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陽光傾灑在加沙破敗的城市,前一天,50多名巴勒斯坦人在邊境線上被射殺(@視覺中國)對大多數地區的人而言,回故鄉,不過是跨上一種交通工具,花一點時間而已。但對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來說,卻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加沙在埃及南部沿地中海岸一帶。埃及控制着這裡南部的陸地出口,以色列限制了北部通行,并且禁止海岸線和機場的使用。1948年,30萬巴勒斯坦人遭到以色列驅逐來到此地,之後,難民們一直想回到現在已經屬于以色列的故土。
但以色列人建起了圍欄。為了阻止這些人向以色列“滲透”,試圖越過圍欄的人會遭到無情射擊。
在這片比北京海澱區還要小的土地上,現在擁擠地生活着近200萬人。“我們不能出去,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生活。”33歲的艾哈邁德·阿特馬說。他是加沙的一名自由記者,出生在這裡的難民營,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如果這個圍欄被移走了,是不是就可以獲得自由?”
這裡,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監獄”。5月14日,成千上萬巴勒斯坦人,湧到加沙和以色列接壤的邊境,希望穿越圍欄,回到故土,他們稱之為“偉大的回歸”運動。以色列士兵卻向抗議者實彈射擊,造成超過2400人受傷,50多人死亡。這一天,也成為多年以來加沙最為血腥的一天。
隻是,這些沒有武器的巴勒斯坦人似乎沒有被槍炮擊退。他們被莫名的力量驅使,試圖沖破重重鐵絲網包圍的“死亡地帶”。
“多年以來,絕望的民衆在狹長的無主之地進行着屬于他們自己的遊行。”《華盛頓郵報》刊登的一封讀者來信中寫道,“而今年,人們選擇直面槍口,向那道圍欄撞了上去。”
慶祝和流血的兩個世界
5月14日,就在巴勒斯坦人不斷倒在槍炮之下的那天,在耶路撒冷,美國駐以色列的新使館正式啟用。以色列總理内塔尼亞胡在慶祝儀式上發言,收獲一輪熱烈掌聲。
“特朗普總統正在創造曆史。”内塔尼亞胡說,“我們的人民将永遠感謝他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的決定。”
台下人群熙攘,館内一派喜氣。所有衣着鮮亮的貴賓中,特朗普的女兒伊萬卡和她的丈夫庫什納吸引了最多的關注。現場,伊萬卡身着灰白色外套,揭幕了大使館印章和牌匾。庫什納發表主題演講,表示“美國與以色列站在一起,因為我們知道這是正确的事情”。
耶路撒冷老城的城牆上,投射着“謝謝總統特朗普”的字樣。新使館的路标已經成為了人們争相合影的景點,入口處的廣場被命名為美國廣場。
以色列人真的很高興,70年來他們都在争取國際社會承認這個東部城市作為首都的時刻。如果說中東沖突的核心是巴以沖突,巴以沖突的核心則是聖城耶路撒冷的歸屬。去年底,美國單方面宣布了遷移大使館的決定,相當于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大部分歐洲國家堅持認為大使館應該留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直到耶路撒冷的地位問題得到最終解決。危地馬拉等小國,則緊随美國的步伐,計劃将其駐以色列的大使館遷址耶路撒冷。
雖然本人沒有到場,儀式現場播放了特朗普預先錄制的消息,視頻中他稱美國是“自由與和平”的合作夥伴。
僅2個小時的車程之外的加沙,巴勒斯坦人早早就在邊境的栅欄邊聚集。大卡車的輪胎被點燃,燒出滾滾刺鼻的黑煙。以色列用直升機向抗議人群投擲傳單,警告任何接近邊界圍欄的人都會面臨生命危險。
