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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不入郝海東

時間:2024-10-22 06:41:21

這個才華橫溢的個體與體制的纏鬥并非個案,即便他的處境、遭遇和應對方式更為激烈。作為一個強悍的個人主義者,郝海東的故事從來不僅僅是一個關于足球的故事。

文|張卓采訪|張卓洪鹄崔一凡張瑞編輯|洪鹄攝影|邢超

真話怎麼了

球員郝海東最擅長的進球方式是依靠速度,在2—3名對手包夾下,将球送入球網。他在足球場擔任前鋒,進球是使命必達,也是職責所在,對手禁區前沿的開闊地帶即是他展示才華的舞台,進球如風般,美妙而輕盈。

郝海東本人的個性也恰如他的球風:作為比賽的終結者,他性格直率,言談犀利,行為不喜迂回;足球得分機會少之又少,抓住千分之一秒的先機需要超強的觀察力和對環境的高度敏感;他好強、激進,自信對足球擁有更高的理解力,有時難免讓人覺得固執自負;與其他球員相比,他體格不強壯,體能不充沛,而在他踢球的時代,中國隊常使用防守反擊戰術,前鋒往往憑一己之力解決戰鬥,這令郝海東習慣對橫亘在眼前的一切障礙—球場上對方最後一道防線、生活中所遭遇的困惑或不公—均持有一種破壞性的欲望,他渴望解決問題,尋求真相,是少見的敢于公開批評體制的運動員:他抨擊的對象包括假球、黑哨、國家隊主教練和足協官員。

5月12日下午第一次接受《人物》記者采訪時,郝海東坐在家中,這棟位于北京郊區的三層别墅配以簡潔的歐風裝修,明亮安甯,一塵不染。前射手套在一件略舊的白色網球T恤裡,端起一個像上世紀機關單位獨有的那種瓷質大茶杯,啜口茶,開始滔滔不絕。從前一天的球場暴力新聞、三聚氰胺談到雷洋之死,郝海東兜了一個大圈,最終将中國足球的屢戰屢敗歸結為社會價值觀的扭曲,中國足球是個大江湖,也是社會的一面鏡子,“一個行業怎麼可能獨善其身呢?”

往往不需要記者呼應,他自問自答。前幾天,他剛過完46歲生日,面孔較比年輕時,沒有太大變化,按朋友們的描述,一雙标志性的“三角眼”常常擠成一團,有時像梁天,有時像趙本山。他的身材也保持良好。一度,他1米8的身高胖到了80公斤,雙下巴,眼睛外凸—這嚴重挫傷了這個注重外觀的男人的自尊心。如今,得益于高度自律的生活,每周規律的兩次網球訓練,以及在自家别墅地下室裡的健身房裡對各種器械的勤勉擺弄,他又恢複了72公斤的标準體重。

歲月的砥砺并未讓他改變太多,反而愈發坦直。上月,他去北京一所小學普及足球。一次射門滑鏟,左腿刮出一道約10厘米的血口。這是一所好學校,号稱重視足球,然而對于球場上鋪的人工草皮,郝海東很是不滿。他在西班牙看過專業球場的搭建,“一層一層,岩石、鵝卵石、土、沙,最後植草皮”,有些球場有地暖,“冬天草都不會壞、都能踢”。他疑惑的還在于看不到幾個學生,為什麼不鼓勵小孩出來運動?郝海東問。校長說,擔心受傷。郝海東說,那給他們買保險。校長說,很難執行。一連串無解,讓郝海東很惱火:“所以你們光說重視足球又有什麼用?”

沒有辦法的事情太多了,即便大環境與郝海東成長的計劃經濟時代大相徑庭,但郝海東今天所憂慮的問題—建立足球青訓、完善職業體制—和10年前他所抨擊的别無兩樣。“無聊了。”他和記者擺擺手,嘲笑自己幹嘛老接受采訪,“真的老生常談。”

“嘴炮”是郝海東格格不入個性的鮮明表象。因為“嘴炮”,郝海東知道自己“招人恨”,但他拒絕改變,“我真沒覺得我怎麼了”,“我不過是講了真話、實話”。

在中國,真率往往被認為不識時務。但在2015年底開播的網絡脫口秀節目《郝大炮》裡,郝海東第一次将他的“嘴炮”變成生産力。有一期,郝海東主動把話題扯到“球員禁欲”:賽前為什麼不讓球員見老婆?他向現場觀衆提問,“人是不是有正常的性需求?”節目組很緊張,從來沒有中國球員公開談論性話題,“敏感的話以後咱們就切了吧?”節目總監王鐵權問郝海東,但郝海東根本不在乎,“你不用有壓力,沒關系。”

《郝大炮》定位為“中國首檔球星脫口秀”,由央視前足球解說員王濤發起。2014年,王濤從央視辭職,創業了北半球體育文化公司,生産體育短視頻。當他想做一個“可以讓普通人對體育更理解”的脫口秀時,想到了“有很多非常鮮明的觀點,很犀利的一個人”的郝海東。王濤在節目裡做主持人,負責引燃“大炮”,他認為,郝海東敢于講真話,這種特質令這位退役快10年的著名運動員有可能成為互聯網時代的體育意見領袖。

《郝大炮》節目介紹“不管在球員時代還是退役後,郝海東都敢于講實話。“敢于?”郝海東看着奇怪:“講真話還要‘敢于’?”

