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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運”摩根

時間:2024-10-22 04:24:41

逆襲

獲得體操世錦賽冠軍後,公衆才關注起這個女孩:她身高隻有1米37,6歲開始接受體操專業訓練,戴牙套,戴框架眼鏡—因為她認為頻繁更換隐形眼鏡太過浪費時間。她比賽時總在右腿膝蓋處纏一根肉色的繃帶,愛看《哈利·波特》,最喜歡赫敏,認為自己也會讓分院帽在把她分到格蘭芬多還是拉文克勞的問題上犯難。然而,更加廣為人知的标簽來自她的身世—她是一名被美國母親收養的中國棄嬰。

十月的米德爾敦秋陽杲杲。夏時蓊郁的樹木還未凋零,卻沒能阻擋陽光肆意灑下。這裡位于最早加入美國聯邦的特拉華州,與首都華盛頓相隔不到100英裡。除去大片的住宅、滿眼的綠和湛藍的天,米德爾敦沒有什麼特别的景緻,很多街道甚至沒有名字。安靜,從容,步調緩慢,大多數時候,小鎮生活像湖中的水一樣缺乏波瀾。

這天,301号公路旁的Grotto披薩店門口突然立起了一塊碩大的粉色燈牌:“摩根·赫德!世界冠軍!”當地人在店裡聚會,回溯比賽的過程,争論選手的優劣,感歎金牌來之不易。對于一座僅有兩萬人口的小鎮來說,這樣的榮耀顯然令人驚喜—剛剛誕生的體操世錦賽女子個人全能冠軍,就住在披薩店幾公裡外一棟磚牆黑瓦的房子裡。

這一切對冠軍本人來說同樣意外。2017年10月6日,16歲的摩根·赫德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喜極而泣”的沖撞感。她站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奧林匹克體育場中央,戴着用氯丁橡膠帶固定住的靛藍色框架眼鏡,面向鏡頭青澀地揮手,手掌邊緣的殘繭格外醒目;咧嘴一笑,兩排齊整的牙齒矯正器在聚光燈下泛起金屬的光澤。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在她接過金牌的一瞬間達到了峰值。看台上摩根的養母雪莉·赫德将手中緊攥的美國國旗高舉過頭頂,與現場近5萬名觀衆一起,呼喊着女兒的名字。

他們剛剛見證了一場充滿戲劇和轉折的較量。稱霸裡約奧運的西蒙·拜爾斯選擇在2017年休戰,讓金牌的歸屬重新有了懸念。從羅馬尼亞名将拉裡薩·洛達切,到摩根的隊友、美國國内冠軍瑞根·史密斯,再到空翻能力一流的日本小花村上茉愛,各大高手紛紛被視為“奪冠熱門”。摩根從未被看好—剛剛邁入成人組的她柔韌性突出,下肢力量強,且沖勁十足,不過業内普遍認為她心理素質不佳、大賽經驗匮乏,首次出征世界頂級賽事,重在參與。

然而,意外接踵而至。先是洛達切在資格賽賽前熱身時不慎摔倒,導緻跟腱撕裂;兩天後,史密斯又在決賽打響前5分鐘突然扭傷了腳踝,遺憾退賽。資格賽發揮穩定的村上茉愛、東道主選手布萊克和俄羅斯新星伊利米娜則在關鍵時刻失誤連連:平衡木掉木、高低杠虛晃、自由操摔倒……對手送上的一次次“助攻”讓原本僅排在第6位的摩根“極其幸運地”後來居上,摘得桂冠。

媒體這時才關注起這個女孩:她身高隻有1米37,6歲開始接受體操專業訓練,戴牙套,戴框架眼鏡—因為她認為頻繁更換隐形眼鏡太過浪費時間。她比賽時總在右腿膝蓋處纏一根肉色的繃帶,愛看《哈利·波特》,最喜歡赫敏,認為自己也會讓分院帽在把她分到格蘭芬多還是拉文克勞的問題上犯難。然而,更加廣為人知的标簽來自她的身世—她是一名被美國母親收養的中國棄嬰。