這并沒能阻止最前排的人們揣着石塊沖向前,他們試圖破壞栅欄進入以色列。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行為,為了擊退巴勒斯坦人群,以色列士兵不僅使用了催淚彈和橡皮子彈,還射出了實彈。
以色列軍方對外表示,開火是不得已情況下的最後手段。以色列軍方内部人員卻透露,士兵按規定可以對近圍欄300碼之内(約274米)的武裝人員,100碼之内(約91米)的非武裝人員開火。現場傳出的視頻畫面上,以色列的士兵将槍口對向了手無寸鐵,背靠在圍欄上祈禱的平民。
據加沙衛生部的數據,這一天結束時,死亡人數達到了55人。成為2014年加沙戰争結束以來最“緻命”的一天。
而後在日内瓦舉行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特别會議上,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紮伊德譴責了以色列軍方的行徑,認為“幾乎沒有證據表明(軍方)試圖将傷亡降至最低。”,他表示要對以色列涉嫌戰争罪進行調查。
在當天美國的新聞媒體上,特朗普政府官員與以色列領導人一起歡笑和慶祝的錄像片段,被放在加沙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被攻擊的畫面旁邊一同播出。
“兩個同時發生的事件營造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對比。”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評論。
加沙蒙面的孩童舉着巴勒斯坦國旗(@視覺中國)最大的“露天監獄”
美國正式将使館從特拉維夫搬遷到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就是以色列建國70周年。而對于比鄰的巴勒斯坦人,這一天是民族“災難日”。
1948年5月15日,猶太複國主義打響第一次中東戰争,流散了一千多年的猶太人試圖在這片流淌着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建立自己的國家。
戰争肢解了當時的巴勒斯坦國。除加沙和約旦河西岸部分地區外,以色列占領了巴勒斯坦五分之四的土地,500多個村莊被種族清洗,近75萬巴勒斯坦人遭到驅逐或被迫逃離原本的家園,成為難民。
大規模的難民流亡中,近30萬人來到加沙地帶避難,他們在加沙的城市外圍建造了臨時住所,等待聯合國關于驅逐行動的決議。對于其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裡離他們最初的家園往往隻有幾英裡,卻再也沒能回去。
從那時起,5月15日這天成為了巴勒斯坦人民的納克巴(Nakba)日,在阿拉伯語裡,是災難的意思。
以色列從未正式承認納克巴的責任,甚至試圖從方方面面抹去其存在的痕迹。在以色列國内,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教科書中都沒有提到納克巴一詞,教師也從來不敢提及。
1948年戰争後,得以留在以色列境内的一小部分巴勒斯坦人被迫回避這段記憶。
2011年,以色列通過《納克巴法》,進一步壓制了民衆對驅逐曆史的叙述和讨論,限制了境内巴勒斯坦人民公開紀念過去的權利。法律規定,對于境内一些将國慶日作為哀悼日紀念的機構,财政部長可以減少甚至撤銷對其的政府資助。
對于流離失所,成為加沙難民的幾十萬巴勒斯坦人,以色列的影響更是從未遠離。
1967年,以色列在中東戰争中占領了加沙地帶,獲得對地區的軍事控制。1988年,巴勒斯坦建國,在約旦河西岸的土地建立政府。但遠在以色列國土另一端、360平方公裡的狹長加沙地帶卻難以顧及。通過不停增加猶太人定居點,以色列對加沙進行了實質上的領土侵略,直到2005年,才協議退出。