根據媒體公開報道,4月13日,“郝海東範志毅參加國足座談會,為12強賽備戰支招”。《人物》記者向郝海東詢問此事,被其迅速打斷:“我沒去過”。他算了下日子,“那天下午,我和朋友在家裡喝茶呢”,“全是胡說八道,我現在想問問,這個會真的開了嗎?”對中國足球慣用的“谏言”模式,他極其不屑,“我要是主教練,你們跟我谏言個屁,我能幹我就按合同幹,成就差我就下課。”

與體制的對立态度,以及作為職業球員擁有的超乎尋常的才能,常常讓郝海東陷入一種微妙的處境。《人物》記者向前足協專職副主席闫世铎提出了多次約訪,對方婉拒談郝海東。

官方當然肯定郝海東做出的巨大貢獻:在亞洲賽場,他被視為中國前鋒的代表:速度超快,技術一流。韓國隊射手安貞煥在2009年加盟大連實德隊,當看到榮譽室牆上郝海東的照片時,不禁用韓語輕輕地叫:“哦,郝海東。”那時,郝海東已經退役兩年了。

這讓民間提起“郝海東”三個字所激起的尊重變得可以理解:他形象鮮明,充滿競争意識和獨立意識,從不盲從足球管理部門,敢怒敢言,回避粉飾,他34歲時頭纏繃帶,在亞洲杯賽場奮戰的動人形象激發了人們對其的熱望—選郝海東當足協主席—每當中國足球成績下滑時,就會湧起這樣的呼籲。

聽多了這樣的話,郝海東常常會笑,臉上多半是一種古怪的神情,“有些東西你控制不了,就不要去了。”“聞一聞就清楚會發生什麼”,他指進入系統、給自己弄一個職務,“有啥用?”

與他同期的一些國腳進入系統擔任要職:前國門區楚良,現任國家隊助理教練;李鐵,河北華夏隊主教練。郝海東—或許是注定,也或許是刻意—與職業足球保持相當的距離,他稱自己—“盲流”、“三無人員”。

資深體育媒體人顔強形容郝海東像一把刀,一把沒有鞘的刀,鋒利、明快,“一個那樣進行表達的人,注定了他就是在野黨。”

所以,郝海東的故事從來不僅僅是一個關于足球的故事。

我要一直陶醉在這裡頭,可能我就是個傻子

長久以來,對足球的憂患缭繞在中國國家領導人的心頭。郝海東進入八一隊的1980年正是中國足球加入亞足聯同年,根據鄧小平的指示:足球要從娃娃抓起,教練劉國江在青島市小學生田徑運動會抓到了60米短跑冠軍郝海東,瘦瘦小小,“将來速度慢不了”。劉國江決定破格錄取隻有10歲的郝海東進入13-16歲梯隊。

郝海東并非從小就顯露出足球天賦。因為年齡太小、身體瘦弱,“我一開始都是守門員,江津(前國家隊守門員)和我說,踢球你也踢不上,你守門去吧。”郝海東回憶。

北京郊區,紅山口訓練基地,年幼而好勝心極強的郝海東選擇埋頭精進球技,常常一個人在操場加練。郝海東在八一隊的隊友、前國腳江洪和《人物》回憶,那時在隊裡,郝海東個性并不張揚,有些怯生,打架打不過别人,就偷偷跑過去報複一拳就跑,“他跑得快啊。”30年前的故事像發生在昨天:23個小男孩一個房間,郝海東的床挨着江洪,“他說他叫郝海東,來自青島,我說我叫江洪,來自上海,他最小,膽兒小,剛到北京,11月底,上廁所得到樓道的公共廁所,晚上一刮風,樓道沒燈,他都不敢去,他就一直推我,江洪,江洪,你陪我上廁所。”

郝海東初露鋒芒的時刻定格在一張照片:1983年,英國教練來八一隊講課,他說,誰能用大腿連續颠球100次就獎勵一雙阿迪達斯球鞋。“比别人矮半頭”的郝海東掂了200個,這令英國教練非常驚訝,“他都不知道海東12個身體部位都能颠球,他颠球是全隊冠軍。”江洪笑着說。

郝海東的幸運之處在于,八一隊當時實行的這項名為1316的足球工程更像一場科學實驗(這項工程由中央軍委和國家體委共同發起,旨在探索培養優秀運動員的規律),這令他早年的足球才華沒有被專業足球過分強調的體能訓練和身體素質壓垮。教練劉國江在電話裡和《人物》記者一字不差地複述當年的成果:“概言之,足球是一項以人為本的物質運動,球員運用技術、意識和對足球的理解掌控比賽。”而郝海東正是這條“強調頭腦”産品線誕生的最優秀的産物。

劉國江記得,很多場比賽,隻要郝海東拿到球,“大家就感到希望來了”,“進入前場後,他就像梅西一樣,能連續過人得分,踢得非常有頭腦”。

回憶八一隊的時光,郝海東充滿溫情,他清晰地向記者念出每一位教練全名,“他們真正保護了我,告訴我,什麼是對的。”與此同時,他也從足球世界感受到最純真的快樂:要進球,要比别人多進球,進最漂亮的球。他将好好踢球的欲望升華為樸素的愛國觀,體工大隊長曾問他:小家夥,你為什麼踢球啊?—“為改變中國足球的落後面貌。”

但改變正是發生在他進入國字号隊伍,之後發生的事,郝海東說:“全他媽是髒的。”

18歲在國青隊打比賽,赢球發獎金,一位教練遞給他一張白條,簽完字,“這張條他們就拿回去了。”他開始不懂,後來意識到,“他就可以随便填數了。”

目力所及,此類事情的反複發生,令郝海東“産生了強烈的被愚弄感”。與此同期,他喜歡上了讀書,這在中國球員裡極其罕見,以至于幾乎每一個采訪對象都向《人物》記者主動提及。紅山口訓練基地旁有一家軍人服務社,郝海東是這裡的常客,最早翻《讀者》、《青年文摘》,後來開始涉獵《人性的弱點》《醜陋的中國人》。當年在國奧隊和郝海東同屋的球員韓金銘,對郝海東最初印象是“很悶”,“愛捧着個《毛澤東選集》”。

