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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戊戌現場:政變時刻三名高官的抉擇

時間:2024-10-19 01:25:42

7月1日,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博導馬勇帶着十餘位學生,由位于北京東城區東廠胡同的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發,向西走,經過西老胡同與沙灘後街交彙處,這裡曾經是京師大學堂的舊址。之後,他們轉向南,探訪達錫拉胡同的張蔭桓故居,此時已是下午三點。下一站,是位于金魚胡同12号的賢良寺,終點是位于達多福巷44号的法華寺。

現在看來,這裡幾處地點很不起眼也毫無關聯,但120年前,這裡上演了戊戌變法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幕。

法華寺:袁世凱驚了一身冷汗

法華寺位于東城區報房胡同内,緊鄰繁華的王府井大街。到了現場,曾經的寺廟已不見蹤影,馬勇帶着學生們在胡同裡轉了半個小時,才找到法華寺一個後門——正門已拆除,僅剩後院水泥門牆上一指寬的紅色門牌:“多福巷44号”。

據馬勇介紹,明末清初,北京城内林立着大大小小上萬座寺廟,随着戰亂、拆遷,現在北京隻剩下一千餘座寺廟。

眼前的建築,已經看不出寺廟的樣子。院内現已變成民間雜院,拆到一半的圍牆裡,雜亂地散落着破紙闆、磚瓦碎片,牆上撕了又貼、貼了又撕的小廣告痕迹依稀可見。淩亂蕭瑟的院子裡,早已辨認不出這裡曾經是袁世凱在京城的住處,戊戌政變前夜,譚嗣同正是到這裡遊說袁世凱,請他起兵圍困頤和園,抓慈禧、救光緒。

那是1898年9月18日的晚上。按照袁世凱日記裡的說法,當時他正在燈下寫奏疏草稿,聽到院子裡有人聲,很快,譚嗣同未等通報就闖了進來。袁世凱令仆人退下後,譚嗣同開門見山地說,他們得到消息說,慈禧和榮祿計劃等光緒到天津閱兵時,廢掉他。因此希望袁世凱能出兵誅殺榮祿,再派一支部隊包圍圓明園,控制西太後慈禧。

聽聞此言,袁世凱驚了一身冷汗。來京這幾天,他一直在為自己的政治前途擔心。9月16日,光緒召見他,升了他的職,又囑咐他,以後有事可以随時上奏,可以繞過上級榮祿。“袁世凱由于被召見而極不自安,深知‘無寸功受重賞決不為福’”,中國近代史專家、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學副院長蔡樂蘇撰文稱,在京停留期間,袁世凱一直在拜訪京城要員、達官貴人,求得他們的諒解和信任,以免不測之禍。

“袁世凱工于心計、善于權衡利害”,這是南開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孫曉春對袁世凱的評價。在孫曉春看來,袁世凱應該清楚,自己仕途以及由此帶來的一切利益,當下都是慈禧給的,可一旦光緒親政,決定他命運的就是光緒。先帝重臣變成刀下之鬼的事情,他不會不知道。所以,在看不清帝、後之争結果的時候,他是不會選邊站的。

前有光緒帝拉攏,現有譚嗣同要他“圍園劫後”,這簡直是逼着袁世凱表态站隊。袁世凱夫敷衍了事,并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送走譚嗣同後,真是心神不甯,思前想後,他決定給光緒帝寫一封奏折,暗示他慎重用人:“變法尤在得人,必須有真正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洞者,贊襄主持,方可仰答聖意;至新進諸臣,固不乏明達猛勇之士,但閱曆太淺,辦事不能慎密,倘有疏誤,累及皇上,關系極重。”

京師大學堂丁韪良與西學副教習合影(@視覺中國圖)他當時并沒有把譚嗣同的計劃透露給任何人,隻是帶着一肚子的秘密,返回天津。沒想到,剛回到駐地,京城就出事了。

張蔭桓故居:“列國幹涉”

錫拉胡同19号,雕梁畫棟的古風大門,兩旁牆上,挂着幾個銅牌子,上面寫着“東城區第一幼兒園”、“東城區錫拉胡同托兒所”。大門内的影壁上,印着“健康、自信、明理”等詞彙,若不是有意探究,無人知曉這裡曾是戊戌變法時期,維新派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康有為曾多次下榻此處。

