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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爾·波特:如隐士般潛入中國

時間:2024-10-19 05:21:33

比爾·波特“有一些人看我的書,以為當隐士很有意思,但我告訴你,不可以随便把它當作一個夢想。你去山裡,你過不了一個冬天。你要先有一個修行,不然會非常餓,非常冷,那個夢很快就會破了。”

一年前的5月,美國作家、漢學家比爾·波特和兩個朋友開始了蘇轼和陶詩的追溯之旅,從常州南下惠州,再遠赴海南,這是蘇轼的南貶路線。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裡,蘇轼向往陶淵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他寫了一首首詩來唱和陶淵明的詩,展開了跨越七百年的精神對話。

最後,比爾·波特再返回江西,來到廬山腳下陶淵明的歸隐之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站在一座陶淵明的墓前,他斟上了三杯東坡酒,一杯自斟,一杯敬蘇轼,一杯敬陶淵明。他還念了一首蘇轼的《和陶飲酒》助興:“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甯生計,既往複何言。”

比爾·波特亦讀亦詠,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陶淵明穿越了一千七百年,就站在我面前,伸手可及。”他自己生活也曾如陶淵明一般,“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讀書”。

比爾·波特把這段旅行寫成了新書《一念桃花源》,這是他關于中國的第八本書。他覺得蘇轼終究還是沒能成為陶淵明,因為他放不下做官。1989年,他第一次來到大陸,去終南山上尋訪了一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隐士,寫成了第一本書《空谷幽蘭》。自2001年中文版推出以後,這本書成了很多人在紅塵颠簸中向往的一片幽靜。終南山上的隐士也越來越多。三十年裡,比爾·波特的頭發日漸稀疏,但一把胡子依然豐茂,他的腳步也不曾停下。一雙布鞋,一挂布包,在中國的土地上,他跨過高山大海,追溯禅宗源頭,重走絲綢之路,與古人對話,與今人同醉。

2011年,他拜訪了45位中國詩人的墓地或故居。每到一位詩人墓前,他都會充滿敬意地在墓碑前放上三杯最濃最烈的威士忌,然後撒在他們的墓地上。“這些詩人都是我的親戚,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心。”

蘇東坡南貶路線與比爾·波特旅行路線

蘇轼失敗了

陶淵明是比爾·波特最愛的詩人。他曾三次拜訪陶淵明一座位于軍事管制區的墓地,卻苦于沒有領導批準而不得入内。去年,他又去了,但還是被拒絕了,他隻好叫門口的衛兵幫他獻酒給陶淵明。

他與陶淵明的緣分始于1975年。他在台北的一家書店買了本線裝的陶淵明詩集,一下子就被陶淵明真切、自然的田園詩迷住了。“這麼簡單的語言,又這麼美的意境,我像很多中國人和外國人一樣羨慕這樣的生活。”陶淵明看破紅塵,退官歸隐,但又不遁入山中,他在廬山腳下耕種、飲酒、會友、作詩,正是比爾·波特向往的生活。這本書伴随了他四十多年,常常在下午喝茶或晚上喝威士忌時打開讀幾段。

比爾·波特把陶淵明當成朋友,而蘇轼是另一個朋友。友人李昕知道他喜歡這兩個詩人,2015年年底,送了他一套石版線裝書《和陶合箋》及《陶詩彙評》。《和陶合箋》是蘇轼為每一首陶淵明的詩歌寫的和詩的集子。“這是一個大驚喜!”比爾·波特喜出望外。他曾讀過蘇轼的幾首和陶詩,知道陶淵明是蘇轼心中“高峰絕塵”的偶像和知音,卻不知道他把每一首陶詩都和過。和詩就是一唱一和,是用文字進行精神上的交流。“一位千年前的大文豪跟一位一千七百年前的偶像詩人穿越時空對話,這是多麼神奇和動人的靈魂撞擊啊!”