有關郝海東熱愛在廁所閱讀的怪癖被很多朋友提起。孫繼海說郝海東上廁所“喜歡脫個精光,在裡面一看一兩小時”。足球經紀人許宏濤曾陪同郝海東去英國留洋,上飛機後,郝海東夾着一本書上廁所,“有一兩個小時吧,空姐叫我,許先生,你那朋友在廁所是不是有事?”當郝海東揣着書回到座位時,許宏濤看到飛行圖顯示已經飛出中國了,“我說,你這個廁所上的,跨國廁所。”

郝海東讀書的習慣與常人不同,“我就啪啪啪,到這部分好,停下來,想想,哎,有啟示”。“我又不是做學問”,他說,“隻是想明白點道理,以及讓我有點思考能力。”他買了套黃仁宇全集,這兩年一直在看,最近一本是《明代的漕運》,“你從明朝的稅收改革那裡頭想想現在,想想我們有些東西是不是還是沿襲着,那它對還是不對?是吧,你就會去想。”

也因此,每當有人放出“運動員文化素質的局限”的論調,都會激起郝海東強烈反感。大多數中國球員确實對讀書毫無興趣,比如和郝海東關系最好的球員孫繼海,“他讀他的,我是根本不會看(書)。”孫繼海告訴《人物》,“你們雜志我也不會看,最多看個封面,除非寫了我,我會看看。”李霄鵬則揶揄郝海東:“什麼收藏,看書,都是附庸風雅,就你那三年級的文化,看得懂嗎?”

但閱讀顯然在郝海東身上發生了作用。比起隊友們,無論是對制度的合理性,還是對個人權利的邊界,郝海東要敏感得多。1992年國家隊封閉集訓,足協規定,所有球員一律剃平頭,郝海東本來也不留長頭發,但他憤憤不平,認為“管得着麼,這個和踢好球能有什麼關系”。而拔掉電視天線、沒收電話、沒完沒了的動員大會所構成的備戰氣氛令他感到窒息,“一個領導講幾十分鐘,七八個體育局領導輪着講,全是噩夢。”“踢好了什麼都是你的,踢不好,你這個那個都有問題。”“我幹什麼呢,我就是你的工具啊?”“你就感覺你作為人,沒有被作為人。”

郝海東認為,看書是獨立思考的起點,如果沒有頭腦,“我10歲進八一隊,就說郝海東你踢好球,最後成球星,我要一直陶醉在這裡頭,那最後結果可能我就是個傻子。”

體育記者李響有一次去郝海東家裡采訪,看到一張郝海東少年時期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英氣勃發,身着軍裝,李響小驚訝了一下,“帥得像個韓國歐巴”。有人開玩笑說,郝海東的臉孔後來為什麼背離了少年時代的清秀俊朗,是因為他想得太多,心事太重了。2004年7月30日,亞洲杯1/4決賽,中國隊以3:0完勝伊朗,進入四強,圖為郝海東進球瞬間

上圖:2007年,郝海東結束職業生涯前一年

下圖:2016年的郝海東困在牢籠

以1994年職業聯賽開始為标志,中國足球的職業化曆程迄今已走過22年。郝海東走過一個職業球員的典型曆程:沖出體制,轉會,奪得聯賽冠軍,世界杯出線,出國留洋。他與制度的纏鬥并非僅是個案,但其特殊之處在于:一個才華橫溢的個體,一個強悍的個人主義者,其處境、遭遇和應對方式都更為激進。

郝海東在中國并不算漫長的10年職業聯賽生涯裡(他于2005年前往英國謝菲爾德聯俱樂部),中國足壇一直籠罩在假球、賭球的陰影中,足球成了官員的政績,賭徒的搖錢樹,一部分球員和裁判員先富起來的工具。假球的形式多種多樣:有的來自高層授意,有的是球隊間的交易,有的受控于賭彩中心。

郝海東最早見識假球在1996年,八一隊客場對深圳隊,有人賽前找到了他,讓他幫深圳隊赢球,“那時還是一張卡,說給你一張卡,(這是)在廣東,沒人知道。”郝海東非常震驚,“真操蛋。我說你們不能給我錢,我也操縱不了你們輸赢。我踢我的球,你們愛怎麼着怎麼着。”

錢不能收,郝海東對此異常清醒。有一次,有人找到青島去,托他父親帶話,“說有場球你那個什麼一下,我說爸你别逗了,你還管這事?我踢我的球,跟你沒關系。”後來,郝海東成為大連實德隊員(兼副主教練),有人找到他,希望能“做幾場球”,給3000萬。郝海東嘲笑說,你可真有錢,但我隻掙我能掙和該掙的錢。

但他控制不了别人。眼前景象逐漸變得烏煙瘴氣,球場上分數個利益集團,三五成群,“三球以上是大球了,三球以下小球了,有為了對方赢的,也有想輸的”。1997年,已經提前奪冠的大連隊在聯賽最後一輪2:4輸給上海申花,終結了55場不敗的記錄,賽後的電視鏡頭記錄了大連球員郝海東的憤怒,“你們他媽的公然打假,公然放球……别他媽踢了”。在另一場大連對延邊的比賽中,他中場休息時斥責隊友:“有人(打算)一輩子不鏟球了?你們這樣幹,換我下去。”

《體壇周報》記者金淞曾是大連萬達隊的跟隊記者,他和《人物》記者說,郝海東不屑玩假球。“有能力的人肯定有一些自負,不光相信自己的球技,也相信自己能把控一些事。”

但郝海東本人的邏輯更為實在,他的财富觀建立在正當所得的認識基礎上,打假球掙得錢,“今天沒事兒,十年沒事兒?二十年以後呢,找不着你?”他說,“我不相信(不找你)。”

