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月大的小浩習慣了吃藥和去醫院。兩個月的時候,他被診斷為輕度腦萎縮和腦積水,有發育障礙。當同齡人在搖籃裡玩耍時,小浩要每天去康複中心做各種基本動作訓練,還要從頭上注射藥物。他的整體發育依然比同齡人晚半年,現在還不會爬。經檢查排除了遺傳因素影響,醫生認為孩子的問題可能與生母懷孕期間營養不良有關。
小浩是位代孕寶寶,代母是一位柬埔寨女性。小浩的母親林芳認為這是代孕中介的責任,她找中介理論時,“他說如果真的是我們的問題,我調查清楚,那麼這個孩子你還給我,我重新給你做一個”。林芳瞪大眼睛喊,“對他們寶寶可能是商品,但他是我的命!”
代孕中介也不斷尋找專家,試圖将責任歸于林芳。雙方各執一詞,無法協調。但因為國内法律嚴禁代孕,林芳很難通過法律解決這個問題。
即便在柬埔寨,她的這場代孕,也是非法進行的。
自2015年,泰國、尼泊爾等傳統代孕大國紛紛出台禁止商業代孕的法規後,東南亞的代孕資源迅速向柬埔寨轉移。到2016年10月,柬埔寨内政部官員稱,國家再窮也不能靠代孕減少貧困,拒當“出售嬰兒的工廠”,針對商業代孕的禁令随之發布。有些代孕中介轉入地下,有些則流竄他國。
恰恰在這時候,林芳來到柬埔寨,開始了這場代孕的夢魇。
趕上末班車
林芳今年33歲,是貴州人,早年在上海打拼,靠洋酒銷售等生意賺了些錢。事業蒸蒸日上時,一次腹痛檢查改變了一切。2013年10月,林芳在醫院檢查時得知自己的子宮先天性發育不良,且輸卵管有扭曲。矯正手術後,醫生告訴她,懷孕的幾率隻有25%,而且,這個幾率之後還會加速下降,即使懷孕,也易流産。
林芳一直很孤單,希望有個屬于自己的孩子。20歲時,因母親出車禍離世,她患上抑郁症,并長期服藥。她原本打算做試管嬰兒,由于長期服藥,不符合國内試管嬰兒的藥物管理要求。國内這條路,幾乎堵死。她到泰國打算做試管嬰兒,又因為身體狀況沒能成功。
在這期間,林芳的婚姻出現變故。她在泰國做治療時,丈夫外遇并産下一子。親友一直也向她灌輸女人沒孩子就一輩子被人看不起的觀點。
諸多人生的困境,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林芳。孩子,成了她擺脫困境的一個解決辦法。試管嬰兒的路堵死後,林芳開始在網上查代孕的信息,加了二十多個qq群、微信群了解情況。
在她最絕望時,一位“病友”主動聯系她,稱自己也有類似病情,并熱切地推薦林芳去一家叫神州中泰的代孕公司。正好當時還有一家在柬埔寨的中介多次聯系她,林芳就和這位病友約着共赴當地考察。
從林芳查詢東南亞各種代孕中介資料開始,東南亞各國政府也在想方設法遏制瀕臨失控的代孕産業。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泰國代孕産業一直公開存在。當時泰國隻有醫學委員會的一項《行為準則》規定,允許精子或卵子來自代孕者親屬的代孕行為,禁止有償代孕,但立法層面上,并未對代孕産業進行明确規範。監管不嚴時,泰國一度成為中國和澳大利亞的“代孕天堂”,直到棄兒事件曝光。
2014年,一位泰國代母為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産下龍鳳胎,但這對夫婦隻帶走了健康的女嬰,遺棄了患有疾病的男嬰,并拒付代孕費。當客戶遺棄代孕寶寶時,這些孩子多被送到福利院。不久,媒體又曝出一日本富翁在東南亞多家機構代孕生了13個孩子的新聞。商業化的生育技術被如此濫用引發國際媒體關注。
代孕也加劇了跨國人口販賣問題。2011年,泰國警方在曼谷一處别墅區發現13位被軟禁的越南代母,其中有被誘騙、威脅而來的,也有人遭到強奸。
2015年,為根治代孕引發的倫理争議和法律糾紛,泰國、越南、尼泊爾先後頒布禁止商業代孕的法律法規,2016年,印度政府拟定以立法全面禁止商業代孕的草案。據聯合國2012年一份報告顯示,印度約有3000家生育中心,代孕産業每年創收約10億美元。若施行,印度将失去大部分代孕市場。不過,到現在為止,這個法案都沒有通過。