這裡是張蔭桓的故居。

張蔭桓十分賞識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同鄉康有為,兩人常常在此把酒言談至深夜,也是在這裡,他将康有為介紹給翁同龢,薦舉給光緒帝,成為戊戌變法中的關鍵維新派人物。

1898年的9月21日晚上,張蔭桓位于東華門外錫拉胡同的家裡,忽然來了一大隊兵馬,他們敲開張蔭桓家的門後,四下搜捕。原來,當晚慈禧已經下了密令,全城搜捕康有為,因為張蔭桓和康有為是同鄉,素來交好,所以他家就成了重點搜捕對象。

與康有為的新政思想不同,張蔭桓對西方的認識,大都來源于實踐。早年,他因為通曉英語,又熟悉洋務,得到慈禧的賞識,先後為清政府駐美國、秘魯、西班牙三國大使。1886年10月28日,美國舉行自由女神像落成典禮,張蔭桓是惟一受邀的中國人。

在當時很多西方外交家看來,張蔭桓可能是清政府最懂西方的官員。1898年春,戊戌變法開始之前,德國親王亨利訪華,張蔭桓不但設計了讓光緒帝與亨利一起檢閱衛隊的環節,還讓自己家的廚師做西餐宴請客人。

正因為他對西方的了解,光緒開始變法後,頻繁召見他,詢問西方的技術、文化等内容的,清朝的外交禮節,也逐漸加入一些西方元素。

隻是,突如其來的戊戌政變,打斷了清政府的變法進程,也中斷了張蔭桓的仕途。雖然9月21日晚上沒有搜到康有為,但張蔭桓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危機也将要到來。

果然,三天後,九門提督帶兵到他的府邸,邀請張蔭桓到提督衙門接旨。“我知有變”,張蔭桓後來回憶道,清廷下發捉拿新黨谕旨,甚至把自己的名字列在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之前。

當時張蔭桓還未吃飯,請對方稍等,吃完飯,這才出來。提督忽然提醒他和夫人道别,“吾始悟獲罪,負氣行,竟不入内”。

自此,張蔭桓再沒回到這裡,滿城開始傳說他已經被殺的消息。

“25日傳說張蔭桓于當天晚上或次日早晨被處決。我認為應立刻向清廷要求慎重考慮對于張蔭桓的懲罰。”英國駐華公使窦納樂給英國外交大臣的一封信中寫道,他正在積極營救張蔭桓。

此外,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助、美國駐華公使康格,也在通過各種渠道,表達對張蔭桓命運的關切。林權助甚至說,如果處死張蔭桓,可能引來“列國幹涉”。

慈禧确有殺他的心思。但礙于西方各國的外交壓力,隻得将他流放新疆。

9月30日下午4點,張蔭桓被押解出京。據當時《申報》報道,隻有各國駐京的外交人員出來送行,張蔭桓往日的同僚,“則已蹤迹杳然”。

當時一位美國人寫道,“隻有知道中國司法程序的人,才能體會到這樣一種判決,對一個家産被查抄,朋友不敢相助,而且甚至被迫為生活必需品而面對無盡無休勒索的人生,是如何的可怕。”

法華寺後門(新華社圖)賢良寺:“我就是康黨”

張蔭桓入獄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金魚胡同賢良寺裡。李鴻章聽到這個消息,忍不住說,沒想到張蔭桓也有今天。

金魚胡同裡的賢良寺,前身為康熙帝十三子胤祥的怡親王府。它臨近皇宮、鬧中取靜,再加上寺中住持善交際,賢良寺成為了封疆大吏入京陛見時的首選居所。晚清時期,李鴻章因公赴京時皆下榻于此,後來更是習以為常。

1895年,李鴻章因代表清政府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被視為“無廉無恥、賣國固位、得罪天地祖宗”之人,被免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僅保留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處境尴尬的李鴻章隻有長期居于賢良寺。

此時賢良寺裡的李鴻章手無實權,擁護他的人也一一去職。國事既已不可為,李鴻章唯有歸隐林下。據其幕僚吳永回憶,李鴻章此一時期的生活極有規律:晨7時左右起身,早飯後辦公事或讀書、寫字;午飯後鍛煉與午休,醒來與幕僚談話至日落,晚飯後看會兒書回些信即休息。

