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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甯 英雄不自由

時間:2024-10-22 02:53:01

2008年8月8日夜裡,萬人矚目之時,他升入高空,環場一周,點燃火炬。

那是李甯和李甯公司共同的高光時刻。随後,卻是一路跌宕。李甯不得不強迫自己成為一個代理CEO,落入繁雜的事物之中。

時代巨變,追求自由的冠軍歸去來。他也沒有豁免權。

2018年7月28日,55歲的李甯先生起了個大早趕到鳥巢。他需要在台上做3分鐘的講話,台下是一群5歲的小足球運動員。這是他周末繁忙行程中的一個。時間匆匆,他來不及多做停留。

一晃十年已過。眼前巨大的場館空空蕩蕩。比起白天,他更熟悉鳥巢的夜。十年前,他曾每天在這裡訓練到天明。直到2008年8月8日夜裡,萬人矚目之時,他升入高空,環場一周,點燃火炬。

那是李甯和李甯公司共同的高光時刻。随後,卻是一路跌宕,李甯不得不強迫自己成為一個代理CEO,落入繁雜的事務之中。

如他的一位朋友所言,奧運“點火”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隐喻。隐喻李甯被國家賦予的高光時刻,也隐喻落下之後,才是他和他的企業,把腳放到真實大地上的日子。

财經作家吳曉波這樣總結奧運後的這十年:希臘神話般的“諸神誕生”不再出現,遍地英雄皆凡人,商業回歸到世俗的本意,體制突破的戲劇性下降,模式創新、資本驅動和法治規範成為商業運營的主軸。在某種意義上,感性突變的“藝術時代”結束了,諸神黃昏,理性的“科學時代”降臨。

時代巨變,追求自由的冠軍歸去來。他也沒有豁免權。

救火

2014年11月中旬,香港九龍旺角亞皆老街朗豪坊大樓45層,視野開闊,窗外是平靜的維多利亞港,但無人有心情遠眺。

會議室内,正緊急召開董事會。這一天,51歲的李甯公司董事長李甯,在離開具體管理職位16年後,再次被推到前台——眼下正是公司的危急時刻。

李甯公司已連虧3年,虧掉了31個億。李甯面容平靜,但股東們的心情不太好。公司元老們早就坐不住了,紛紛跑到李甯家裡,勸他出山做CEO。

這些年來,創始人李甯對這家公司來說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一位離職員工對《人物》舉了個例子:2011年他曾為李甯安排過一次采訪,地點就在北京通州李甯公司總部的董事長辦公室,結果李甯進去了想開燈,卻弄不清楚哪個開關控制哪個燈。“可見他非常不喜歡在辦公室裡待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面對勸說,李甯巋然不動。他閑散慣了,還是想找職業經理人,挑了兩三個,最終相中一個西班牙裔的候選人,要價一年一個億。雙方已經達成意向,馬上準備簽約。李甯覺得錢是一回事,此人也确實有能力。

公司股東、董事、上下員工,都不同意。元老張向都苦苦相勸:“老闆,你不是光對你一個家庭負責,你現在要對幾十萬人負責。這位西班牙人,首先有語言溝通成本,你說一句,給他翻一句,而且翻得不一定準,這是最大障礙啊。”

十幾年來,李甯和自己創立的這家公司刻意保持距離,他不相信個人的力量,卻笃信職業經理人制度,從1998年開始放手,他先後聘用了三任CEO。

2012年,他引入私募企業TPG的合夥人金珍君,這位哈佛畢業的美籍韓裔經理人,通曉三國語言,當時剛帶領達芙妮走出泥潭。李甯把危機中的公司托付給他和他的團隊。兩年,金珍君沒有上演奇迹。

伏筆早已埋下。金珍君入主不久,就被元老直接在會上炮轟:“什麼你都懂,你都明白,你把這些人都開了得了呗,就你一個人做決策呗。你請那麼多O(指CMO、CFO等高管)幹什麼,就你一個人說話啊?”

另一位元老對這個外籍團隊的總結是:“他們的态度就偏離,他們的方法更是錯誤,所以兩年内沒有遏制住李甯公司的下滑,反而加速了下滑,坡行變成了陡行。他對公司不了解,請來的全都是英國人、台灣人、美籍華人、美籍韓人,這對公司的文化形成一種嚴重的扭曲。”

日積月累生長出來的不信任感,往往會在公司文化深處裂出縫隙。這時候需要的是一個有強大黏合力量的人。

在危急時刻,如果公司的創始人都不出來,還有誰能救公司?