偶像J.K.羅琳在推特上稱贊她是“areallifeheroinglasses”。NBCSports評價摩根的奪冠“令人震驚(shock)”。在外界看來,這場由一連串“巧合”搭建而成的逆襲似乎證明了這個美國甜心,“好運爆棚”。

棄嬰

摩根回到家鄉的當晚,隊友和家長們在“第一州體操館”為她舉辦了一場極其簡單的慶功宴。體操館的外觀毫不起眼,從遠處看就像倉儲超市背後的庫房一般造型方正。她們買來十幾個氣球拴在平衡木的兩端,又将冠軍領獎時的笑容印成易拉寶架在中間—直到今天,這張海報仍舊被擺放在體操館一進門最顯眼的地方。

《人物》記者第一次見到摩根時,她正和3名隊友排隊練習跳馬動作。摩根穿着一身黑色的體操服,将頭發綁在腦後,她快速地助跑、踏跳,精準地推馬、騰空,又在落地前的刹那卸了力,輕盈地躺倒在後方的保護墊上。起身後,她迅速将器材歸位,确保每個邊角都完美對齊之後,小跑着回到隊伍的末尾。

哪怕隻是遠遠觀察,這份果決和專注,都能給旁觀者留下極其強烈的感受。就如同她的教練斯拉瓦·格拉佐諾夫形容,摩根好像“一台自我軍事化管理的機器”。

自6歲拜入斯拉瓦門下,10年來,隻要身體允許,摩根的日程表總是機械而緊湊。她每天至少要在這裡度過10個小時,幾乎從未缺席或遲到。枯燥無味的訓練幾乎占據了生活的全部。這樣的形容并非出自外行的偏見:從熱身開始,她在這個場館裡所經曆的一切就隻有躍起、翻騰、旋轉和不計其數的摔倒。

利用短暫的訓練間隙,摩根換上了一身常見的運動套裝。灰色上衣的袖口處繡着一道熒光綠的條紋裝飾,跟她走起路來時不時露出的襪子上沿的顔色完全一緻。“實在對不起,我隻有10分鐘時間。”她太過沉迷于訓練本身,以至于對包括采訪在内的一切外務都毫無興趣。一手将背包遞給了母親,一手指着身後的訓練場地,她不好意思地告訴《人物》記者,“我得盡快回去。”

母親雪莉側過臉來小聲說道:“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她腦子裡隻有訓練。”

這并不是一對“傳統的”母女。2001年7月18日,一名女嬰在中國廣西梧州出生,父母為其取名“吳穎思”後将她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不久,她被當地的社會福利院救下。

與此同時,在13000公裡之外的美國特拉華州,38歲的雪莉正焦急地等待着AdoptionsfromtheHeart領養中心的回複。她生育困難,7年前與丈夫離婚。在一個牙醫診所做助理時,有一天,她聽說一位病人通過在中國領養了一個嬰兒而順

利成為單身媽媽。“我一直很想要個孩子。”像是某種靈感被激發了,她決心嘗試收養。無奈美國當地的收養政策規定親生父母有權在與收養家庭接觸後做出選擇,這讓雪莉感到不适,轉而關注國際領養。繁瑣的手續和漫長的等待并沒有磨盡她的耐心,越到後來,她“對孩子的渴望就越強烈”。

終于,在2002年的初夏,雪莉收到了來自領養中心的一封快遞—一張6個月大女嬰的照片,一些背景資料,和一份出發去中國廣西“接孩子”的邀請。就這樣,雪莉與另外11個收養家庭一同踏上了飛往香港,再轉機南甯的航班。

