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韻是甘肅蘭州人，在天津上的大學。2013年初臨近畢業時，她通過國家漢辦的選拔，來泰國教中文。五月，她穿着長袖長褲，從還有些涼意的北京，乘泰航直飛曼谷，雖有心理準備，但一下飛機，李雅韻還是被“熱蒙了”。
來泰國是陰差陽錯。她本屬意蘇格蘭，但無奈沒通過面試，等她把工作都找好了，泰國批次的選拔才開始。學院老師和父母都鼓勵她試一試，有了第一回面試的經驗和充足的準備時間，李雅韻順利通過。
起初，李雅韻隻準備待一年就回國的，但沒想到，一待就留了下來。這五年間，李雅韻交了泰國當地的男朋友，還換了工作，現如今，在當地一家水上樂園從事中國市場和數字營銷工作。
她和很多在泰的中國人一樣，見證了中國遊客在泰國的火速增長，也在不知不覺間，被這座國家的魔力吸引，留居于此。
“好像還在國内”
來泰國之前，李雅韻所知的泰國城市隻有曼谷和普吉，靠看過的影視作品拼貼對這個熱帶國度的想象。小學時，她看過一部名叫《曼谷雨季》的電視劇，就覺得“在那邊的生活挺吓人的，華人在那邊互相坑，女主也被害得挺慘的”。長大一點，無論看美國電影、香港電影還是韓國電影，泰國總和人口販賣、毒品交易脫不開關系。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泰國在國人出境遊市場上風頭正盛。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東南亞、歐美、日本才是泰國的主要客源地，雖然中國開放出境遊後，人們第一站常會選擇泰國，但因為出境總數少，在泰國很少看到中國人。昆明人阿龍還記得，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來到泰國，“在大街上偶然遇上一個同胞，特别激動”。
1997年金融危機過後，中國遊客開始顯現出快速上漲的勢頭。中青旅東南亞線負責人李智，2000年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專注東南亞旅遊産品設計，他告訴本刊，前幾年引發輿論關注的泰國“零負團費”，在當時就已經很盛行了。
“泰國是一個性價比超高的國家。”李智估計，自2000年以來，中國遊客赴泰人次年增長一直保持在30%以上。
據《泰國藍皮書：泰國研究報告（2017）》，自2012年以來，中國一直是泰國的最大客源地。2017年，中國遊客赴泰980萬人次，占了泰國入境遊客總量近三分之一。
阿龍看到了泰國旅遊的機會，四年前，做邊境貿易工作的他從國内出發，往返數趟，終于談妥了想做的生意，在泰國清邁開設了一家有13間房、帶一個大院子和遊泳池的特色民宿。
創辦民宿的過程并不順利。
泰國法律規定，泰國土地和别墅不能讓外籍人直接購買，阿龍當時不得不找一位泰國朋友，借他的名義合辦民宿。接下來，就是辦營業執照了。
泰國工商部門拖拖拉拉的辦事作風讓阿龍哭笑不得。“明明三個月可以幹好的，在這兒要幹一年。”阿龍壓低了聲音，小聲說：“其實，來了才知道，泰國的政策不是那麼透明化，要辦事，除了遵守條例外，還要給錢。”在泰國朋友點醒下，阿龍前後花了20萬元的“活動基金”，才把民宿的營業執照辦下來。
剛開業時，客人有一半左右都是外國遊客。四年後的現在，中國遊客已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客房，春節時期，大量中國人前來泰國過年度假，往往一整個院子都住滿中國客人，這讓阿龍覺得“好像還在國内”。
“黑導遊”也來了
2017年，3500萬外國人湧入泰國，其中980萬是中國人。這帶來一個直接的問題，導遊不夠用了。
據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6月30日，在泰國觀光廳登記的導遊共有約7.6萬名，其中有1萬名是中文導遊。1萬名中文導遊匹配九百多萬中國遊客，缺口顯而易見，但泰國《旅遊業及旅遊從業者法》又明确規定，泰國導遊必須為泰籍人員，而且必須持有導遊證。