李甯隻好硬着頭皮,接了。

吉祥物

即使已經回歸公司3年半了,李甯臉上仍有一種疏離感。

7月18日,是李甯公司與代言人、美國NBA球星德懷恩·韋德續約的日子。《人物》記者在發布會現場看到,照相機停止拍攝的時刻,站在台上的李甯收斂笑容,兩隻手局促地晃來晃去。他穿了一款公司今年最熱的、找黃牛加價才能買到的“悟道”球鞋,卻搭了一條過長的卡其色長褲,鞋子被遮得嚴嚴實實。

副總裁洪玉儒對他這種穿衣風格早已習慣。2014年李甯回歸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是洪玉儒幫忙挑的衣服。“我要他穿什麼衣服,穿什麼褲子。他那褲子,哎喲喂,我說你得這麼穿大哥,‘咔咔咔’把他褲腿給挽上了,再把那個鞋繩拽下來。”

多年來,李甯都被公司上下視作一個吉祥物式的存在。對于員工來說,他更像遙遠而模糊的精神象征。他出現的形式包括園區内“李甯交叉”的雕塑、年會舞台上那個遙遠的身影,和每個新年一封加油鼓勁的員工内部信。李甯出現的次數之少,有一個細節可以佐證:一位設計師面試實習生,兩個人出門時遇見李甯,設計師認為是大喜之事:“你運氣非常好,你看前面是誰?可能注定你要在這家公司工作了。”

20年前,李甯就開始與公司的日常管理脫離。1998年,李甯到北大上學,把公司交給CEO,自己隻做董事長。2004年公司在港股上市,他更是把家搬到香港,陪伴一對子女在那裡上學。

他的放手是相當徹底的:隻參加一年四次的董事會,每兩個月和CEO見一次面,但極少在管理會議上出現。他任命了公司第一任CEO陳義紅,但陳離開時,繼任者張志勇是陳自己選的。CEO以下的管理層,李甯更不幹涉。

在公司遇有重大決策時,李甯會出現,但他不一定拿主意。最著名的故事是,2010年夏天,公司決策層決定換标。他們要放棄那個打上李甯深深烙印的L型logo,換一個更鋒利、時尚的——這是後來飽受诟病的決定。但出席了提案會的李甯并不顯露喜惡,隻推說腰痛複發,問他們:“我能不能不選?”

2008年汶川地震後,李甯帶隊到四川赈災。當地許多經銷商找到他,抱怨當時公司管理層的決策。李甯和他們是當年創業打天下時積累下來的交情,曾經互相成就,但即便如此,這些抱怨他也隻是聽聽,幾乎不會去和公司高層反饋或建議。

他曾這麼解釋自己作為董事長的作用:“結不結婚不是我決定,而是我參與拍闆決定;而後具體跟誰結婚,怎麼結婚,那就是志勇(CEO)他們的事情了。”

他不是那種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創始人。7月23日,他再次向《人物》重申了他的觀點:“我并不想做一個CEO,我是想做一個企業的投資人,或者創業者。”他打了一個比喻,2014年回歸之前,公司對他來說可能有兩米高,但其他的事情,可能也有一米九。

比如讀書對他很重要,他對知識有近似收集的渴求。1998年他跑到北大法學院讀本科,在學校裡包了一間房,踏踏實實住下來。法學教授何兵對他印象好:“十幾年前,李甯在北大法學院讀書,聽我講民事訴訟法。他是個認真的學生,每課必到,遠遠地坐在後面的角落,是個低調的人。”讀着法律,他還選修了經濟學雙學位,又去光華管理學院讀EMBA,還讀了曆史系的研究生。當時的北大學生曾在期末考試前,在熬夜複習的牛肉面館裡遇到他,聽到他跟同學說:“這道題肯定考。”