幾經輾轉,他們最終被安頓進南甯一座酒店的客房。十幾分鐘後,一群人推着12輛嬰兒車走出了電梯,整個樓道瞬間被刺耳的哭叫聲包裹。慌亂中,雪莉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走上前去,看見名叫海倫的廣西當地接待懷裡正抱着一名不足周歲的女嬰,“這是你的孩子。”

雪莉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接過了自己的孩子。海倫要求她脫掉孩子的衣服,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問題”,并把衣服還給福利院。雪莉見小穎思哭得傷心,實在不忍心再給她增添任何煩惱,就從随身包中抽出一件嶄新的嬰兒服遞給了海倫,匆忙把孩子抱回了房間。

安靜的環境并沒有讓她停止哭喊。初為人母的雪莉笨拙地嘗試了所有抱姿,想盡了一切辦法—喂牛奶、喂果汁、扔玩具、舉高高—全部宣告失敗。直到當晚8點,她把自己帶來當早餐的Cheerios(美國知名谷物麥片品牌)倒在了桌面上,無意間觸動了寶寶敏銳的聽覺,哭聲突然間停止了。雪莉趕忙拿起了幾片甜麥圈喂到她的嘴裡。嚼着嚼着,小穎思睡着了。

從那時起,專屬于摩根和雪莉的親情開始聯結。

回到美國後,雪莉會不厭其煩地跟身邊的人解釋摩根的來曆。但當被追問“準備何時跟女兒坦白”時,她常常感到不解,“這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人生,有什麼好隐藏的呢?”

從摩根咿呀學語時起,中國之旅就成了雪莉最愛為她講述的床邊故事。幾年後,漸漸長大的摩根從傾聽者變成了發問者。她開始好奇她的“中國媽媽去哪兒了”。雪莉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對于摩根的親生父母知之甚少,也不想妄加揣測。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知道她把你放在了醫院門口的台階上,希望你能盡快被人發現、好好照顧。她一定非常愛你,但是有不得不放棄你的苦衷。”

15年之後,愛哭鬧的小穎思一頭撞進了人們對于亞裔“聰明又勤奮”的刻闆印象之中,成長為一名競技體操世界冠軍。國内的網友說她“命好”,“要是沒被美國媽媽收養,留在中國肯定成不了材”,可雪莉卻語氣堅決地反駁道:“如果摩根沒有成為我的孩子,她可能不會練體操,不會成為世界冠軍,但她一定會有别的成就。”

雪莉依然清晰地記得,4歲大的摩根在幼兒園入學前一晚,被老師要求找出一套蠟筆帶去上學。雪莉驚異地發現,女兒一定要将散落在家中各個角落的蠟筆按顔色分類排列整齊後才肯入睡。3天後,她要求母親将車停在校門口,解開比自己手掌都粗的安全帶,拎起書包蹦下車,一個人走了進去—而其他家長都會把孩子直接送進教室。

教練斯瓦裡則回憶,“每次出遠門(比賽),她都堅持自己收拾行李。她會把所有衣服搭配好,按照想穿的順序套好,貼上标簽,再放進行李箱。而且,她一定會按照這個順序穿,每次都是。”

像咔哒咔哒嚴密咬合的齒輪,摩根對計劃、效率、完成和準确的執念與生俱來。她承認自己有“輕微的強迫症”。競技體操終究是遺憾的藝術,不過對于摩根來說,這似乎是一件好事。

“(這樣)我就永遠對自己不夠滿意,要變得更好。”說起這些時,雪莉會羨慕女兒“強大的基因”,堅稱自己能成為摩根的媽媽才是真正的“好運”。

狠勁

帶3歲的摩根去接觸體育時,雪莉并不抱有什麼遠大期望,她隻想給女兒提供一個與同齡人交流玩耍的環境。短短一年内,她們嘗試了足球、舞蹈、滑冰、網球等各類運動,無一例外地以摩根興趣不再而收場—唯有體操留住了她。