“泰國不允許外國人做導遊，如果看到有中國導遊在泰國，都是‘黑’的。”泰國華裔阿海是一名泰國導遊，由于華裔身份，阿海從小會說中文和粵語，三年前考取了泰國導遊證，常常帶中國旅遊團。阿海告訴本刊記者，自己聽聞過泰國有不少中國黑導遊，有些人不懂泰國曆史，隻好胡亂講解。
“在泰國的中國導遊、潛水教練，都是使用的泰國旅遊簽證，或者學生簽證，以及其他類長期簽證，并沒有工作簽證。”在泰國從事媒體工作的黃林告訴記者，這意味着，這些在泰國從事旅遊工作的中國人，都是在“打黑工”。
廣州導遊林鳳儀也曾以旅遊簽證的名義帶團到泰國，當時沒找當地導遊，自己帶團在泰國遊玩。“為什麼泰國會出現中國黑導遊？市場擺在那裡。”林鳳儀說，主要是泰國中文導遊供不應求，中國導遊隻好在泰國帶旅遊團，打着法律的“擦邊球”，隻要不被查，每年都忙不過來。“秋冬泰國旅遊旺季時，我一個月能接四五個團，幾乎全月無休，但都是辦普通旅遊簽證過去。”
泰國對“黑導遊”的打擊，其實一直在做。2016年下半年開始，泰國當局對于旅遊亂象、傀儡公司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大，上到旅遊巨頭，下到特産店鋪、外國籍非法導遊，都是當局“盯住”的對象。數次行動，訴諸新聞端的報道中，“中國老闆”、“中國導遊”的名字并不少見。
今年4月，泰國旅遊警察和軍方突擊檢查曼谷一家酒店，逮捕78名正在參與導遊和産品銷售培訓的外國人，其中包含數十名中國人。經檢查，大部分外國人持有的是旅遊和留學簽證，并不能從事泰國導遊職業。
泰國魔力
從中國來到泰國的李雅韻，被分配到芭提雅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同伴們都祝賀她，說芭提雅“特别好”，但她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晚上住進酒店，上網一查，搜出來的是人妖表演、紅燈區，這讓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我一個女孩子被分到一個人妖著名的城市，又是紅燈區，而且有的文章會提到吸毒什麼的。”
芭提雅位于曼谷東南約160公裡處，泰國灣東側。泰國三大人妖表演劇場中，兩個坐落于此。據泰國旅遊局研究報告及其他相關資料統計，中國遊客在人妖表演觀衆中占比達六成。對中國遊客來說，無論旅遊團還是自由行，人妖表演是他們在泰國的必看活動，甚至有“沒看過人妖，就不算到過泰國”的說法。
泰國的魔力并不僅限于人妖表演。接受本刊采訪的幾位受訪者，都不約而同提到自己初到泰國時，對當地人的友好印象深刻。研究生在讀的袁揚民，2013年6月和一位朋友由香港入境馬來西亞，而後前往泰國。他來自同樣以旅遊業著稱的海南，據他說，在家鄉，遊客和當地人之間有一種難以消除的隔閡感。“但是去泰國後，發現每個人對陌生人都比較好，去那邊吃飯很放松，可以放下很多的防備。”
有一次，袁揚民給了一個當地人20泰铢小費（大約相當于人民币4元），對方竟然高興得起舞。回去之後，袁揚民一直念念不忘，暑假還沒結束，又去了一趟泰國，那之後，他幾乎每年都要去泰國玩一次。
2001年，旅行達人“行走四十國”博主孫劍第一次參加新馬泰遊時，對泰國印象并不好，對比起來，新加坡高樓林立，反而覺得泰國人生活艱苦，一些貧困人家的孩子，不得不去變性，以此招攬遊客的目光。但現在，他反而更喜歡泰國，甚至在泰國購置了多處房産。
與很多榜單和數據統計相反，孫劍覺得泰國很安全。在他看來，評判一個國家旅行危險不危險，有兩個标準，一是國家的人是否友善，二是綁架事件是否頻發，而泰國是一個佛教國家，大多數人對中國人很友善，綁架事件少有發生。“我去了106個國家，個人認為泰國反倒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國家。”他說。