更多的人似乎來不及思考就已被裹挾。郝海東在八一隊的隊友江津,在2012年因2003年的一場假球入獄。江津不缺錢,他年薪240萬,比賽獎400萬,對方送來的200萬賄金直到他被掃黑專案組調查時依然原封不動地放在家裡。那場比賽是上海中遠對天津泰達,後者如果失敗會降級,江津在天津泰達呆過,泰達于他有恩,“這個人情我要還”。

郝海東評價起這位舊友,猶豫半晌,落在兩個字上—“幼稚”。他們是八一隊同屋,當年,他管江津叫“大竿兒”:善良、老實,但缺乏思考能力。郝海東舉了個例子,2001年國足世界杯出線後,他們一群人吃東西慶祝,“江津特别高興,問我,現在出線了,我們是不是就是民族英雄了啊?”被郝海東厲聲喝住,“江津,别傻了。你還民族英雄呢。明天你輸了,罵你的是同一幫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到時就成孫子了。”

大環境江河日下,與此同時,對足球體制的失望是一個漫長堆積的過程。1995年,郝海東曾得到轉會烏拉圭聯賽冠軍佩納羅爾的機會。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佩納羅爾發來的邀請函被寄到八一隊,直接被領導撕了,理由是“反正是西班牙文,你也看不懂”。《人物》記者問,你知道時是什麼心情。

“反正我後來已經沒有心情了。”郝海東說。郝海東有時自問,如果在25歲、職業生涯的巅峰就出國走走,會不會好點?但沒有如果。46歲的郝海東想起20歲的憤懑,多天真。他來自體制,成果屬于國家,“八一體工大隊蓋不了這個(轉會)章,我們直屬總政管,總政歸中央軍委管,你就這一溜上去吧,誰來告訴他,把章蓋了,郝海東能轉會?”

職業化初期,由于部隊不能雇傭外援,八一隊成績不佳。郝海東看到最佳射手被其他隊個人水平不如自己的球員拿到,很不服氣,“我想體現更多價值,我必須抱一個更強的隊。”時任大連萬達董事長的王健林青睐郝海東,多次和八一隊溝通無果,最終,由大連市委書記和總政治部出面給八一隊寫了封信,希望郝轉會“支援一下地方”,他才轉會成功。當時有報道稱:一個球員轉會需要出動地方政府和軍隊官員,也算是中國特色。

之後的故事廣為人知。1997年,轉會大連萬達的郝海東登上屬于自己的舞台:4次聯賽最佳射手、一次中國足球先生、一次亞足聯最佳前鋒、一次亞冠聯賽最佳射手。作為亞洲最著名的前鋒,郝海東的足球巅峰橫跨12年,4次世界杯,4屆國家隊,并在30歲那一年,終于圓夢了世界杯。

但郝海東反複強調,“根本一點快樂都沒有”。他厭惡賭球黑哨,厭惡“莫名其妙對個性的壓制”,厭惡“自認為很懂”的部分足協官員對球員“道德水準”的吹毛求疵。郝海東認為,長期以來,“成績至上”框定了管理者對足球的理解,他們往往注重短期回報。他覺得這是一切問題的關鍵,不懂足球的人在管着足球。

2001年世界杯出線,國家隊更衣室一片歡騰和淚水,記者李響記得,郝海東一個人坐在角落,冷眼旁觀,嘴角勾勒出“熟悉的戲谑笑容”。當時,為了國家隊出線,聯賽取消降級,中國足球職業體系崩盤。郝海東不認為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哎喲,我終于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了”,他強調,“我們的根還沒變啊。”

但三年後,當中國隊在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最後一場比賽中,由于賽前算錯淨勝球導緻即便赢球也失去進入世界杯的資格時,郝海東哭了。這年他34歲,這是他最後一屆世界杯。

現在看來,這一年發生的事情最終壓垮了這個驕傲的男人:同年的聯賽,四川冠城主場對大連實德,比分持平時,四川隊教練徐弘換下了進球外援,最後,大連2:1獲勝。郝海東回憶賽後,時任大連實德俱樂部董事長徐明跟他說,你打個電話謝謝四川冠城隊主教練徐弘。

徐明一度在足球頂級聯賽擁大連實德、四川冠城等四支球隊,這位曾登上福布斯排行榜的最年輕富豪在2000年獲得了大連主政者薄熙來的支持,從王健林手中收購了大連隊。此前,他是一個隻在現場看過20分鐘球賽,連越位都搞不懂的足球門外漢。根據中國足協日後的判定,徐明及其暗中操控的“實德系”通過多場假球牟利。

“這不就全完了嗎?!”就在那一刻,郝海東做出了最後的抗争,他沖徐明吼着,全是假的,髒的,“沒法玩了。”

厭惡、憤怒和恥辱,以及伴随而來的疲憊,這位中國足球最好的前鋒困鎖在中國足球這個密不透風的牢籠。他覺得喉嚨被緊緊地鉗住—而他的才華和熱情也被消磨殆盡了。

2004年,34歲的郝海東決定離開中國。他宣布加入英冠謝菲爾德聯隊,轉會費1英鎊。上圖:郝海東于家中,他喜歡用一隻很有年代感的大茶杯喝茶

獨狼

離開中國那天,郝海東心情很好,留洋夢終于實現了,即便已經高齡。和家人一起吃過午飯後,他套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北京的冬天,很冷,隻帶了簡單幾件行李,他和足球經紀人許宏濤一起登上飛往英國的航班,許宏濤感到郝海東輕松愉快,顯得十分自信,“他還是想追求純粹的東西。”