他對體育比賽始終很有興趣。作為曾經的體操國家隊隊長,他從1990年便開始贊助體操、跳水、乒乓等幾支國家隊,每逢這些隊伍有重大國際比賽時,他常常親臨現場,與隊員教練們在一起。李甯回歸公司後,他的一位前員工去丹麥出差,正趕上李甯公司贊助的運動隊在當地比賽。大使館的人說,李甯會來看比賽,這位前員工馬上給他發短信,李甯回複他,公司太忙了,這次沒法來了。

射擊隊商業化程度不高,不掙錢,但早年許海峰找到他要贊助,他二話沒說答應了,讓許提要求。隊友李春陽、師弟李小鵬、師妹畢文靜,都先後在李甯公司任職。一直到現在,他的朋友還多是體育圈裡的人。

高光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李甯一生始終和體育深度纏繞,他的性格和人生關鍵時刻都與此相關。

2008年,是他離開賽場之後的人生高光時刻。8月8日,奧運會開幕式之夜,在苦練一月、瘦了10斤之後,45歲的李甯作為最後一棒火炬手,被威亞吊起,在鳥巢上空繞場一周,引燃主火炬。

提起當年那一刻,他更願意把萬衆矚目的榮耀,降到自己為了克服恐高而進行的嚴苛訓練,“我眼睛始終盯着我的手,把我的世界壓縮得很小,我就隻做我的動作。”

這個榮耀把18歲的李甯公司推向了最高點。對手的反應,最能說明此事的強烈程度—李甯剛點完火,北京奧運最大的贊助商阿迪達斯就去國際奧組委、中國奧組委投訴了,當時安踏一位高管還給阿迪達斯的市場總監發去短信:“你是不是得跳樓了?”

更直接的回饋是市場的反應。2009年,李甯公司實現淨利潤39.7億元,同比上漲23.3%,它在中國市場的銷售額,首次超越了阿迪達斯。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後,李甯參加聯合國糧食計劃署活動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時,世界将變得更加開闊自由。這段時間裡人們做的選擇,往往就是他們的價值取向所在。

透過李甯這時候的選擇,能勾勒出一個自由心性的李甯。也許是2008年的點火者形象讓他更堅定了自己在商業之外的選擇—國家和責任感又一次擊中了他。

奧運後,來找李甯的事情無疑更多了。一位曾在2008到2011年間為李甯打理公共事務的前員工告訴《人物》,李甯不像其他企業創始人,他并不願意參加商業性很強的活動。把什麼活動推給他合适,把握分寸是非常難的,但有一點,“他确實更願意做一些和國家相關的事情,這時候他會願意聽你安排。”

2008年後,他作為親善大使,跟着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的工作人員出國訪問,到過萊索托、孟加拉、柬埔寨,有些地方環境惡劣,出發前要打許多針疫苗。但李甯非常樂意做,他那是代表中國,所到之處都會有中國大使出面會見,而他向駐在國民衆發放的每袋糧食上都有國徽,這些是他在意的。

數次與李甯同行的原聯合國糧食計劃署(WFP)新聞官許楠印象很深,李甯出行時格外專注,他對糧食援助的工作内容感興趣,言談間會很想知道聯合國其他機構是怎麼運作的。同時他在外面也很“閑”,沒有什麼公司的電話要打,關于生意,一句不談。

2010年,他做了上海世博會健康大使,開幕之前排主題歌,他也願意去上兩三次。

公司品牌項目管理中心總經理張向都記得,當時國家體育總局想成立一個運動員基金,用于退役運動員的安排,他們約李甯在國家體育總局邊上的天壇飯店見面。一位局長提出,希望李甯能投200萬,李甯想了想說,他投2000萬。局長沒聽清,問了兩遍,沒錯,就是2000萬。

那位曾經為李甯安排公共事務的前員工,是這麼理解李甯的:“他當運動員時,每一場比賽都代表國家,這是一以貫之的教育,在賽場上聽到的國歌,眼睛裡看到的國旗,身上穿的國徽,經典的紅黃配色,全部都是跟國家有關系。後來雖然在公司,他也覺得隻要涉及國家,就應該把它當成責任來看待。”

也因為這一點,體制内官員對李甯認可度頗高。前任國家體育總局裝備中心主任馬繼龍告訴《人物》:“李甯對體育的感情,福建那些企業是沒有的。而且體育為國的這種榮耀,不是僅從電視上看到的,他是體會最多的。”