“我們在當地找了個叫Linda的老師。”雪莉回憶道,“那是個非常簡陋的體操館,隻有一個小小的蹦床和幾根放在地上的平衡木。摩根一進門就興奮得不得了,老師拽都拽不住。有個家長,第一天見到摩根,就開玩笑似的跟我說這孩子以後會去參加奧運。沒過多久,Linda就建議我認真考慮讓摩根開始專業訓練。她說摩根比其他孩子跳得高,也更靈活。”最關鍵的是,她已經“跟不上摩根進步的節奏了”。

母女二人敲開了位于特拉華州紐瓦克市郊“第一州體操館”的大門。來自俄羅斯的斯拉瓦教練并沒有立刻從這個俏皮可愛的姑娘身上察覺到任何不同尋常的“天才”印記。他僅有的印象是那時的摩根留着一頭“中國式的短發”,有着亞裔血統天生出衆的柔韌性。

不過很快,摩根的運動天賦開始嶄露。她悟性極高,總是第一個掌握動作要領;身高并沒有随年齡增長産生過大的變化,肌肉線條卻像質地硬朗的木材一般愈發流暢自然。斯拉瓦漸漸注意到了這個條件出衆的女孩和她身上的冠軍氣質—在他的描述裡,比所有客觀條件都更加重要的是摩根的一股“狠勁”。

6年前,摩根偶然間發現自己右手手臂不時隐隐作痛。X光片顯示她的手肘處有一塊“高爾夫球大小”的多餘軟骨。在骨科專家的建議下,她決定手術摘除以絕後患。面對這一切,作為專業運動員的母親,雪莉說自己很早就學會了“不要胡亂插手,不要大驚小怪”。

手術雖然順利,但術後的PRP治療異常痛苦。醫生需要将患處的血液抽出,分離高濃度血小闆血漿後再注射到血液不容易到達的部位加速恢複。受傷的手肘本就相對脆弱,每一針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但為了不耽誤訓練,摩根多次打斷了醫生入針前的慣性安撫,催促着進度。

多年的技巧體操職業生涯讓斯拉瓦對于疼痛的定義遠比常人嚴格,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對摩根的淡定表示敬佩。“醫生每次都要拿出這麼長這麼粗的針頭,”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在手掌上來回比劃着大小,“我隻是看着都能感受到的疼,一個孩子居然可以不哭不鬧。”

摩根早已不在意這種疼痛。對她來說,從體操中獲得的回饋遠大于付出—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多年前第一次在高低杠上完成“大回環”動作時的奇妙感受:“我好像在天上飛,一下就上瘾了。我希望自己每天都能體會到這種感覺。”這份熱愛連母親雪莉都無法理解。她曾對這項運動心懷疑慮,時常焦躁,偶爾還會夢見摩根頭部着地摔下器械的血腥場景。她想過跟摩根坦白,又覺得這無中生有的恐懼完全是心魔作祟。她被摩根談及體操時眼神裡的陣陣灼熱所感染,“再累再苦,她也隻有疲憊(tired),沒有厭倦(bored)。”

摩根或許未曾想到,自己身後這份無條件的支持其實浸滿了母親的汗水。雖說成為單身媽媽是雪莉自己的選擇—這意味着她早就做足了獨自面對困難的準備—可職業體操運動員的花銷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每年僅訓練與網絡文化課程的費用相加就超過12000美金。在摩根入選國家隊之前,雪莉還需要承擔女兒所有醫療、交通、保險支出。幾年前周轉不靈時,她不得不背着摩根在網上發起衆籌,希望可以借好心人之力渡過難關。

今年55歲的雪莉個子不高,體态豐腴。她穿着素色的帽衫、藏青色的運動褲,頭戴一頂黑色棒球帽,愛笑,說自己難得樸素一回,其實“很愛打扮”,“家裡有數不清的耳釘和吊墜”。