曾經去過泰國的遊客鐘欣也有同樣的感受，到今天，她還記得三年前在泰國小巷吃叉燒面迷路時的經過。當時她求助于老闆娘，老闆娘不會講英語，幫忙叫了鄰居，鄰居把自己兒子叫來，最後整條巷子的人都出來出謀劃策想辦法，幫她叫車。老闆娘以為她身上沒有錢，特意叮囑摩托車司機不要收鐘欣的錢。摩托車司機把鐘欣安全送到住處，不等鐘欣掏錢，摩托車就走了，返回小吃店拿錢。
就在李雅韻第一年志願工作行将結束之際，泰國軍方發動政變上台。國内的家人朋友都來詢問她的安全狀況，一些準備來泰國的親友也取消了行程。但李雅韻回憶，除了晚上實施宵禁外，芭提雅和往常并沒有什麼不一樣。
李雅韻真正在芭提雅生活後，終于也放下了戒備，開始喜歡上這座城市。她覺得，泰國最吸引她的地方在于，這裡生活節奏慢，周圍環境戾氣不重，很容易讓人産生滿足感。
除了泰國本身的吸引力外，中國影視娛樂業也幾次帶起了國人赴泰熱潮。李雅韻說，2010年上映的電影《杜拉拉升職記》，讓芭提雅四方水上市場為國人所知，成了人妖劇場之外，中國人來芭提雅的另一個必遊之地，以至于在中國人圈子裡多了個“杜拉拉水上市場”的别名。2012年底，《泰囧》熱映，清邁也連帶着成了曼谷、普吉、芭提雅之外，中國人紮堆的另一個熱門地。2013年，時任泰國總理英拉還特意接見《泰囧》主創徐峥等人，感謝他們為泰國旅遊業做了一次很好的宣傳。
中國人的後花園
如今，中國人赴泰已不再局限于遊覽景點，泰國的房産、醫療、教育等資源日益為中國人所看重，中國人為了更多理由到泰國來。這個國家，俨然已經成了中國的後花園。
在泰國，像曼谷這樣國際化程度高的城市，教育資源非常豐富。近兩年又興起了“教育旅遊”這一新主題遊。到了寒暑假，家長帶着孩子遊學，周一到周五把孩子送去當地的國際學校和泰國孩子或歐美孩子交流，周末再把孩子帶去旅遊。在接受采訪的前兩天，李雅韻就在自己所工作的水上樂園遇到了這樣的客人。
少有中國人注意的是，泰國還是世界上最大的醫療旅遊國。泰國的醫療旅遊業發端于1997年，不到十年，就憑借“第一世界的技術和第三世界的價格”，在全球醫療旅遊國中占據高位。據彭博社和《無國界病人》雜志報道，泰國已成為全球醫療旅遊的首要目的地，醫療旅遊規模位居世界第一。
中國駐泰國大使館網站數據顯示，2016年，有超過260萬外國人到泰國接受醫療服務。2017年，為了吸引更多中國人到泰國，泰國公共衛生部聯合外交部、旅遊和體育部宣布，對于以治病為目的入境的中國居民及其陪同親屬可給予每次最長90天的免簽。
此外，這幾年還興起了到泰國買房的熱潮。由于在泰國買房可享受永久産權，收益率穩定，外國人購房沒有金額、數量限制，再加上國内城市紛紛出台限購政策，2015年，泰國成了中國買房投資的新寵，并在2016年達至高峰。
每月都會往返中泰兩國的房産代理商Renee告訴本刊，那兩年，的确有些來自國内的炒房客到泰國來，但泰國房價增幅小，他們很快就意識到根本炒不起來。長住曼谷的房産中介阿庚也說，泰國房産更适合做長線投資，他的很多客戶甚至根本不考慮收益率，而放眼在更遠的将來，“曼谷這邊有很多條件也很吸引他們，比如說這邊的教育、醫療，還有創業的環境，甚至是外語環境。對他們來說，我花點錢為以後的孩子找一條可能的出路，或者說他不選擇這個路，那我以後養老也可以去這邊。”
阿庚自己也在曼谷買了一套房。他說，自己做好了定居泰國的打算了。
不過，李雅韻并沒有在泰國買公寓的打算，她告訴本刊，泰國本地人更青睐帶地皮的别墅，但外國人沒有購買别墅的資格，因而，日後和男友結婚的話，雙方會通過男友泰國公民的身份購置别墅。
（應受訪者要求，黃林、林鳳儀、鐘欣為化名，本刊記者梁靜怡對本文有貢獻）
2015年4月1日，泰國曼谷，狂歡者享受曼谷夜生活（@視覺中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