李甯和體制的這種互相認可也給了公司信心,進而讓他們做出了更激進的判斷。負責政府事務的張向都認為,政府也對李甯公司非常支持,能給到李甯的,在合法合情的局面下,都會首先給到李甯。

那時的李甯公司,上下情緒一片高漲,他們認為擴張是必要的,也想要一個更國際化、更年輕化、更有活力的公司形象。2010年公司換了商标,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把新的研發中心開到大洋彼岸的美國波特蘭。那是球鞋産業的世界“聖地”,耐克和阿迪達斯都在那裡有設計中心。這足可見得當時李甯進軍國際的野心。盡管這野心建立在尚未成熟的商業模型之上。

但是很快,命運的饋贈就結束了。過分的樂觀最終需要一個償還。2008年後是一個更現實的年代,它結結實實地撞了上來。

對手

一位體育從業者對2008年後的體育産業繁榮有一個比喻:李甯、安踏、耐克都進了電梯,一個在裡邊跑步,一個在裡邊做俯卧撐,一個在裡邊拿大頂。别人問他們是怎麼上來的,他們說,跑步、做俯卧撐、拿大頂上來的,其實都錯了—是電梯把他們拉上來的。這電梯,指的就是2008奧運刺激下的整個中國體育産業的勃興。

也正是因為這種蓬勃,體育用品企業都帶有一種盲目的熱情投入生産。2010年初,整體供大于求,行業頹勢已十分明顯。阿迪達斯等國際品牌經曆過幾次經濟危機,對市場更敏感,很快開始打折,但李甯還在大量生産。

2010年,李甯業績發生斷崖式下跌,淨利潤暴跌至11.08億,股價在短短5個月時間内被腰斬。僅2011年,李甯就關店1821家。

時至今日,李甯公司的高管們已經能客觀看待當年的“試錯”。7月19日,張向都告訴《人物》,他認為這都是公司戰略的問題,盲目擴張、投入,最後形成負債,“都是自己的事”。

尤其是2008年之後,公司因為戰略重心從“體育”轉到“時尚”,因此選擇性放棄對中國奧委會戰略合作夥伴的争奪。這後來被許多人認為,是第二任CEO張志勇任内錯誤的決策之一。它不僅意味着李甯失去了一個趁勝追擊的機會,還意外地養大了對手—當時營業額還不到李甯一半的晉江企業安踏,拿到了戰略合作夥伴資格,迅速進入發展快車道。

世界總是充滿吊詭。最看重國家責任的李甯,在2008年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最終導緻的卻是李甯公司因為這認可放棄了自己本來寬闊的道路。

在親曆者的叙事裡,安踏為得到這個機會,用心頗深。當時負責競标的安踏副總裁張濤告訴《人物》,為了和體育總局建立關系,他從2008年春天起,就開始天天去總局“上班”。他知道要從處級以上領導裡邊誕生評委,就去敲了幾十個處級以上領導的門,給人遞一個簡曆,挨個介紹,“我來自于安踏,我們是晉江企業,我們生産這個玩意兒。”

下圖這件在巴黎時裝周展出的藍色夾克,複刻了1990年北京亞運會紅色領獎服(上圖)

他們做标書的團隊分為兩支,一支明線,一支暗線,“你不能對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表示信任。”他們最終用了暗線制作的那份标書,臨出發前,張濤接到了安踏創始人丁世忠從總部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投标的數字。他填好,封好,出了門。在總局門口,張濤還遇見剛交了标書的張志勇,兩個人揮了揮手,沒說話。

開标時,李甯的價格在6家企業中居于中遊,而安踏則遠高出所有對手。時任中國奧委會市場開發部主任的馬繼龍吓一跳,馬上給張濤打電話:“你們還有機會,後悔還來得及。别像當年的秦池酒在央視砸錢做廣告,廣告做完了,企業也垮了。”他甚至提出可以寫個内部條款,“萬一企業不行了,咱把錢退給人家。”

但這是安踏總裁丁世忠最珍視的機會,他砸鍋賣鐵也不可能放棄。2008年李甯在鳥巢上空點火時,他就感情複雜地坐在台下。當時丁的多數家族成員都強烈反對花這麼多錢,在會上丁世忠就罵了一句晉江糙話,問他們,有沒有比這個資源更好的?要有,他們提供,如果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那擺在眼前的就是機會。