2006年,巴勒斯坦伊斯蘭組織哈馬斯赢得議會選舉,開始對加沙進行管轄。自此,因為害怕激進的哈馬斯武裝的入侵,加沙陸地邊境的埃及和以色列對加沙地帶開始了全面的封鎖。“一度連薯片、小雞和巧克力都被禁止入内。”著名中東學者諾曼·芬克爾斯坦描述道。
如今加沙生活着大約200萬人,是地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一半以上是兒童。由于以色列和埃及的封鎖,大多數居民的生活條件非常糟糕。
據《華盛頓郵報》描述,加沙的失業率超過40%,97%的飲用水受到污染。加沙人每天隻能擁有幾個小時的電力。醫院面臨着持續的物資短缺,貨物的進出也非常有限。
希伯來大學已故的社會學家巴赫·金默林曾說,加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集中營”。英國前總理卡梅倫則将加沙比作一座“露天監獄”。
望向加沙的天際線,蕭瑟的景象随處可見。年輕人閑坐在人行道邊,店主們玩着手機消磨時間,店鋪空蕩蕩的,地中海的污水味在空中飄揚。
這裡的經濟已經全面崩潰,卻無路可逃。“加沙好像一個封閉的罐頭”,以色列《國土報》撰稿人MuhammadShehada說,加沙的兩個邊境口岸幾乎相當于永久關閉,以色列過境點每年隻有約500人可以離開加沙,埃及一側的口岸每個月隻最多開放3天。
去年聯合國官員就曾警告,經過哈馬斯十年的統治和以色列的嚴重封鎖,加沙地帶可能已經“無法生存”。
許多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有這樣的習慣,時不時就來到邊境線旁看看另一邊的景象。70年前,以色列人“回歸”這片應許之地,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被連根拔起。如今以色列人已經在那裡安穩紮根,他們卻遭到流放,艱難生活,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回歸。
回歸之旅
加沙邊界線的一邊,是全副武裝的以色列軍隊。另一邊,一片帳篷營地延展開來。
3月30日的清晨,加沙的居民法蒂·沙穆馬拉準備離開家。
7歲的兒子阿裡問他,“爸爸,你要去哪兒?”
“到邊界。參加偉大的回歸之旅。”
1月份,自由記者艾哈邁德·阿特馬在Facebook主頁上發布了一條狀态。“感謝以色列讓我看清現實。如果邊境的關口是開放的,我們被允許擁有正常的生活,也許曆史上的糾紛可以暫緩。但如今我們不得不在抗争和死亡中做出抉擇。”他想呼籲人們重拾回歸故土的勇氣。這條狀态以#偉大的回歸之旅#的标簽結尾。
阿特馬發布了那條狀态後,迅速得到了地區内衆多知識分子、社交媒體活動家、作家和民間組織的響應,并得到巴勒斯坦地帶的巴勒斯坦政黨的支持,包括哈馬斯、法塔赫和左派政黨。沙穆馬拉擔任執行主任的加沙文化中心總聯盟也是其中之一。
巴勒斯坦人決定在加沙和以色列的邊界舉行曆時45天的抗議,并稱它為“偉大的回歸之旅”。抗議開始于3月30日,結束于5月15日,分别代表了兩個重要的日子,巴勒斯坦人民的土地日和納克巴災難日。
1948年,聯合國通過了第194号決議,同意巴勒斯坦難民應該有權返回他們的村莊。此後的每一年,這個決議,都會重新通過一次,但以色列總是拒絕接受并加以阻撓。
1976年3月30日,巴勒斯坦人抗議以色列強征他們的土地,6名巴人在這場示威中被殺。這天也成為巴勒斯坦人心中的“土地日”。
從被驅逐的第一天起,任何企圖回到自己的土地,或是收回原本财物的巴勒斯坦人,都被視為“滲透者”,或被鎖定為恐怖分子。為了防止“滲透”,以軍會開火應對。
随着時間流逝,難民的主張被擱置,無法解決。以色列第一任總理大衛·本古裡安曾說,希望“老一代會死去,年輕人會忘記”,巴勒斯坦的問題可以就此沉入地中海的海底。
然而,難民們從未忘記。
每年災難日的紀念就像是一個不斷的提醒,如今數量已經增至百萬的巴勒斯坦“永久難民”仍在等待回歸。