她曾經在一家牙科診所作為助理工作了30年。摩根開始正式訓練的頭兩年,由于體操館、診所和摩根當時的學校之間分别有近40分鐘的車程,當地公共交通又不甚發達,為了兼顧工作和女兒,雪莉每天要在紐瓦克和米德爾敦兩市之間往返3次。

通常,雪莉會在5點左右起床,7點準時出發,将女兒送到家附近的學校後,去不遠處的Wawa便利店買上一杯黑咖啡,然後前往診所開始一天的工作。大約下午2點半左右,她會利用與老闆商定好推遲的午休時間驅車回到摩根的學校,将她送到位于紐瓦克的體操館,再返回診所繼續工作。直到晚上7點,她需要帶上兩人的晚餐,再一次前往30公裡外的體操館接上女兒,一起回家。

“咖啡灑一身,三明治的餡料掉一身,非常狼狽。”雪莉笑着說,“現在要我說,那時候真的很累很苦,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在接送摩根的路上,回到家常常是不想動彈,懶得準備明天的食物,就隻能餓着不吃了。但當時,就感覺這是很正常的。你身在其中,察覺不到那種苦。”

3年前,雪莉決心改變生活節奏,找到了一份信用卡公司客服代表的工作,不用坐班,時間安排相對自由。摩根兩年前首次入選美國國家青年隊後,開始享受部分補貼,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個家庭所面臨的經濟壓力。

然而,雪莉并沒有将曾經“吃過的苦”轉換成對女兒成績的苛求,甚至是期望。相反,她對于摩根在體操上的成與敗似乎毫不敏感。她們在家“不談體操”,不刻意追問訓練進展,也從不深究狀态好壞。她真誠地說,如果某天摩根表示自己對體操已經失去熱情,即便她的競技狀态正值巅峰,即便教練和國家隊全力挽留,即便“再多邁一步就能成為奧運冠軍”,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女兒的決定。

“苦是她在吃,傷是她在受。如果她決心放棄,我們又有什麼資格逼她堅持下去?”

冠軍

去年5月,正當摩根全力備戰“全美錦标賽”,為進入國家隊和出征世錦賽的名單做着最後沖刺時,雪莉在一次體檢中發現自己的左側乳房内有腫塊,後經醫生确診為早期乳腺癌。沒有一刻遲疑,甚至沒有經過“必要的思考”,雪莉将自己的患病情況和治療方案告訴了女兒。

“摩根,你看,就是這個東西。它還是早期,完全可以治愈,但我需要接受化療、手術。我會掉頭發,也可能不會像現在這麼有活力了。”

“那你什麼時候做手術呢?”

“6月10号,第一次手術。”

“好的。玩得開心!(Okay.Havefun!)”

對話在打趣中平靜地結束了。當天晚上,摩根用手機拍下了母親的手術、化療周期表;一周後,她已将那份表格上所有的日期牢記于心。

很快,雪莉開始出現脫發、精神萎靡等症狀。她不知道自己形象上的改變對女兒的沖擊會有多大,為了不讓摩根在朋友、甚至媒體面前需要做過多的解釋,雪莉開始嘗試戴假發—盡管她很讨厭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摩根一眼便看穿了母親的不自在,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你光頭很好看啊。”

她拽上雪莉前往當地的商場,精心挑選了幾頂鴨舌帽和一頂酒紅色的針織帽。她耐心地講解了每一頂帽子該如何搭配衣服,并告訴雪莉,她“從不在意”母親的樣子,但還是真心希望她能盡快“把假發扔掉。”

這對母女所承受的并不隻是突如其來的疾病。因在“全美錦标賽”上取得第6名,壓線入選國家隊的摩根正式進入了公衆的視野,也開始經曆浪潮般的輿論攻擊。這個年輕的女孩身上有太多标簽可供人指摘。有人質疑她發揮欠佳,靠“亞裔”身份搶來國家隊的名額,“擠走了真正優秀的選手”;有人嫌她“長相醜陋”,“丢盡了美國隊的臉面”;有人說她戴着眼鏡和牙套上場比賽“簡直就是一個笑話”;也有專業的體操電視評論員揪住她的領養背景大做文章,語焉不詳地屢次強調“中國體操隊或許很希望摩根回歸”。