“他像獵犬一樣,一直在尋找這個味兒。”張濤說。

挫折沒有就此結束,對李甯公司來說,觸動更大的是2013年,安踏以高出他們一倍的價格,拿下了國家體操隊的贊助權。體操隊是李甯的“娘家”,當時的輿論認為,安踏已經攻破了李甯的禁地,它不僅是為了商業價值,更是為了打壓李甯的士氣。

2013年開标當天,李甯、張向都、時任CEO張志勇都在李甯辦公室等着。中午11點,電話打來,告知安踏中标,李甯隻說了四個字:恭喜他們。

提到這件事,張向都至今忿忿。“李甯是一個故事的傳承,他是美好的傳說。我去了體操隊參加的所有世錦賽和重大賽事,每當李甯到的時候,跟教練們、運動員在一起,能說出很多術語。而安踏跟體操有什麼關系?”

當時張向都找到體操中心問:“李甯公司贊助23年,這些情感和幫助你們都不算了嗎?李甯個人對體操的支持,你們也都不考量了嗎?”時任國家體育總局裝備中心主任的馬繼龍知曉事情的經過,他告訴《人物》,當年體操中心主任向他解釋,為什麼後來放棄李甯—不是為了錢,也是為了錢。

“不是為了錢,就是不是因為安踏的錢給高了我們就給它。也是為了錢,就是說李甯這麼多年來在這方面的支持,安踏确實沒法比。安踏有一種狼勁,就是我一旦進來,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你滿意,讓你覺得我比李甯好、比耐克好、比阿迪達斯好。”

沒人知道這次對李甯的沖擊有多大。李甯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沒有大開大阖的情緒。他的表達謹慎、克制,說什麼話都給對方留有餘地。采訪時,他對此事最嚴重的表達,也不過是,“有一點難受”,他說他現在不能常去體操隊了,為了避嫌。

但李甯的一位同學曾在某個場合聽見過他的感慨:“現在做企業不能再靠經驗、感覺和關系了,企業要發展,必将會碰到訓練有素的職業選手,所以我們也必須很職業。”

個中況味,裡面蘊含的人情,商業,潮起潮落,殘酷,也許隻有李甯才知道這感受有多複雜。

善良就夠了嗎

體操隊未中标的挫折不過是嚴峻商業現實的一種。當時雖未回歸CEO崗位,但李甯已經看到了風雨欲來的危機。

不是不着急,但似乎又沒那麼急。做選擇做決定,對李甯來說需要更長的一個時間。

許多員工認為,李甯的氣質深深影響了這家公司。一位離職員工給了老東家很高的評價:李甯有中國民企少有的令人愉悅的氛圍,因為李甯本人的善良,公司的氣質也是不斤斤計較,是相對寬松與自由的。

這種氣質真實可感。李甯公司在通州的辦公中心,園子寬闊,裡面種着櫻桃樹、柿子樹、海棠樹,四季都有自家的果子端到員工桌前。園區裡還開了職工幼兒園,收費比外面低,員工們可以放心地帶着孩子上下班,有上世紀老國企的脈脈溫情。在李甯公司的籃球館上空,高高地、一絲不苟地挂着國旗。

前任國家體育總局裝備中心主任馬繼龍對李甯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寬厚。即使是在公司最低谷時,李甯和他談話,反思前幾年的工作,也不會批評前人。他會承認以前是個爛攤子,但從不說某個人的壞話。“你想陳義紅,李甯看到他的問題了,沒有單刀直入和他談,而是送他走,把卡帕(李甯公司原有品牌)送給他。後來張志勇折騰,修改logo,一會兒走時尚,一會兒要走國際,左右搖擺,李甯對他這個事兒都不再提,隻是往前看。”

有時候,他的大度甚至讓人生氣。2009年是國慶60周年,天安門有花車大遊行,奧運冠軍們也在車上。這年已經進入了安踏的贊助周期,他們得穿安踏的衣服,但冠軍中也有李甯本人,“很尴尬”。馬繼龍記得,當時李甯公司上下一片反對聲,說李甯可以不參加也不能穿安踏。李甯說,“沒關系啊,穿安踏就穿安踏,我得去啊,我不去怎麼跟體育界交代呢?”後來馬繼龍怕他太為難,給了他一個國徽,蓋住了安踏的logo,才算把事情解決。