在東南亞和南亞地區,代孕開始像遊擊戰一般存在,泰國禁了,代孕中介就搬到越南,越南叫停之後,他們又轉戰柬埔寨。當東南亞和南亞對商業代孕的監管前所未有地嚴厲時,柬埔寨則成為地區最大的代孕市場。不過,這種代孕熱,在柬埔寨并未持續太久,林芳遭遇了轉折點。
2016年10月23日,林芳和家人來到柬埔寨。次日,當地政府就發布針對商業代孕的禁令,并組織多個部門開展大掃蕩行動。
“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林芳說,當時由于語言不通,也無人提醒,自己并不知道有禁令。邀自己來柬埔寨的那位病友并未出現,但神州中泰的工作人員倒很熱情,請她去公司的醫院看看。
一位主任醫生現場讓林芳做了檢查,給出很樂觀的分析,建議她試試自己懷孕。與之前國内醫生的悲觀預期不同,這位主任給了林芳信心。她當天就交了三千美金,決定在這裡做試管或代孕。但真正接受促排等治療後,另一位主任醫生告訴林芳,據她卵子數量,自己做試管嬰兒的成功幾率基本沒有,隻能代孕。
求子心切的林芳,很快就同意了。11月2日,林芳簽了45萬元包成功套餐的合同。根據合同,有客戶胚胎的前提下,兩年内如果抱不到孩子,公司将退全款。
林芳回國後才通過新聞和群聊得知柬埔寨禁令的消息,她馬上聯系中介。“他們跟我說禁令不是問題,這不是我該操心的事。因為我是‘包成功,包回國’套餐,公司在當地有關系,都能搞定。還說要真有這種問題,那這麼多客戶,大家都不做了嗎?”
當時,做柬埔寨代孕的中介,确實也在觀望。“(柬埔寨)禁令和兒戲一樣。禁令一出很快就出台政策寬限期,限期到了又續寬限,因為沒有強制性的法律出台,一直在讨論中。”環球代孕執行總裁劉保君說。2015年國内全面放開二孩政策後,他就開始開發泰國代孕市場。兩年内,随着當地相關法規的完善,公司又将整套代孕服務轉至柬埔寨。有外媒統計,全盛時期,柬埔寨的各國代孕中介多達50個。
林芳之前對東南亞地區暧昧的商業代孕法規有所了解,知道各國至少是不鼓勵商業代孕的。這種情形下,自己簽的合同是否受法律保障也是問題,但面對婚姻、身體條件等現實壓力,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林芳說。采訪中,她說的最多的就是“我沒辦法了”。
付款前,中介公司曾組織客戶考察代母基地。七八個代母,林芳相中一位膚色較白,很愛笑的女性,但中介人員給她安排了另外一個人。她叫阿星,26歲,身材豐滿。工作人員說,林芳是大客戶,她們才安排這位最好的代母,她子宮内膜比較好。阿星是位離異女性,之前在餐館洗碗打工,每個月賺50美金,經人介紹聽說代孕可賺7500美金便來此工作。這也是當地代母的普遍經曆。
據劉保君介紹,在柬埔寨,結婚時,由女方負責買房安家,當地的離異女性數量也多,這都導緻女性經濟壓力較大。據統計,東南亞代母十個月的普遍收益在6000到1萬美金,是當地人均年收入的五到九倍。代孕成了當地婦女賺錢的“捷徑”。
26歲的越南人昆潔也是位代母,目前已懷孕四個月,她向本刊介紹,自己曾在柬埔寨的工廠、餐廳、理發店等地打工,收入隻夠自己吃喝,無法貼補家裡。在一位當過代母的朋友介紹下開始做代母。她覺得,代孕既幫助别人,自己又能獲得一筆滿意的收益,可以用來還貸,做些小生意,是件好事,也獲得了家人的理解。
合作前,準備代孕的婦女會做全套體檢,排查傳染病。公司對理想代母的要求是三十歲以下,最好生過一個孩子,這樣不容易有生産的并發症。
“與美國、俄羅斯等國比,柬埔寨的代母是沒什麼選擇權的。”劉保君說。
首次見到代母時,林芳和阿星也是在翻譯的配合下,連比劃帶說才簡單溝通幾句。林芳知道阿星此前産過一子,是順産。阿星對林芳的生活則一概不知。
看到代母身體健康,居住的環境幹淨整潔,林芳放心回國。11月底,公司發來報告,阿星成功懷孕。而這也是林芳和中介拉鋸戰的開始。
無奈去做偷渡客