3月開始,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和兒童離開難民營的居所,來到離邊界僅700米的臨時帳篷營地。這樣的營地多達12處,散布在加沙邊界的不同地點。
年輕女孩穿着傳統的繡花衣服,女人們哼唱着巴勒斯坦民族歌曲。這裡不全然是悲劇性的抗争,過去幾十年中經曆了一場又一場悲劇的加沙人,在回歸之旅的号召下激發出了樂觀的情緒,他們都懷揣着同樣的願望。
參加了周五的午禱後,歡呼的人群還進行了一場足球賽。人們一起舞蹈,品嘗傳統的烹饪,和老人坐在一起,聽他們訴說1948年以前的生活和家鄉的轶事。天上有風筝飛過,人們把巴勒斯坦國旗挂在80英尺的棍子上,在邊界的另一邊清晰可見。
14日,原本和平的示威者與以軍發生沖突,以軍向圍欄的另一邊投擲大量煙霧彈試圖驅散人群(IC圖)
女人、兒童、老年人甚至殘疾人都參與到了這場激烈的對峙中(@視覺中國)85歲的多拉和她的孫子也在其中。1948年她被迫與家人一起從雅法市逃離,如今她居住在加沙北部海岸的難民營。“我今天來到這裡争取我的回歸權。”多拉說,“我想回到雅法。”雅法是曆史上的古城,在以色列建國後與南側的特拉維夫合并,成為國際上普遍承認的以色列首都。
這場“回歸之旅”是巴勒斯坦人民幾十年來民間鬥争的延續。
2011年3月,巴勒斯坦人在叙利亞、黎巴嫩、約旦、加沙等境舉行回歸遊行。一些人因此遇害,一些穿過邊界後旋即被以色列士兵逮捕。
2012年的全球耶路撒冷之行,參與者計劃從全球各地,非洲、亞洲、中東、歐洲甚至美國抵達。目标是确保有多達100萬人淹沒以色列邊境,并前往耶路撒冷,在那裡宣稱穆斯林對聖城的權利。
這一次,特朗普将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的決定,雖然并不是緻命對峙的直接原因,但也助長了難民的絕望,因為在美國的強勢幹涉下,通過巴以和談解除封鎖的可能性愈漸式微。這促使加沙許多人願意站出來參加遊行——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加沙的艾資哈爾大學政治學家MkhaimarAbusada則認為,遊行的主要目标是結束封鎖。“這是抗議的頭号目标,即使口号是偉大的回歸之旅。”他說,“抗議最重要的是打破圍困,得到自由和尊嚴,過上更美好的生活。”
“回歸之旅”頭幾周的時間裡,示威一直保持着非武裝和非暴力的形式。但災難日的前一天,形勢陷入了混亂。抗議者開始向對面投擲汽油彈,點燃輪胎,放飛燃燒的風筝到以色列境内,并試圖用鋼絲鉗剪斷栅欄。
一些以色列媒體指責,是哈馬斯操縱了這些示威者,讓加沙激進派領導人混入抗議的人群,并敦促信徒破壞栅欄,湧入以色列。哈馬斯随後也承認,他們有意使用平民在抗議活動中為軍隊提供掩護,擔當炮灰。但更多巴勒斯坦人民願意相信,這是他們自發的行為。
成千上萬年輕的巴勒斯坦人一波又一波地奔向邊境線,帶着滿兜的石塊,手拿着鋼絲鉗,栅欄的另一側是高度武裝的以色列士兵。
聯合國一直在呼籲,“以色列安全部隊應最大程度限制開火,哈馬斯和抗議者領袖也應避免暴力行動和挑釁”。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堅信,巴以沖突隻能通過“兩國方案”解決。事實上,去年在巴黎舉行的中東和會也強調這一主張。當時與會的70個國家和國際組織的代表重申,“兩國方案”才是解決巴以沖突的唯一出路,即讓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各自獨立建國,巴以兩國和平共存。
但這場血腥的殺戮,讓這個方案看起來遙遙無期。
當天下午,以色列數次空襲加沙的城市,抗議人群漸漸散開,但邊境線旁的帳篷還沒有撤去,空氣裡仍彌漫着刺鼻焦灼的氣味。
一些人拿着從栅欄上搶過來的小段鐵絲網,一個臉上被圍巾覆蓋着的男人興奮地揮舞着一把鋼絲鉗,對試圖突破圍欄的巴勒斯坦人來說,那就是他們的“獎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