在李甯公司初創時期,沒有遇到過太大的波折或競争。他那時有民族英雄的光環加身,他的多年好友張健記得,在閉塞的80年代,李甯從洛杉矶奧運會拿回來三金兩銀一銅,那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績。“在柳州一個小城市有這麼一個奧運冠軍回來,轟動得不得了。他坐吉普車從火車站出來,沿途全是老百姓在路面上夾道歡迎,搶着就要摸他的獎牌。”

1990年李甯公司創業,向公衆征集logo,6000份投稿如雪花般寄來。創業3個月,他便拿下了第十一屆亞運會的贊助權。那是中國第一次舉辦國際綜合運動會。李甯當時跟組委會說:“您應該使用國産的、國家的、國内的企業,因為這對國人還是很重要的,對建立我們的自信、融合還是非常重要的。”組委會也非常樂意接受他的建議,最後國外的競争者就沒有考慮。

亞運會一役,李甯一炮打響,此後連續四屆奧運會,他都拿到了中國代表團的贊助權。90年代的中國體育市場,是一片亟待開墾的荒原,國外的勁敵還沒進來,晉江系尚處萌芽之中,整個中國都是李甯的天下。公司鞋研開發生産中心總經理徐劍光的回憶是,那時李甯的鞋供不應求,工廠的車子拉到倉庫都不用卸貨,經銷商的車直接就搬走了,根本不落地。

但到了北京奧運會前後,行業處境已大不相同。且不說國際對手耐克、阿迪達斯,就說晉江這些品牌,他們是從上百家同類的企業裡殺出來的,性格強勢。比如安踏總裁丁世忠,對細節锱铢必較。張濤記得,贊助CBA時,丁世忠會盯着電視看安踏廣告是怎麼露出的。每隔1分半,廣告牌有一次三連翻,“咔”翻過來,丁世忠就拿着秒表掐,掐這個執行是否到位,執行不到位,他就給他助理打電話了。

贊助中國奧委會也是,丁世忠會拿照相機對着屏幕拍下來,“這個,你看,他為什麼沒穿(安踏)?”張濤每回到廈門總部開會,董事會一大幫股東就會飙當地髒話,用普通話翻譯過來就是,“我們自己花了錢,還要被别人搞。”

為了增強競争力,晉江商人都抱團。安踏丁世忠與九牧王林聰穎、鴻星爾克吳榮光,私交甚笃,生意上也合作。“比如說采購的時候,哥幾個一塊采購,采購完回來咱們自己掐。先把别人幹倒,咱再窩裡鬥,這是閩南企業的特征。”這是張濤的觀察。

但李甯的朋友圈幾乎沒有商人,也很少有官員,都是體操隊的故人,或是早年在健力寶工作時的朋友。一位與李甯熟悉的離職員工記得,每回他去參加公益活動,喜歡叫上一幫朋友,爬爬山,出出國,這種活動他最喜歡。“他們的核心價值觀是一緻的。他這些年一直在延續這種生活方式,受外界改變的東西很少。”

曾給李甯授課的北大教授王亞非覺得,可能他本身也并不适合做CEO:“李甯個性比較樸實,其實某種意義上并不适合經商,你能想象他去追債的樣子嗎?”

歸來

李甯的寬厚和疏離似乎需要一個更決然的時刻—真正的死胡同以及别無他法。

2012年倫敦奧運會前後,天兒還熱,馬繼龍接到張向都電話,約他到公司和李甯聊聊。馬繼龍已經許多年沒見過李甯了。走進辦公室,他的第一感覺是,李甯年紀不大,已經白發蒼蒼了。第二感覺是,他是回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來了。

談話間,李甯表達了對公司2009年錯失中國奧委會合作夥伴的遺憾,那時李甯已經明确,公司的定位要重新回到體育上,他希望能與中國奧委會謀求合作—但已經不可能了,奧委會所有權利都歸屬唯一的贊助商安踏。那是馬繼龍第一次打包做授權,他不能壞了規矩。