1092年,55歲的蘇轼在揚州任知州6個月。在一次曲終人散之後,他寫下了第一組和陶詩《和陶飲酒二十首》。已值暮年的蘇轼似有歸隐之意,但又不忍放棄仕途,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糾結。随後,他又一再遭貶,人生困惑,于是,把七百年前的陶淵明作為對話的知己。

比爾·波特已過古稀之年,他覺得這個時候遇到這組詩是“此中有真意”。他決定親身上路,了解蘇轼寫和陶詩的心境。他和李昕開始查閱各種資料,找到了一些學術性論文,但發現對于兩個詩人之間的靈魂對話卻鮮有研究。規劃行程時,他們還在網上尋找當地有沒有蘇轼的粉絲,以便到時見面可以向他們了解更多的事情。

準備了一年之後,2017年5月,他們從江蘇常州——蘇轼仙逝的地方開始了這段旅程。他們在運河邊敬上一杯酒,獻上一首詩就上路了。

蘇轼南貶的第一站是廣東惠州,也正是在這裡,他決意“盡和陶詩”。白鶴峰下,蘇轼的生活時而無酒無米,他以陶淵明來開解自己:“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适,寄此無窮音。”

那兩年生活困頓,蘇轼重新思考人生價值,和陶淵明在精神上融彙一體,“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

蘇轼在惠州的故居如今正在整修,當地政府要把它打造成一個重要的旅遊景點,工匠們在用上好的石材和進口的東南亞圓木修建“東坡祠”。“我樂見東坡舊居修繕,隻是希望能夠修成一個東坡的清貧寒舍,而不是高屋廣廈。”比爾·波特有些擔心。

在工地的腳手架下,比爾·波特和一群詩友們開始以詩會友的聚會。比爾·波特吟詠了蘇轼在惠州寫的《和陶歸園田居》,“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

接着,他又跟着蘇轼的腳步去了海南,兜了一個圈後,回到了常州,冥冥之中,像是照應了蘇轼當年的結局。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維琳和尚湊近蘇轼耳邊說:“不要忘了西方極樂世界!”蘇轼淡然一笑:“着力即差。”他不刻意去追求極樂。

“蘇轼之前,陶淵明的名字鮮有人知,實際上是蘇轼真正‘發現’了陶淵明。”不過,比爾·波特覺得蘇轼還是失敗了,做不到像陶淵明那樣簡單、樸素,“他個人最想做的,是像陶淵明這個樣子,但他沒有成功,他不能放棄做官的想法。”

蘇轼“不要走有錢的路,要走有意思的路”

從世俗的成功意義上來看,放棄仕途,選擇隐居種田的陶淵明或許是失敗的,但比爾·波特說,“如果我可以選擇一種生活,我會選擇陶淵明的”。

小時候,比爾·波特常常做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鳥,劃過天空。現在回想,他夢裡身為一隻鳥,有方向地飛翔,就是在去往桃花源的路上。

他也的确選擇了一條與衆不同、看上去不是那麼容易的路。他成長于美國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靠經營連鎖酒店發家,經常邀請有名的政治人物、娛樂明星來家裡做客。但他卻厭惡這種生活,覺得家裡的這些客人都戴着面具,“錢與權力會帶來麻煩”。他将家裡的傭人視為最好的朋友,因為他覺得隻有“樸素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八九歲的時候,他就清楚自己以後“不要走有錢的路,要走有意思的路”。

後來,父親破産了,比爾·波特卻很高興,但依然不知道要怎麼過一輩子。最後,他去了哥倫比亞大學讀人類學博士,為了拿獎學金,他選擇額外學一門“冷門”的語言Chinese(中文)。兩個月後,他被錄取了。

比爾·波特的志願不是亂填的。“我從小已經看破紅塵,但我不知道我的目标是什麼。”這個問題困擾了他20多年。彼時,他剛看完英國哲學家艾倫·瓦茨的《禅宗之道》,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了能用來度過一輩子的事物——禅宗。自此,他與中國文化開始結緣。

比爾·波特躺卧醉石

比爾·波特泡蘇子泉偶然地,比爾·波特認識了紐約唐人街上的老和尚壽治。這位出家人帶着他打坐、念經、去鄉下的道場體驗禅的生活。他開始在繼續學業與專心修禅這兩條道路上搖擺。

一年後,一位同學從台灣的佛光山回來告知比爾·波特可以寫信聯系去過寺廟生活。他答應了——“讀書真的沒有意思,人活一輩子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輩子太短了,過得太快,應該做一些重要的。”