與胎兒兩地相隔,林芳總是不放心。據她介紹,公司起初定期發B超等産檢報告,但遲遲不給孩子做合同裡保證的四維排查,最後,她自己另出錢帶着代母找醫院做檢查。而神州中泰則對本刊表示,公司嚴格按合同做了四維等産檢,并稱林芳在多個重要服務環節拖欠一兩個月才支付款項。由于當地的幾家中國中介的代母基地都很近,林芳在别家中介人員協助下進入代母基地,做了個“突然襲擊”。據她回憶,别墅裡坐着二十多位代母,她用翻譯軟件和代母們簡單溝通得知,她們六到八個人睡一間屋,快四十度的天氣,隻能開三小時空調,大多時候開電扇。冰箱裡并沒有之前中介展示過的豐富食材,菜闆上也全是螞蟻。
林芳雇了位翻譯,找自己的代母阿星對質,得知她每天吃不到水果,主食就是米飯和幹鹹魚。林芳每次送她的補品,阿星也要分給其他代母吃,一些車厘子和核桃還被中介人員克扣。中介則向本刊表示林女士的說法“完全不屬實”,公司每位代母都有獨立房間,飲食根據生殖專家、營養專家的建議而制定。代母飲食絕不可能出現被克扣的情況。
預産期間,産檢發現代母有胎盤鈣化的問題,缺氧。林芳稱自己帶着代母從别墅坐三輪車去醫院吸氧,但中介認為缺氧的診斷是醫院為騙錢編的,這樣大熱天來回折騰代母才容易出問題,讓林芳後果自負。不過,中介還是按醫生建議,為代母及時安排了缺氧治療。
整個代孕後期,在質疑與對抗中,雙方關系日益緊張。林芳試圖自己為代母安排更好的生産醫院,卻又遭到中介的拒絕。雙方不斷發生沖突、對抗,直到孩子出生後,都沒有得到緩解。
7月26日淩晨,寶寶降生。
中介方面聲稱,當時公司已按合同辦理好了孩子的出生證、健康證明、回國手續等文件,準備交接,但林芳卻以各種理由逃避支付10萬尾款,在孩子出生四天後,私自帶走孩子。而林芳認為,根據合同應先辦完手續,确保孩子順利出境才可付清全款,雙方僵持不下。
林芳和丈夫嘗試自行為孩子辦理證明,卻在去移民局蓋出境章時被扣。工作人員說他們這是代孕,根據規定無法蓋章。被扣留在當地兩個多月後,10月9日,林芳和丈夫收到法院傳票,稱他們涉嫌販賣人口。這期間,他們也結識了幾位同樣情況的中國夫婦,一行人最終先後偷渡回國。
回國後,林芳馬上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不到三個月的小浩經常頭後仰,全身肌肉僵直,腳後跟不會着地,也坐不住。他的新生兒評分不及格,醫生給出的輕度腦萎縮診斷把林芳吓壞了。
2014年8月12日,泰國曼谷,泰國皇家警察長官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日本男子泰國代孕案的進展,泰國警方認為,這名男子通過代孕一共獲得13名嬰幼兒(@視覺中國圖)無法保護
就在林芳終于帶着孩子回到中國後,柬埔寨政府在打擊商業代孕問題上,似乎下了決心。去年11月,一位澳大利亞護士因從事非法代孕的中介服務在當地被捕,判處18個月監禁。不少中介也再次向其他國家轉移。
“我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劉保君說。政策緩沖期的不穩定性日益明顯,劉保君也計劃着更多開發俄羅斯和美國市場。
一個市場倒下,新的市場又在興起。從今年初開始,老撾湧現多家代孕公司。4月,泰國警方就逮捕了一位準備将六瓶人體精液帶入老撾的男子。
為躲避各國法令,東南亞的代孕中介會将代母多次轉移,比如在法規松散的地方進行胚胎移植,之後,将代母安置在條件好的泰國度過整個孕期,臨産時,公司再将代母轉移回管理松散的地區,以便嬰兒出境。
曾經為林芳服務過的中介,也撤出了在柬埔寨的代孕基地,市場轉向美國和俄羅斯。談到林芳的問題,他們拒絕承認是自己的責任,該公司發言人認為,林芳孩子的情況牽扯了很多因素,未及時治療的黃疸和偷渡期間的不良環境都可能造成孩子生病。
林芳咨詢的多位律師都稱,因中國禁止商業代孕,她和中介簽的合同不受國内法律保護,隻能以詐騙等罪名打官司試試。目前,林芳從财力和精力上都疲于官司,回國不久,她也和丈夫離婚,一人往返于上海和貴陽為孩子看病。林芳原本想通過孩子解決人生問題,結果自己卻又陷入更大的問題中。
“代孕這東西,沒法律保護,你要是運氣好,中介求财你求孩,大家相安無事。”林芳說,“一出問題,中介做的不是人做的事。隻能這樣,你說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