與這場會見幾乎是同一時間,李甯引入私募集團TPG,其合夥人金珍君出任公司CEO,并攜帶團隊進駐。2014年底,金珍君辭任。兩年時間,嘗試失敗。

時隔16年,李甯重新出任公司CEO。

那時公司深陷泥潭,資金鍊幾近斷裂,他隻能全力以赴。調整公司架構、清理庫存、改良渠道……丁世忠曾在安踏艱難時留下一年走遍400地級市巡店的佳話,如今李甯也不得不事必躬親。即使腸胃不好時,他也得和經銷商一起喝酒。

他把侄子李麒麟帶回了公司。2014年底,一天的下班路上,李麒麟勸他為了公司開個微博,“咱們既然回來了,就要全力以赴去做。”他當時沒說話,第二天一早,李麒麟發現他已經開始發微博了。2018年2月紐約時裝周後台花絮

原來李甯是個大家長,李麒麟12歲去英國讀書,李甯告誡他,别老給家裡打電話。18歲成年時,李甯一臉嚴肅地叮囑:别吸毒,别犯法。然而現在,李甯也要向年輕人學習了。他開始注重産品,願意聽十幾歲孩子關于籃球鞋的感受,喬布斯也被他挂在了嘴邊。

他關于公司治理的理念也在變化。十幾年來,他笃信職業經理人治理公司,把家族成員全部請了出去。但這次,他不僅對學金融的侄子委以重任,還喚回了一些離職的公司元老回到重要崗位,提拔了老将洪玉儒為副總裁。

時至今日,他不得不否認當年自己堅持的東西,“我也在總結自己過去20多年的發展。好的一面是我們還是給了職業經理團隊很大的空間。不好的一面,在中國這種巨變的市場中,我們本身技能也不是很強,這個(職業經理人)模式也不是非常成熟。”

一個人在打翻身仗的時候很難享受。采訪期間,《人物》記者也試圖找到這3年半來李甯情緒起伏的一些關鍵時刻,但近20位外圍采訪對象的答案出奇一緻—他們幾乎沒見過李甯有強烈的悲喜、焦慮,及其他濃烈的情感表達。

公司元老、副總裁洪玉儒覺得,李甯是個特傳統、特含蓄的人。他回憶起2014年底,李甯決定把産品全權交給他負責的那個瞬間—他倆站在李甯辦公室門口聊天兒,洪玉儒問,“你想好了嗎?”李甯說,“我想好了。”洪說,“想好了就幹吧。”就三句話,是他們這代人的情感交流模式。

在所有受訪者中,隻有李甯的隊友、現在的同事李春陽,見過李甯大哭的樣子。那是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中國體操男隊在團體比賽中以0.1分的差距輸給日本隊,位列第四,李甯本人也沒有拿到獎牌。比賽結束後,他們6個人在休息室裡抱頭痛哭,聲音之大,走廊裡都聽得清清楚楚。

時隔20年,李春陽已經變成了穿着職業裝的企業高管。當時他年紀小,不覺得傷心,隻覺得這樣的失利簡直不可置信。他還記得李甯當時帶着哭腔的自責:“真對不起你們,我伴随中國體操隊從1981年開始站上領獎台,從來沒離開過。直到今天,因為我的失敗,把你們從領獎台上給拽下來。”

那個時代,舉國上下神經緊繃,民族情緒随着競賽結果大起大落。回國後,李甯收到過刀片、上吊繩,還被人稱作“體操亡子”。但他們在李甯臉上看不到失落,他很快退役,創辦李甯公司,爬了起來。

這樣穩定的内心秩序,馬繼龍認為跟李甯少年時經曆競技體育的摔打有關系,“他有達到最高峰的時候,也有掉到地毯上的時候,他(對成敗)的認識是最最深刻的。”

打火的人

2018年,10年輪回,走過幽暗低谷,李甯再次回到公衆視野。

今年2月、6月,李甯公司在紐約和巴黎各做了一場秀。面目清冷的外國模特穿着的紅黃配色的體操服、田徑服、T恤衫上寫着大大的“中國李甯”字樣,印着李甯當年在吊環、鞍馬比賽時的照片。那時他還是國之青年,豐逸俊朗,替國出征。