當然,時而還是會有人拜訪。先來的是禦史楊崇伊,他正在寫那封改變了戊戌變法命運的奏折,希望能讓李鴻章一起聯名,李鴻章拒絕了。不過,後來也有專家認為,楊崇伊的後台就是李鴻章,他跟李鴻章的長子是兒女親家。1898年9月18日早晨,剛剛升官卻又心事重重的袁世凱來到賢良寺,與李鴻章談了很久的軍事問題。9月25日,張蔭桓入獄後,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助夜訪李鴻章,請他出面阻止清廷處死張蔭桓。

張蔭桓是李鴻章恨之入骨的人。

張蔭桓能有今天,李鴻章功不可沒。正是在李鴻章的提拔下,張才能進入總理衙門成為京官,并擔任駐美、西、秘三國公使。回國後,張蔭桓繼續任職總理衙門,成為總理衙門的外交要員。據祁景頤《鹆谷亭随筆》記載,在總理衙門期間,李鴻章對張蔭桓非常信任,“凡遇交涉,必使侍郎同為處理……在總署亦唯張氏之言是從。”

但在戊戌變法前,清廷的外交危機中,兩個人的矛盾逐漸出現。當時清政府的外交方針仍然是“以夷治夷”,李鴻章主張聯俄,張蔭桓主張親近英日。事實上,兩人不同外交态度,反映的是慈禧和光緒的不同思路。據梁啟超著《李鴻章傳》記載,光緒認為李鴻章“聯俄誤國”,後來免去了他在總理衙門的職務,“而李鴻章外交官之生涯亦終矣”。

雖然谕旨來自光緒,但李鴻章一直認為,自己被免職,張蔭桓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此才會對他有恨意。

即便如此,李鴻章仍然為張蔭桓一事從中協調,緻函榮祿,并最終促使張從“康黨”名單中被移去。

除了張蔭桓,李鴻章也在暗中幫助其他維新人士:徐緻靖、徐仁鑄父子是戊戍變法期間維新陣營中的活躍人物,政變伊始便遭逮捕,李鴻章奔走緩頰,方使父子得由斬立決改判為絞監候;張元濟因參加維新被革職,他不僅派人前去慰問,而且要盛宣懷在上海安排張的工作。

一直以來,李鴻章都對維新派抱有好感。康有為發起成立強學會時,因對“講中國自強之學”的目的表示贊賞,李鴻章“自願捐金二千入會”。不過當時他正因甲午戰争遭到朝野指責,強學會也将他拒之門外。

李鴻章同情維新派的态度,自然逃不過滿朝文武大臣的眼睛,有多人到慈禧面前揭發他是維新派。彈章遞到慈禧手裡,太後立即召李鴻章對質,當場向他出示這些彈章說:“有人說你是康黨。”聽聞此言,李鴻章直言不諱地回答慈禧:“我就是康黨。”在當時的政治氛圍裡,能說這樣的話,還是需要政治勇氣的。當然,李鴻章也并不魯莽,他緊接着說,舊法并不能強國,如果主張變法的人就叫做康黨的話,“臣無可逃,實是康黨。”

聽完這番自述,慈禧沉默了片刻。李鴻章補充道:“廢立之事,臣不與聞”,這是在向慈禧表明,自己從不參與宮廷政争,慈禧與光緒的“家務事”紛争與自己毫無關系。這樣的解釋正中慈禧下懷。

幾十年的官場沉浮,李鴻章很清楚,眼前這位太後最關心的,其實并非“法”變不變,而是大臣們是否參與光緒、帝黨、維新派的實際政治活動。6月26日,河北省保定市直隸總督署博物館,晚清官員工作生活場景複原像京師大學堂:一個終點

西老胡同與沙灘後街交彙處,一個普通的仿古大門上,爬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一塊被綠葉包圍着的“京師大學堂建築遺存”的牌子出現在衆人面前。

