天天這樣?”

然而沉珂幾乎從來不跟别人說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過去,包括對韓彌可。這麼多年來,做生意的爸爸隻教會她這唯一的人生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沒人有這個閑情逸緻關心你的精神世界,“而且也說不準人家心裡怎麼笑你,怎麼看不起你。何必給自卑再多加上一層?自己寫日記吧。”沉珂說,“我覺得是很對的。”

韓彌可覺得她們從未真正在一起過。這是一段常人難以理解的親密關系,兩個同樣極度壓抑情感的人可以多麼親密就可以多麼疏離。于是從湖南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學之後,極度失望的韓彌可交了第一個女朋友。并不愉快,跟一個退而求其次的人當然不會愉快。她還問人家,如果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會超過對沉珂的愛,你能不能接受?

2008年春節,中國南方下起罕見的大雪,電力系統不堪重負,韓彌可一家人不得不到酒店度過新年,期間她一直都沒有上網。就是在那期間,沉珂試圖自殺。在決定自殺之前,她看到韓彌可的QQ簽名上寫着一段與韓當時女友有關的話,沉珂在QQ上給韓彌可發了一條消息,韓彌可沒有回複。這成為當時壓垮沉珂的最後一根稻草。

2016年1月,北京,《人物》記者在一家意大利餐館把沉珂自殺的經過告訴韓彌可。這個看起來陽光開朗,一分鐘以前還在以贊美上帝的積極熱情贊美餐廳裡難以下咽的牛排的姑娘,突然間就完全沉默下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沉珂自殺當天的具體情形。

“我和她就好像兩個人在冰窖,在一個冰窖裡,你知道嗎?……我覺得總想要讓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就是讓她不要那麼冷,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很冷,我沒有辦法給予她更多……”她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差點哭出來。從簡曆上看,任何人都會認為現在的韓彌可是個開朗的酷女孩,在一家餐飲連鎖做中層管理,常常出現在北京的各種酒吧和音樂聚會上,還有一個感情很好的美國女朋友。但是在這個時刻,好像這些年來她極力試圖擺脫的那個自己又回來了。

2008年初得知沉珂自殺之後,韓彌可一度非常痛苦,有将近兩年的時間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基本上就是以淚洗面”。接下來她用了幾年的時間尋找治愈自己的方法,試着戀愛,工作,看很多心理學的書,強迫自己變成一個“派對動物”。直到幾個月前,她正式成為一名基督徒。上帝無條件地愛她,寬恕她,拯救她,給她光明和快樂,她已經好起來了—至少她自己堅定地這樣認為。

除了韓彌可,沉珂本不打算再向通過網絡認識的任何人透露自己曾經的身份。直到2015年的一天,她在論壇上看到有人貼了一張女兒瑤瑤的照片,那照片她在“幽靈木偶偶”的微博上曬過。發帖的人說,這小孩看眼神就挺邪氣的。那個沉珂當年自殘、吸毒、濫交,用自殺炒作,教壞了多少年輕人。現在炒作成功了,又生了一個小殺馬特,倒要看看她又要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千瘡百孔的少年時光一下子撲面而來。2015年12月22日晚上,很多人都被一篇長微博刷了屏:我是沉珂。大家好,7年不見。

沉珂養了一隻叫“陳四”的肥貓,貓喜歡睡在她腳邊,打呼噜非常響貫穿人生

拍照和采訪全部結束已是夜晚,雨幾乎下了一整天。保姆做好晚飯端到陽台,沉珂一邊吃,一邊刷微博。她睡到下午才起,這是她那天的第一餐。

這套房子位于邵陽市中心的一個高檔社區,鬧中取靜的地方。沉珂在屋裡養了一隻名叫“陳四”的肥貓,貓喜歡睡她腳邊,打呼噜非常響,沉珂有時坐在陽台上一聽就是好幾個小時。她總共擁有3套這樣的高級公寓,各雇了一個阿姨進行日常打掃和照顧,而她自己通常根據當天的心情決定要住在哪一處。她極少出門,幾乎每天待在家裡上網、聽歌、打遊戲,偶爾打理淘寶店和媽媽名下一家醫藥公司的生意,大部分時間晨昏颠倒。