1972年,拿着飛往台灣的機票和200美金,比爾·波特開始尋找他人生的目标。佛光山坐落于台灣高雄,自修建起便是信衆衆多的佛教聖地。每天淩晨,天未亮的4點半,他起床,洗臉,半小時後去佛堂念經,接着吃早飯、掃地。8點,比爾·波特要到山上的佛教大學上4小時的課,學習佛教知識。午休後,他還要提着水泥去修葺廟堂。下午4點到5點,與星雲法師打籃球可能是比爾·波特一天中唯一的休閑活動。接着是6點半的晚課,直到8點,一天結束,比爾·波特早早地準備進入夢鄉。後來,因緣際會下,比爾·波特輾轉于海明寺等地,其中有14年都是在如今劃入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竹子湖農村裡的一間小屋度過的。“我雖然沒有耕作或釀酒,但總覺得陶淵明就住在鄰舍,卻不知道他缺少米酒的時候為什麼不來敲我的門。”

對他來說,陶淵明依然是望塵莫及的,但他仍想像陶淵明那樣走在“受苦”的路上。“我原來喝5塊錢的葡萄酒,現在我喝10塊錢的,有時15塊錢的,我很享受。我還可以把我的生活變得更樸素一些。我願意辛苦一點,我得到的東西就更多。”

四尋陶淵明墓不遇(李昕手繪)

陶淵明此心安處是吾鄉

1989年,比爾·波特去終南山上尋找隐士時,山高路遠。最困難的一次是去嘉午台,比爾·波特一行人走了3小時才到隐士所在的茅棚。更甚是,有時到達一個地方,發現這裡并沒有隐士。“不是每個山都有隐士。中國有1%的山有隐士,99%的山沒有隐士。”

令比爾·波特意想不到的是,這些隐士不是藝術家,不是詩人,他們都隻是單純的修行人。在這之前,他在書中接觸到的隐士,像寒山、竹林七賢都是詩人,可眼前的這些修行人,他們卻是“對文學沒有一點積累”。他們要打坐,也要糊口。他們會種菜,會找野生食物,也會叫家人、親戚定期寄些錢财或者生活用品聊以為生。有些隐士還會照管寺廟,靠微薄的補貼維持生計。

這些年,終南山上的隐士越來越多,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看過《空谷幽蘭》。2012年,網上曾有一篇文章《5000多位隐士藏身終南山,過着千年前的生活》。2014年,為了拍紀錄片《隐士》,比爾·波特回了趟終南山,發現人多了很多。“很多知識分子現在在山裡面修行,以前很少見到知識分子。越來越多的人覺得現在的社會有一些好處,但是不會給他們圓滿的感覺,還是想要别的東西。如果不去個安靜的地方,這心裡面的東西無法明晰。”

不過,他覺得95%的人無法堅持。“有一些人看我的書,以為當隐士很有意思,但我告訴你,不可以随便把它當作一個夢想。你去山裡,你過不了一個冬天。你要先有一個修行,不然會非常餓,非常冷,那個夢很快就會破了。”

在這次旅程中,坐在廬山腳下的醉石上,比爾·波特看見了上方一縷山泉飛瀑下來,讓他想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若從這窄小的空間攀援而上,豈不就是豁然開朗的世外桃源?

在他看來,陶淵明就是個很樸素的人。“他不是住在山裡面的隐士,他住在鄉下,但也是個隐士。他最可貴的是他願意受苦。他有機會不受苦,可是他還是願意受苦。他不願意做官,就是要過這樣子的生活。”

他說起陶淵明的一個故事:住在東林寺的一位法師建立了白蓮社,邀請陶淵明參加,說跟他們在一塊念佛可以升天到極樂世界,可是陶淵明拒絕了,說:“不要了,我喜歡喝酒。”說起這個故事時,比爾·波特會心一笑:“你有你的極樂世界,我有我的桃花源。”

平常,在西雅圖那個小鄉村的家裡,他延續着寺廟生活的作息,他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然後打坐一個小時,接着喝茶、翻譯詩歌和佛經,晚上9點前睡覺。每天,他都要喝上10壺茶,早上5泡綠茶,下午5泡烏龍茶。比爾·波特曾說,“我們的生活很簡單,不外出吃飯,不看電影,不去别人家做客”,如隐士一般。

那天,結束了密集的采訪後,比爾·波特背着河北柏林禅寺25塊錢的布包,走進地鐵站,消失在北京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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