這一切都被斯拉瓦教練看在眼裡,他開始學習使用社交網絡,建立了一個Instagram賬戶,唯獨關注摩根一人。他害怕摩根在比賽中受到是非的幹擾,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她屏蔽那些言論:“你要把自己當作一匹馬,眼裡隻有腳下的路。”

教練沒有想到的是,摩根對此毫不介意。“我感謝那些人犧牲自己的時間來評價、指責我的外表。”她笑着說,“不過皮囊之下我們都是一堆骨頭而已,又有什麼區别呢?”

相比之下,更可能對她産生影響的是傷病。全美錦标賽開賽前不久她舊病複發,手肘疼到“幾乎無法發力”。在醫生的緊急治療下順利地上了場,但狀态已大打折扣,最終以最後一名的身份勉強擠進了選拔營,又在一位隊友突然受傷後臨危受命,幸運地搭上加拿大世錦賽的末班車。

玄月初至,蒙特利爾秋涼伊始,奧林匹克體育場屋頂前沿的燈柱投進深邃幽黯的夜空。全能資格賽排在第一梯隊的6名運動員依次入場—即使是在女子體操這樣選手身材普遍嬌小的項目裡,摩根仍舊像個一頭紮進大人堆裡的孩子,不顧一切,昂首挺胸。

跳馬比賽開始。東道主選手布萊克在現場觀衆的尖叫聲中輕松完成了“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轉體540度”,以14.6分驚豔開場。随後出戰的村上茉愛則用規格更高、滞空更強、落地更穩的“踺子後手翻直體後空翻轉體720度”收獲14.666分,排名瞬間改寫。

現場的播報員不斷地用法英雙語更新着得分和排名情況,這讓場邊的斯拉瓦教練感到心煩意亂。同樣是初臨世界大賽的他還未等到摩根上場,就已“渾身顫抖”、“滿手是汗”。

一旁的摩根則全然是另一副模樣。她早早地站上準備區,纏緊了雙手厚實的繃帶。十幾秒後,她走上跑道,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腳,開始沖刺。她眉頭緊鎖,目光堅毅,10步之後,翻手、蹬腿、騰空、旋轉、落地—摩根最終順利完成了這個兩個月前國内賽時曾經失誤出界的動作,得到14.533分,排名第4。冠軍之路就從這一刻鋪陳開來。之後的高低杠、平衡木兩項,摩根又以14.3和12.666分連續拿到兩個第4名,她評價自己“發揮得中規中矩,沒犯什麼大錯但也不算出彩”,卻未曾關注到身邊對手接連不斷的離奇失誤—俄羅斯新秀伊利米娜在自己的絕對強項高低杠上身體失去支撐塌了下來,優勢瞬間化為烏有;預賽頭名村上茉愛則在完成平衡木“立轉720度”動作時掉下器械,也随之掉出了争冠的陣營。

摩根對這種種渾然不覺。如今回憶起來,她說,“我沒有看到她們的失誤,也不清楚具體的情況。我能聽到現場的播報,知道自己一直排名比較靠前。但當時我讓自己不要去想輸赢的事,而是集中注意力在幹淨地完成每一個動作上。畢竟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東西。”

最後一項自由操或許是摩根最大的挑戰—兩天前的資格賽中,狀态低迷的她先是在完成一個翻騰動作後單膝跪地踏出了界,接着又在近乎零風險的舞蹈動作上失去重心險些摔倒,在所有29位選手中僅排名第21位—此時的摩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摒棄雜念,她遵照教練的囑咐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倒計時開始。“團身後空翻兩周轉體720度旋”完成,騰空高度可觀,再次打破了“黃種人不擅長翻騰動作”的迷思,不過落地時向後踏了一大步,扣分在所難免;“屈體後空翻兩周轉體360度”完成,險些出界,好在最後關頭控制住了身體的平衡;最不讓人放心的“直體前空翻轉體720度”果然還是出了問題,單腳踏出了界,又損失了0.1分;舞蹈動作平穩過渡,結束串屈體兩周落地穩健,一切順利。