繞過仿古大門,一棟二層西式小樓出現在衆人眼前。青磚兩層回廊樓體内,四面都有拱形門廊裝飾,大樓的正門處,一塊紅色木制牌匾上豎刻着“大學堂”三個字。

京師大學堂,是這一趟“重返戊戌現場”的起點,但對戊戌變法來說,這裡卻是一個終點。

9月21日晚,禦史楊崇伊告訴袁世凱,此刻太後已經決意重新訓政,正在捉拿康有為、康廣仁,聽聞此消息,袁世凱如五雷轟頂。顯然,這一刻,政治的天平倒向慈禧這一側。袁世凱害怕康有為供出初三夜譚嗣同到法華寺之事,迅速将當時慈禧尚不知道的“圍園劫後”計劃和盤托出。

嚴格來說,壓垮戊戌變法的“最後一根稻草”并非袁世凱洩密,從事發日期來看,太後歸政在前,袁氏洩密在後,但袁世凱事後的告密,顯然給慈禧提供了打擊維新派的有力借口。這引得慈禧震怒,才有了後來的菜市口六君子被殺的事情發生。戊戌新政所有内容均被廢止,隻剩下京師大學堂這唯一的成果。

當時,也有很多老臣,要求關掉京師大學堂。比如剛毅、徐桐等守舊派,認為管學大臣孫家鼐屬于帝黨,堅決要求取締。當年大學堂的西學總教習是美國人丁韪良,他眼看形勢不好,拜訪榮祿說,“因外洋各教習均已延訂,勢難中止”,請他協調。最終,榮祿出面說,“查禁大學堂,将會在外國人面前丢面子”,大學堂才被保留下來。

終局

雖然戊戌變法結束于此,但它的影響仍在繼續。

時間來到1899年秋,時局日顯混沌。11月24日,已賦閑許久的李鴻章忽被任命署理兩廣總督。一時間,沉寂許久的賢良寺重新變得喧鬧異常,謀求高位者紛紛而來,但李鴻章卻一概回絕,于次年靜靜抵達廣州赴任。

混亂的局勢卻不給他平靜赴任的機會。此時,義和團和八國聯軍将北方攪得天翻地覆,同年6月,久經洋務的李鴻章再次被召進京。馬關議和的艱辛尚曆曆在目,此番北上亦難輕松。入京後,李鴻章再次居于賢良寺,并被慈禧皇太後欽點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全權負責與各國談判簽訂條約事宜。

這次北上踏入賢良寺,是李鴻章一生中最後一次入住。寺外,有全副武裝的俄國軍隊日夜“保衛”,這位老人的處境與囚徒無異。1901年9月7日,78歲高齡的李鴻章與各國聯軍代表簽訂了本息共9.8億兩白銀的《辛醜條約》,在外逃亡的慈禧緻電李鴻章望他“早日痊愈,榮膺懋賞”。

梁啟超評價李鴻章曾說:“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得到梁公高度評價的李鴻章卻沒等來榮膺懋賞。10月30日,李鴻章突于賢良寺寓所内吐血,經診斷為胃血管破裂;李鴻章于寺内度過了生命的最後歲月,11月7日,賢良寺成為了李鴻章的謝幕之所。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前,慈禧已經和光緒逃到西安去了。倉皇時刻,她都沒有忘記張蔭桓,8月20日,慈禧下令将張蔭桓處死。他原本曾有過一線生機的。

就在他發配新疆的路上,英國《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曾計劃劫持張蔭桓,并将他送到英國駐華使館。不過,張蔭桓通過親信得知這個計劃後,拒絕了莫理循的好意,因為他不想讓外國人幹涉清廷的司法過程。

三個人裡,袁世凱的政治生命要更久一些。戊戌政變後,他的小站新軍得賞銀四千兩;榮祿進京辦事期間,袁世凱還奉命代理直隸總督。步步高升、青雲直上的袁世凱,借着法華寺這個舞台,成為中國曆史劇中的大白臉,變為百年來影響和改變中國命運的人物之一。現如今曆史已逝,物是人非,唯有院子裡的野花随風搖曳,日光下,滿院駁影。

(實習生姜欣彤對本文亦有貢獻)

●參考資料:

顧廷龍、戴逸,《李鴻章全集》;

戴逸,《戊戌變法中袁世凱告密真相》、《戊戌年袁世凱告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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