白天訓練,晚上回家,英國的生活簡單規律,但郝海東失眠了,“就是太好強了。”許宏濤分析,“其實完全可以放松心态,能踢就踢,踢不了拉倒呗。”許宏濤認為,郝海東的好勝心是一種慣性:一次訓練,郝海東一腳射門打到門柱,下場後,他滿臉汗,喘着氣,很懊喪,應該把這個球打進去,他告訴許,“那意思就說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證明給他們看,中國人在足球上面是有一定的水平的。”

郝海東不希望自己在和年輕的歐洲球員、黑人球員對抗中,甘落下風,他對自我有極高的期許和要求,這導緻他在訓練後需要用冰袋長時間敷住膝蓋舊傷。

好勝心極強是周圍人對郝海東的一緻評價。舊時隊友江洪說,郝海東是“那批人裡最珍惜職業生命的”,他煙酒不沾,還自己掏錢買保健品,“天天一把一把吃,一大把,都是延長運動壽命的。”

在大連踢球時,經常有人來俱樂部請球員們吃飯,商人門洪昕在這類飯局上認識了“如日中天”的郝海東,别人舉起酒杯,郝海東端起水杯,門洪昕記得,大部分大連球員都愛去夜總會,“不但喝,一天喝三撥”,郝海東例外。

因為秉性相投,門洪昕後來和郝海東關系很好。“每次我約他吃飯,他都要問一句,都有誰?”門洪昕告訴《人物》記者。“他要了解一下,他有選擇的,不是說我逢飯就去。”如果看不上,“那你就是天王老爺也好,有多少錢也好,他根本不屑”。

某種意義上,恃才傲物或許是天賦異禀者的通病。郝海東的外号“獨狼”由此誕生。圈内人解釋:“為什麼獨狼啊?沒有人緣啊,你最後不同流合污,咱不說’污’了,你不跟他們這樣,那你最後就是獨狼。你郝大炮,到現在,哪個待見你?因為你在規則之外。”

但郝海東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評價,“因為我也不活在你們的世界裡”。朋友“談得來,你就來,談不來,你就不來”。也不熱衷營求人脈,“我有多大的能力幹多大的事。這個事情公正公平的,那大家都去幹,不幹就拉倒,沒有說所謂的面子”。

很多通行的社會規則到他這裡就行不通了。有一年,央視春晚導演袁德旺托人帶話邀請郝海東上春晚,“行啊,拿錢,20萬。”帶話人急了,“東哥,人家說了,上春晚得給他們錢,你怎麼還要錢?”郝海東說,是他們要收視率,我不能白去,“談不攏拉倒。”

大部分熟人—如果按郝海東挑剔的道德标準,稱不上朋友的話—稱他“不太會維系交往,關系很淡”。一位采訪對象向《人物》回憶:李霄鵬結婚,國家隊隊員幾乎全去了,“但如果是郝海東就未必,他也不是呼朋喚友那種人”。

但也有人印象裡有另外一個郝海東。韓金銘和郝海東曾是國奧隊隊友,2000年,韓金銘退役後在甘肅成立了一個足球學校,邀請郝海東參加開學典禮,“我就跟海東打個電話,說海東你過來,人家義無反顧的,你想我們都要點錢,海東就說了一句,金銘,你願意為西部足球做貢獻,叫我來,我義不容辭。”郝海東自己買了機票就過來了,這令韓金銘非常感動。

李響對比國家隊兩個“大佬”範志毅和郝海東的性格:範志毅豪爽、外放、大開大阖,“他曾給我比劃過,算了算,過去幾年買單花了五百萬。”郝海東,一個極其聰明的人,有時看不透他在想什麼—“有藏的一面。”

具體表現在郝海東和國家隊前主教練米盧之間的公開矛盾。2000年郝海東在中央電視台公開炮轟米盧的訓練缺乏計劃性,同時指責足協不按規律辦事。李響後來和一幫記者分析,郝海東大概太想進國家隊了,炮轟米盧“那意思,我在這兒呢,千萬不能不帶我”。

兩人最終以一場網式足球言和。米盧赢了郝海東,摟在一起,相機“啪啪啪”開始拍照,那天昆明海埂訓練基地的陽光燦爛,“都有點像演員,作秀呢,實際上互相給了一個台階。”李響說。

好友王鐵權不認為郝海東是在作秀。“這應該理解為郝式幽默,”他說,“海東對待事情認真但性情不死闆,他喜歡開玩笑活躍氣氛。”

“如果讓我說郝海東的好話,你得給我付錢。”米盧接受《人物》采訪時開起玩笑,他狡猾地回避了那次“炮轟”,“我沒看電視。”這個被譽為老狐狸的塞爾維亞人秉持實用主義,“重要的是郝海東學得快,踢得好。他速度非常快,在球場嗅覺靈敏,幾乎擁有優秀球員的一切天賦。”

“很聰明。”郝海東也肯定了米盧,如今,聰明人和聰明人成為了朋友。他和解釋那次炮轟,自己不是團隊的“攪屎棍”,那是中國足球最有希望沖擊世界杯的機會,他在備戰期間閉上了嘴巴。

這也是郝海東給人留下的複雜而多面的印象:即便他憤世嫉俗,言談犀利,但所談并不觸及底線,也從不針對個體,做決定前顯然經過深思熟慮,“很有準,也自信。”朋友王鐵權曾說。郝海東對自己的行為邏輯也有一整套完整的解釋,并非常相信自己所信奉的價值觀,當有人質疑他時,他會立刻反問:我哪裡說得不對?

但在與他交談久後,你會察覺,他喜歡宏大的命題,很少流露感性,也避而不談自己内心感受,常用“無所謂”作答。作為一個傳統的山東男人,他不輕易示弱,也不沉溺喜悅,他相信男性身背更大的社會責任。他曾和隊友韓金銘說,男人隻能流血,不能流淚。

“他好像在情感上對自己有一個約束。”體育記者金淞說,曾經有一場比賽,郝海東上演帽子戲法,“我賽後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太偉大了,他來一句,這算什麼?”