在這短短一分多鐘的時間裡,摩根的腦中“隻有下一個動作”。她聽不見現場嘈雜的助威聲,看不見場邊不停踱步的教練,卻聞到了空氣中漂浮着的鎂粉的味道——盡管事實上鎂粉并沒有味道。10年了,她對這味道太熟悉了。

這絕不是一套完美的自由操,甚至稱不上是一次世界頂級的表現,但摩根依舊以領先東道主選手布萊克0.1分的微弱優勢成功登頂。賽後,她說自己“從未想過這一刻會真實發生”。接過金牌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當晚,她徹夜未眠。

未來

上午9點,摩根和十幾名“精英”、“團體”運動員準時在斯拉瓦的監督下開始拉伸、跑圈、倒立、跳躍,為接下來一整天的訓練熱身。與此同時,7名3歲多的小女孩在珍妮老師和各自家長的帶領下蹦蹦跳跳地走進了體操館。她們圍坐在蹦床邊上,一邊用腳小心翼翼地試探着這新奇的玩具,一邊聽從珍妮老師的指示大聲唱着兒歌。

“OldMcDonaldhadafarm.E-I-E-I-O!”

這群孩子被斯拉瓦稱作“小蜜蜂”。她們正在體驗的是專為學齡前兒童定制的“休閑體操”課程。根據美國體操協會2016年官方公布的數字,在美國練習體操的總人數超過538萬,注冊俱樂部達4000多家,其中近九成都同時設有娛樂課程。除去運營的成本,“小蜜蜂”們的體驗課程每小時的利潤大約在20美金上下,而職業選手的訓練由于強度大、時間長,每小時隻能讓體操館收入2美金左右。斯拉瓦說,“是娛樂課程的收入在支撐着這家體操館生存下去。”

事實證明,這樣的模式成效卓著。定居洛杉矶的中國體操名将李小平、文佳夫婦認為全民參與感極強的美國是“真正意義上的體操大國”—體制健全、良性循環,底牌多、選擇廣、人才輩出。“孩子們喜歡這項運動,從中能得到樂趣。美國大學非常重視體育,提供很多進入名校的機會和獎學金,也吸引了很多家庭。”

成為世錦賽全能冠軍之後,斯拉瓦和摩根很自然地将目光落在了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然而,他們也都明白,兩年對于體操運動員來說太漫長了—傷病情況、競技狀态、技術瓶頸,任何一道坎沒有跨過都會讓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參加奧運一直是我的目标,但它不會是我生活的全部。”2016年3月,摩根口頭接受了佛羅裡達大學提供的獎學金,按計劃将在高中畢業之後的2019年秋季正式入學,并從“精英”體操運動員的位置上退下,轉為“10級”參加美國大學體育聯盟(NCAA)的比賽。學校同時承諾,若奧運成行,入學時間可推遲一年。接受這份錄取就意味着必須遵守聯盟規定,放棄“職業”道路,回絕所有的商業贊助和代言活動。摩根對此并無異議,畢竟大學生活一直是母女二人對未來共同的憧憬。

8歲起,為了集中更高效的訓練時間,摩根離開了常規學校,開始接受網絡課程教育。過去7年中,她的生活在家與體操館之間兩點一線,狹窄而穩定。除去兩個兒時一同長大的玩伴,她“所有的朋友都是運動員”。她們分享相近的價值觀,雷同的生活方式和唯一的共同語言。真空環境順理成章地讓摩根遠離了霸淩、毒品、性侵等等年輕人可能面臨的困境。