當他再次與國家一起出現,似乎一切都對了。這是60、70、80幾代人的奧運回憶,同樣符合90一代的符号表達。紐約時裝周一月後,李甯公司升值近30億港元。

時機讓人慨歎,當年李甯公司想要争取90後,卻失去城池。如今,似乎可以說水到渠成。

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窺見李甯些許柔軟的樣子。今年6月,他和老友張健回了趟佛山三水。那是28年前他事業起步的地方。他在街邊大排檔吃飯喝酒,同桌的老友是當年健力寶公司的司機。當年下了班,他們一塊兒聽鄧麗君、譚詠麟和許冠傑的歌,看周星馳的片子。

2014年他回歸時,頭銜是代理執行CEO,至今“代理”二字還沒有去掉。他的員工曾多次試圖删掉這兩個字,被他拒絕。“我随時想溜啊。不是我想逃跑,我就是要逃跑,我沒想做這個CEO啊。”7月23日拍攝《人物》雜志封面時,攝影師問李甯平常最喜歡做什麼,他疲憊地嘟囔了一聲:“喜歡睡覺。”

原來他也是個愛宴客的人。如今在聯合國世界糧農組織任職的許楠常被他叫去家裡吃飯。認識不認識的都有,一堆人。他家在郊外,地下一層寬闊,原本是他的書房,後來改成了大家聚餐的地方。有專門做鐵闆燒的設備,每回李甯備好食材,請廚師到家裡來做,付一些人工費。他來往的人多,但無外乎是國家體操隊的朋友、廣西省體操隊的朋友,以及和公司、生意毫不沾邊兒的人。廣西的隊友每次都住他家,賓主盡歡,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現在這樣的日子是一種奢侈了,公司的挑戰一件接着一件。刀刃上行走,容不得半點疏忽。他具備了更多的警醒之心。

去年夏天,鄒凱要從國家隊退役,猶豫要不要離開體制,投身體育産業。在李甯的家裡,李甯告訴鄒凱,現在已經不是他創業時的那個年代了,資本的力量在更多進入這個行業,再靠自己單打獨鬥,出頭太難。

資本時代,體育早已不是體育用品行業的遊戲。

7月,正是公司競标CUBA(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商務運營權的決勝時期。過去5年,李甯是CUBA的運營商,籃球是他們最看重的業務。

7月19日上午,《人物》在李甯公司見到負責競标的張向都,他前一天剛從現場回來,一坐下就開始感歎:“現在大家對體育資源這種掠奪的感覺,真是孤注一擲。一個學生聯賽,我們去年最後一個賽季,兩個比賽加一起才4700萬,這次光CUBA一個賽季就有出到7000萬的。我真沒想到。”

當天下午,副總裁洪玉儒也提到此事,“太狠了那幫人,他們根本不是按照市場規模來運營。”

7月30日,另一家公司以10億的價格,拿下了CUBA接下來7年的運營權,這一金額創下了CUBA商務運營權售賣的新紀錄。

對李甯和李甯公司來說,這次競标失敗似乎又是一道坎。

要觀察李甯對現行規則的适應程度,最直接的辦法是翻開公司的營收成績單。今年3月在香港的業績說明會上,李甯宣布了2017年的年度營收:全年毛利41.76億人民币,2014年這個數字是-7.8億。

站在台上作報告的李甯,無論是否願意,現在都是那個創業近30年、中國本土最知名的體育用品公司的實際管理者。

在2008年的高光時刻,媒體曾這樣評價他:李甯的身上有着獨特的烙印,從他進入健力寶開始,就一步一步離開體制,體驗各種人生,最終回歸到自由之路。

10年之後,并非如此。田園将蕪,英雄也隻能歸來。他知道公司需要一個領路人,“中國的員工都願意像盲人一樣,他們需要人帶路。同時他們像一個蠟燭,需要能把他們點亮。所以你得有一個人去打火,得有一個人帶領他們沖鋒陷陣。”

李甯曾經告訴許楠,當年他在國家隊,每逢大賽前夜,他都會獨自去爬長城。黑暗中沿着這個國家最古老的城牆攀登,能增強他的使命感。現在這對他來說已經太奢侈了。

侄子李麒麟注意到一個細節,李甯常常在會議與會議的間隙,站在寫字台邊練字。時間隻有10分鐘,他就隻想偷走10分鐘的甯靜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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