還是有一股勁兒,有一點點不甘心,甚至有一點點憂傷

2015年,國務院第46号文件确定未來10年中國體育産業發展的目标—5萬億。

山東人劉秉潤嗅到了這股商機,他之前從事融資租賃,對足球毫不了解,基于社會足球龐大的産業和國家政策,他感到“這個風向來了”,自己憋在家抽煙喝茶,研究賽事。2014年,他成立“中國城市足球聯盟”。

在劉秉潤的構想裡,這是一個類似民間版的足協。他負責搭建賽事平台,邀請全國草根球隊,“開始人家都以為我是騙子,掏錢打比賽,獲益從哪裡來?”但以常年做金融的眼光判斷,劉秉潤确信平台一旦完成“閉環”,估值不菲。

他需要拉一個行業領袖入夥,找了一圈後,劉秉潤認為,退役球員裡,有巨大社會影響力,“身上幹淨”的,郝海東最符合,“海東正能量啊”。2015年,他通過朋友認識了郝海東,邀請他加入公司擔任總經理,并提供價值不菲的股份。

郝海東最初不以為意。“我把這個理念說了,他當時是将信将疑。”劉秉潤說,“他認為是形象代言人。”

嚴格意義上,郝海東真正結束職業生涯在2008年。四年英國的留洋,他沒能獲得一次正式出場。謝菲聯屬于英冠球隊(比英超低一個級别的聯賽),推崇長傳沖吊,一名勇猛的高中鋒比郝海東更合适。

許宏濤回憶,郝海東離開英國前,他去幫忙搬家,交談間,他感到郝“還是有一股勁兒,甚至有一點點不甘心,或者說有一點點憂傷”。

或許并不是自己構想的榮耀退場,中國最著名的前鋒郝海東沒有舉辦退役儀式。他不擅長處理那種場面,擔心情緒失控,“就是我的認知裡這個事兒,沒什麼意義。”

當他回到中國後,中乙球隊天津松江找到郝海東,俱樂部的大股東非常熱愛足球,對方希望郝海東擔任俱樂部總經理。郝海東提出,打造百年俱樂部。韓金銘當時是副總經理,聽着新鮮:我們能活一百年嗎?郝海東認真地說,不是活一百年的問題,是一種對足球精神的傳承,建立一種足球文化。

這個觀念來自他在英國所受到的震動—他在中國此前效力的兩家俱樂部都消失了:八一隊撤編,大連實德隊因為徐明2012年入獄而解散。郝海東認為,中國足球職業聯賽的實質是企業聯賽而非城市聯賽,“贊助商沒了,球隊就沒了”。

韓金銘記得和郝海東唯一的一次分歧,他想“使些錢”,買外援,郝海東拒絕了,錢應該投入青訓,“慢慢來。”他告訴韓金銘。每到球隊的關鍵比賽,總有人提醒郝海東,塞錢給裁判,郝海東罵回去,“看看大環境依舊啊。”

郝海東的名氣比天津松江俱樂部大,電視台采訪,他一定穿俱樂部隊服,“要記得,把我的LOGO多照點。”他叮囑主持人。俱樂部體育場落成典禮,他罕見地調動了人脈,邀請米盧、國家隊隊友區楚良剪彩。參加典禮的李響回憶,那天,郝海東一身黑色西服,意氣風發,與來賓寒暄,除了胖了一些,“比較像生意人了”。

如今,天津松江已經更名為天津權健俱樂部。新俱樂部在2016年邁上一條和郝海東設計藍圖完全相反的道路:狂擲5億購買球員,一年沖入頂級聯賽。

郝海東突然下課源于2013年天津濱海集團董事會長“突然”被退休,“中國俱樂部還是人治,有喜歡足球的就弄足球。下一任喜歡彈球,就改彈球了。”郝海東說。新上任的董事長曾約郝海東談話,“我這種性格,跟新人各方面的磨合,我也就離開了。”

回憶和郝海東共事的5年,俱樂部副總經理韓金銘感到快樂,但對結果遺憾。他和郝海東一起下課了。接受記者采訪時,他接連歎氣,松江俱樂部就像襁褓中的孩子,他和郝海東拉扯着這個孩子學會走路,從中乙聯賽一路沖上中甲,然後,又親手把孩子送人了。“我沒什麼文化,有個詞叫,我不懂,叫五味雜陳。”

韓金銘曾和郝海東去球場“最後溜達一圈”。韓金銘開車,郝海東很沉默,“韓金銘,人,一定要盡心盡力做事,做到最好。”他心有不甘地接受現實—中國職業聯賽本質是企業贊助商聯賽,“就是咱們,無法長遠。”

體育記者李響記得,那年世界杯出線時,米盧和郝海東喝咖啡,兩人聊起做生意,李響的一篇文章裡記錄了當時的對話,米盧問郝海東,做生意什麼最重要?郝海東說,賺錢。

“不對不對。最重要的是建立良好的社會關系。”米盧接着教育郝海東,“千萬不能輕易放棄你的體育事業,隻有先在足球界出名,才能使你的生意一帆風順。”

很多年前,郝海東嘗試過球場外的生意。在八一隊時,他曾倒賣煙酒賺了幾千元,即便他很不喜歡記者通過這件事描述他有商業嗅覺,但當年八一隊的隊友都敬佩他膽子大。孫繼海和記者評價郝海東:足球圈裡最會經商的,經商裡最會踢球的。