2012年,她跟高中時代就認識的男生結婚生子。男生家境優渥,迷戀當年她身上那種令人完全摸不透的氣質,多年間一直念念不忘,婚後也将她保護得很好。每天晚上,男生都“像遛狗一樣”強行拉她出去散步,算是她僅有的日常運動項目。他和沉珂的爸爸一樣經營醫藥公司,但是他會擠出一切時間回家陪她,明知她不喜歡出門,每逢假日也要帶她出國旅遊。

但從本質上來說,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并沒有給沉珂的生活帶來太多改變。女兒出生的第一年她完全沒有當媽媽的體悟,孩子一生下來就是阿姨在帶,沉珂一口奶都沒喂過,“基本上就是借我的肚子裝一下”。後來女兒學會說話,跟她有了第一句交流,她才慢慢有了做媽媽的自覺,這個小人特别神奇,要對她好。女兒今年4歲,平日住在爺爺奶奶家,每隔一兩周會被接回來住幾天。不見面的時候她很少給女兒打電話,與親近程度無關,而是小姑娘通常說兩句就煩了,“她不習慣表達感情,跟我一樣。”她常對丈夫說,希望女兒的性格像他,一點也别像自己。家裡人對她在網絡上的身份和往事一無所知。去年12月22号晚上,沉珂發完那條“死而複生”的長微博之後立刻關掉了電腦和手機。她不知道這次的沖動又會産生什麼後果,會不會黑她的人一下子全來了?會不會又傳到爸爸那邊去?她吃了3顆安眠藥,晚上8點就“連滾帶爬”躲去床上睡覺。

這一夜,那條長微博上了微博第一熱搜,“幽靈木偶偶”的微博粉絲量從30多萬上漲到150多萬。第二天起床,微博和用于淘寶店客服的微信集體被消息淹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年到底有多紅。

她吃了當年的教訓,不願意再看到“負能量”、“禍害社會”之類的指責,開始隻在上面發段子和冷笑話。她的150多萬粉絲很高興,說珂姐,看到你現在這麼幸福我們就放心了。媒體很高興,紛紛找上門來,希望把她寫成一個勵志故事,“就像山村變形記,突然悔悟之類的。”而沉珂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虛僞的“雙面人”。

生活好像往前進了,又好像沒有。上一次跟父親說話是4年前,她打電話過去跟爸爸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想結婚。父親什麼都沒問,冷冰冰說了兩個字,不行。“他就說不行。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他就挂了電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可能就是他已經不承認我這個女兒了吧。或者又比如說,就是我做的一切,在他的眼裡,從那個吸毒的事情讓他知道之後,都是讓他心煩的吧。”

“我特别迷茫,我覺得我現在也算,我不能說我現在是病人,我隻是在努力地學着向這個世界妥協,向我的很多三觀去妥協,我努力地去過好自己。我覺得我憑什麼,我現在要道貌岸然地站在這兒跟你們說我已經好了,我是怎麼轉過來的,我自己心裡都還沒有底。我到底好沒好,我陰晴不定的,我到今天都還是,所以我不确定這一切,我不想去騙人,我不想去坑人。”

不下雨的時候,白天晚上不管走到哪,邵陽的街上都能看到穿着睡衣的大人小孩,沉珂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她因此決定待在這座度過青春期的小城生活,并且不再離開。“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夢遊,全世界都在陪着我夢遊一樣。”她把3套房子裡自己的卧室全部裝修成暗黑色調,角落裡立着十幾歲開始寫歌時買的第一把吉他。吉他已經壞了很多年,可是她不想買新的。

《人物》記者離開邵陽的那天,沉珂一直到早晨6點才睡,受到出版社的邀請,她打算把高中時期那部未完成小說重新寫下去。小說的名字叫做《沉》,寫的是她自己青春期的故事。然而,她發現29歲的自己什麼都寫不出來,反而被重新拖拽到舊日的情緒裡頭。于是她喝酒、熬夜、打遊戲,那種想要甩掉什麼的強烈願望,跟19歲的時候是一樣的。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這樣一個故事,那麼這個故事也許将會貫穿她整個人生。在故事主角的置頂微博上,至今還寫着一句連她自己都将信将疑的話:我們相互敦促,一起改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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