斯拉瓦教練保持着對摩根未來的無限樂觀:“擔憂都是多餘的”。在他看來,體操的傷痛—數以萬次地掉下器械、摔倒又爬起—練就的能力是普通人無法複制的。這種物理上的成長必定共振着一顆千錘百煉的心,而這顆心足以支撐摩根跨過一切阻礙。

雪莉則顯得謹慎許多。納薩爾案(編者注:今年年初,堪稱美國體操界數十年來最大醜聞的“拉裡·納薩爾性侵案”轟動全美。這名前美國體操女子國家隊、密歇根州立大學運動隊隊醫遭到超過160名運動員聯合指控性侵。)綿密的細節信息不斷刺激着這位母親的神經。她贊賞女兒與生俱來的“獨行”能力,坦言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都沒能真正克服群居動物害怕孤獨的天性,但她同時也不由得陷入憂慮—常年單槍匹馬的女兒需要多久才能适應普通人的群體生活?

“我擔心她的大學生活,擔心她會不會跟室友無法相處,擔心她會不會在聚會上喝個大醉影響學習影響訓練,擔心她會不會被别人占便宜。我們現在的生活看起來過于美好了,讓我更擔心一切,這一切很可能都會發生……可生活還是要繼續,摩根足夠獨立,也足夠堅強,我隻能祈禱她好運,指引她走正确的路,僅此而已。”

采訪臨近尾聲,《人物》記者用手機給雪莉播放了一小段幾個月前在國内引起熱議的BBC紀錄片《斷橋會》。影片講述了一個被領養的中國女孩凱蒂20年後返回家鄉杭州與親生父母重逢的故事。

當看到母親沖上斷橋用顫抖的雙臂緊緊摟住手足無措的凱蒂時,雪莉的眼眶有些泛紅。她說她希望摩根的親生父母也能看到這篇報道,希望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成為了世界冠軍。

或許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他們知道她摯愛體操,憧憬奧運,知道她愛聽泰勒·斯威夫特的歌,知道她沉迷社交網絡,喜歡暗紅色的唇彩,有三四個經常來家裡借宿的閨蜜,知道她曾學習過兩年中文,後因難度太大無奈作罷,知道她運氣很好,又絕不僅僅隻有“好運”而已。

今年3月,摩根再次代表美國出征國際大賽“美國杯”。經過近半年的休整,坐擁世界冠軍頭銜的她是毫無疑問的全場焦點。此時的摩根取下了牙套,稚嫩和拘謹也不見了蹤影。在熟悉的自由操音樂聲中,一路遙遙領先的她開始了自己最後一項成套的比拼。

“團身後空翻兩周轉體720度旋”落地,沒有踏步,沒有出界,甚至沒有絲毫晃動,她穩穩地站在場地一角,擡起頭,臉上綻開了跟世錦賽奪冠時幾乎一模一樣的笑容。

5年前,11歲的摩根在一次“制作願景闆”的家庭作業中給自己定下了5個目标:見到一直以來的偶像、北京奧運會體操個人全能冠軍娜斯佳·柳金,順利通過“精英級”運動員考核,成為美國國家隊的成員,出征世錦賽,以及進入理想的大學—以上這些,她已近全部實現。

雪莉後來發現,女兒還在紙闆下方很不起眼的地方用鉛筆勾勒出了五環的形狀和兩個簡單的單詞,“OlympicChampion”。

哪怕隻是遠遠觀察,這份果決和專注,都能給旁觀者留下極其強烈的感受。就如同她的教練斯拉瓦·格拉佐諾夫形容,摩根好像“一台自我軍事化管理的機器”。

身高并沒有随年齡增長産生過大的變化,肌肉線條卻像質地硬朗的木材一般愈發流暢自然。

即使是在女子體操這樣選手身材普遍嬌小的項目裡,摩根仍舊像個一頭紮進大人堆裡的孩子,不顧一切,昂首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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