在大連踢球期間,郝海東曾入股朋友門洪昕的公司沿海集團,這是一家做外貿進出口生意的企業,最主要的業務是代工鞋。郝海東以董事長的身份贊助了2001年大連實德球衣的胸前廣告,“郝董”的名聲就此在朋友圈裡傳開。北京電視台體育記者趙迎軍曾去沿海集團采訪郝海東,郝董的辦公室在最高層,50多平米通透的房間,落地窗,大書桌,擺滿曾國藩的書,郝海東坐在黑色大班椅上,穿黑色西服,“意氣風發,牛逼着呢。”趙迎軍對《人物》說。

董事長郝海東對沿海集團做出過如下一些改變:看到衛生間非常髒,要求雇人打掃;看到食堂條件差,要求改善夥食;每位員工訂做一套西裝,上班必須穿。

員工對郝海東心存敬畏,甚至不太敢去見,“因為他本來就是冷面殺手的那一套出場。”門洪昕評價郝海東的工作風格和踢球一樣,簡潔明快,如果工作沒意義,就别做,一部分中層對郝董表示不滿。“公司可以缺了任何人,缺不了郝海東,因為郝海東就是公司的名片。”門洪昕說。

郝海東接手沿海集團時,正是這類密集加工型企業走向衰敗的年代,後來,他和門洪昕成立了海東體育用品公司,也不算成功。郝海東逐漸明白,一個從10歲開始踢球的人“離不開足球”。

這也是郝海東的大部分朋友對他的建議:商業不是郝海東所長,即便他再聰明。

而面對真實的商業世界,郝海東的個性也有些任性。“就是他黑和白之間,沒有灰,他非常純粹……但還需要再圓滑一點,要适應一些吧。”許宏濤說。

退役後的郝海東,小心翼翼地理解周圍傳來的各種需求,他需要判斷甄别,哪些人适合合作,對方是否和自己的價值觀一緻,金錢—可以算作忽略不計的考量。前年,青島一家足球俱樂部請他擔任總經理,不到一個月,他發覺不太對,老闆新的地産項目和足球俱樂部名字一樣,“他們可能隻是通過足球想幹點什麼。”

資深體育媒體人顔強和記者談到,現在足球産業很熱,對郝海東這樣有能力,有表達欲望,又有知名度的個體,“很多人都想利用他。”他記得,前不久,他作為主持人在現場聽了郝海東一段長達半小時的關于足球的講話,深深被打動了,“真情實感。”他說,“他就是一把沒有鞘的刀,他每天都在打磨這把刀,但是他自己肯定也不知道這把刀什麼時候能派得上用場,他也有這樣的失落。”

中國城市足球聯盟的口号是“離夢如此近。”為了讓郝海東相信自己,劉秉潤拉着他四處探夢—德州、鎮江轉過一圈後,郝海東有點動心了。他見到自發組隊參加比賽的男孩,看到一個球隊的領隊以“不要給城市丢臉”激勵隊員。

來自民間的熱情再度激發了郝海東的熱誠,這不正是他少年時所感受到的純粹嗎?足球充滿魅力,令人快樂,“這事靠譜。”他興奮地說,這是一件從無到有的事情,自己在親手搭建一個平台,也許這一次,他“控制得了”。看得出,他沉浸在一種樂觀的理想主義情懷之中,職業足球之外仍有一片屬于他的領地—民間足球怎麼會有假球利益鍊?大家憑熱情踢球,僵化的體制見鬼吧,資本市場自然會激活生産力。他斷定,業餘足球不會沾染他所讨厭的那些玩意。

2016年,聯盟從32支球隊擴充到64支。郝海東定規則,傳授理念,成立紀律委員會,“能影響到一些,算一些。”要公平公正,“你再去害,再去想勾兌什麼,就完了,沒了,什麼都沒了。”

城市聯盟董事長劉秉潤看着高興,他說,自己認可并100%支持郝海東的理念,“糧草後勤彈藥,這些是我來的。”可以幹10年,20年,“我自己還有金融投資團隊,我那邊掙的錢這邊花。”

最近,劉秉潤收到投資專業人士對賽事平台的估值,“保守估值3個億。”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自豪于自己去年選擇了郝海東:“前不久,有一個基金,在國内找了兩個人,籃球是姚明,足球是郝海東。”自由

幾天前吃飯,前國腳孫繼海偶遇“大哥”郝海東,他發現“大哥”沒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呗。”他告訴《人物》記者,自己的個性和郝海東很像,行事邏輯來自足球場,“足球本身它靠實力說話,跟一些其他的行業可不太一樣,靠本事吃飯,在球場上就是有一些别人拿不走的東西,你會很自信,有性格。”

資深體育媒體人顔強從球迷的角度希望郝海東永遠保持本性。像他這樣的職業經曆,大多人已中年疲倦,被磨掉了鋒芒,但郝海東還是那麼“憤青”:“能保持這麼本真、完整的人不多了。”

最近一段時間,郝海東在惱火一件事—北京賽區的裁判們接到相關部門的暗示,不鼓勵吹罰城市聯盟的比賽。“倒行逆施。”他惡狠狠地罵,怎麼淨有人總損人不利己。

郝海東和劉秉潤建議,馬上成立自己的裁判公司,聘請全國的退休裁判吹比賽,兩人達成共識—絕不能被招安。

接受記者兩次采訪,郝海東三次提到“裹挾”這個詞—有人因為一己私利被“裹挾”,郝海東慶幸自己從來沒有被“裹挾”。

無論徐明、薄熙來,還是大連踢球時期複雜的政商關系,郝海東都所談甚少。迷霧之下如何明哲保身?他提點過合作者、年輕的朋友王濤—不要與政治扯上關系。“身不由己”一定是自己先選擇“介入”,“從原則上,他把這一類人全部劃開了。”王濤說,“即便有個大清官說找郝海東聊一聊,他也未必會去見,因為他現在不太想跟這個階層的人交往。”

郝海東的經曆讓王濤非常佩服:“你有強大能力的時候,是可以有這樣的思維方式的。”

《人物》記者問郝海東:過往的日子,害怕過嗎?“有。”—郝海東答得迅速,前幾年我愛人得了乳腺癌,他當時發了一條微博,十歲當兵,離開父母獨立生活,近30年職業生涯,各種失敗、挫折、打擊,從來沒害怕膽怯過。但面臨愛人可能的身體變故,他完全無法平靜。“這個玩意兒确實,活生生的在身邊,一旦真實(發生),大家都會接受不了。”

他頓了頓,仿佛在努力掩飾感傷。這位容易憤怒的男人第一次在采訪過程中,呈現出一種動人的溫柔。但不到5秒,他收斂住情緒,把話題扯到不滿意中國的醫療體系。

“海東心裡最柔、最弱的地方就是家庭。”許宏濤說,他和郝海東在英國交下深厚的友誼,他描述郝的太太陳怡—一個内向、溫柔的東方女性。

“其實他離不開陳怡。”在得知陳怡得病後,許宏濤很擔心郝海東,設想他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醫院走廊的樣子—皺着眉頭、苦着臉,心裡一定極其恐懼。“越強的人,當恐懼感來的時候,會比一般人來得強烈。”許洪濤特别理解一個面對親人生死時刻的郝海東,“他的恐懼感肯定比常人更巨大”。所幸陳怡如今經過治療已痊愈,還在郝海東帶領下跑起了馬拉松。

幾個月前,江津去郝海東家做客,回來和哥哥江洪說,郝海東現在酒量過人,一高興,“把我弟弟都灌多了。”江洪很不滿意郝海東退役後“老拒絕進步”—當年的八一隊建了一個微信群,76歲的教練劉國江也在群裡,江津從郝海東家回來,江洪說,把郝海東微信推送給我,江津說,他哪裡有,他還玩他的諾基亞呢。

一台老式的黑白屏諾基亞手機,“就3點到5點開一下,2小時完了就不開了,想找的肯定找得到我。”

日升日落,恒定如常,像恪守某種守舊的規律,郝海東拒絕被改變太多,他希望日子過得簡單。每天,他很晚起床,前半夜睡不着,有時醒來後偌大的别墅隻剩下他一個人—妻子練長跑,女兒上學,兒子在克羅地亞踢球—泡點茶,看會書。

人生一定得快樂,郝海東說。三五知己,家人健康,“還能坐着喝喝茶,吹吹牛”。生活在他的掌控令下:“如果一領導坐到那兒(我家),跟我說郝海東你别說話了。那你就滾蛋吧,你别來我這兒。”

因為讨厭開車以及糟糕的北京交通,郝海東常常把人約到家裡,“他很坦蕩,覺得從來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沒有必要怕别人知道我家在哪兒。”朋友王鐵權說,他常去郝海東家聊天,聊高興了,晚上一起吃飯。

郝海東幾乎不踢球了。他說,因為“恨自己現在踢得臭”。對過往的職業生涯,他了無遺憾,“還成吧”。少年的夢想都實現了,進國家隊,進世界杯。

很多年前,球迷為郝海東寫過一本傳記,内容粗制濫造,他不太喜歡,唯獨書名,特别鐘意—永遠的前鋒郝海東。

他送給記者一張光盤《永遠的前鋒—郝海東職業生涯百大精彩進球集錦》,工工整整簽上名後,他說,要是有我1988年的進球錄像就好了,那是最好的時候啊。

那時他18歲,和兒子現在的年齡差不多。今年5月份,他去克羅地亞探望兒子,兒子在一家俱樂部司職後衛。看過兒子的訓練後,他得意地告訴太太,等三年,能踢出來。他曾告訴王鐵權,當站在場邊,看到一個神情相貌與自己非常相似的少年在綠茵場上奔跑時,“那種感覺特别好”,就像自己的職業夢想正在被延續着。

一隻叫蘇菲的泰迪犬屁颠屁颠跟在男主人身後,這隻狗對一切球類皆不敏感,家裡沒有足球,一個癟了氣的排球攤在樓梯一隅。歐式風格的客廳裡,造型各異的紀念品被精心碼放,沒有任何一個物品—哪怕一張照片透露出男主人擁有過的輝煌。“這是我愛人裝修的。”郝海東說,“要是我裝修,也不會放那些獎杯。”

北京初夏的季節多風,樹葉嘩嘩地刮起,郝海東站在别墅門外,叮囑維修工人一定要把大門的牆磚修好,這來自妻子出門前的指示。别墅内傳來飯菜的飄香氣,小時工阿姨準備着晚餐,他拂了一把額頭上汗,一會結束考試的女兒就回家了,他談起女兒眼神溫柔,像每一個日常居家的父親。

外面的世界,一切在推到重來—小區前的這條馬路因為地鐵修建,坑窪不平;前幾年,沈陽五裡河體育場外紀念國足沖入世界杯的雕像在一次創造世界紀錄的定向爆破中被炸毀了,郝海東“轟然倒地”;4個月前,中國足協正式從國家體育總局“脫鈎”,根據新華社的報道:這是中國體育史上裡程碑意義的改革進程。

時代好像沒什麼變化—中國足球隊依舊,在出線與不出線之間掙紮,人們沮喪、焦慮,甚至絕望。能夠為郝海東驅散陰霾的,隻有自己過往絢爛的、迷人的足球生涯。還有那陽光尚好,沒有霧霾的午後,泡一杯茶,坐在客廳落地窗前,腦海間一遍遍回放30年球場内外的荊棘密布。“那麼真實和殘酷。”他歎了口氣,他緻力于打破的,他終于獲得了—一種真正的自由。

上圖:郝家客廳,陳列着世界各地收羅來的紀念品

下圖:郝海東與家人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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