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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情緯文,以文被質(下)

時間:2024-11-08 01:30:32

東晉之後,玄言詩盛行,“為學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殚乎此”。老子為柱下史。“七篇”指《莊子·内篇》七篇。這句話是說,當時的詩歌,秉承王弼、何晏玄學之風,出入《老子》《莊子》玄虛之義,“比響聯辭,波屬雲委。寄言上德,托意玄珠”,綿延将近百年。兩晉詩風,每況愈下。《文心雕龍》《詩品》均有類似的批評。劉勰說:

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争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文心雕龍·明詩》)

鐘嵘說: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隽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衆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固已含跨劉、郭,淩轹潘、左。(《詩品·序》)

他們都認為,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最核心的問題是“遒麗之辭,無聞焉爾”。這裡,沈約再一次提到遒麗,風格遒勁有力,文采斐然成章,這是沈約、也是當時人的共同審美标準。

進入南朝之後,風氣大變,有幾個重要的标志。

第一,“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仲文,指殷仲文;叔源,指謝混。他們的創作一洗孫綽、許詢玄言風氣。《續晉陽秋》曰:“許詢有才藻,善屬文,詢及太原孫綽,轉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風、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化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之。”謝混的最大貢獻就是嘗試創作山水詩。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他的《遊西池》詩就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特别是“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一聯,曆來被推為名句。與唐詩相比,這首詩也許算不得上乘之作,但是,如果從詩歌發展史的角度來看問題,就可以看出它的價值。這首詩正産生于晉末山水詩初步形成之時,當時,玄言詩風的影響還有一定勢力,模山範水卻難以見到作者的真實情感。相比較而言,這首詩寫得情景交融,虛實得間。《續晉陽秋》稱詩風“至義熙中謝混始改”。

第二,宋文帝元嘉年間,以謝靈運、顔延之、鮑照為代表的重要詩人登上詩壇,徹底改變了兩晉玄風獨昌的局面。沈約說:“爰逮宋氏,顔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摽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範後昆。”興會,指情興所會,自然遒勁有力。這裡提到謝靈運、顔延之。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還特别提到鮑照。他說:

今之文章,作者雖衆,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绮,終緻迂回。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岖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此則傅鹹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以謝靈運為鼻祖的一派,“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绮,終緻迂回”,以鮑照為代表的一派,“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至于傅鹹等開創的“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的詩風,還應包括顔延之。這就是曆來為人稱道的所謂的“元嘉三大家”,即謝靈運、顔延之和鮑照,三位作家的詩風很不一樣,但對整個南朝以至後代詩歌都曾産生深刻的影響。

第三,更為重要的是,文學已經從比較原始的情感自然流露和說理的工具,轉向精緻化、專業化,這便是在與前代“論心”“前藻”相比較中提出的聲律理論。下面這段話時常為人所征引:“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适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沈約甚至說,不懂得聲韻之學,都無從讨論文學。五色作用于人們的視覺,而八音,指金、石、絲、竹、匏、土、革、木,作用于人們的聽覺。文章之美,不僅體現在閱讀方面,還應體現在誦讀方面。沈約《郊居賦》有“雌霓連卷”之句,王筠讀“霓”為五激反(入聲),沈約撫掌欣忭,說他很擔心别人讀“霓”為五雞反(平聲),認為王筠“知音”。這說明沈約在創作上有意在聲韻方面有所考究,造成誦讀之美。什麼叫聲韻?蕭子顯《南齊書·陸厥傳》載:“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邪王融以氣類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為平上去入,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又《梁書·庾肩吾傳》稱:“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由此看來,在齊梁以後的文人心目中,永明體的最基本特征是“始用四聲,以為新變”。使用四聲是方法問題,而追求新變則是目的。永明體的句式由長變短,句式漸漸定型。

第四,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也承認,這種聲韻的講究,并不是劉宋末年到南齊初年突然就出現的。自屈原、宋玉以來,“先士茂制,諷高曆賞”,确實有一個發展過程。他舉出的例子分别有:

從軍度函谷,驅馬過西京。(曹植《贈丁儀王粲詩》)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王粲《七哀詩》)

晨風飄岐路,零雨被秋草。(孫楚《陟陽候詩》)

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王贊《雜詩》)

沈約說,這些詩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韻,取高前式”。既直抒胸臆,又符合韻律要求,即平仄相間相對。在沈約看來,張衡、蔡邕、曹植、王粲、潘嶽、陸機、顔延之、謝靈運等雖然并不知曉所謂聲韻理論,但是他們的創作,具有聲音抑揚頓挫之美,系“高言妙句,音韻天成”。上引四位詩人的創作,平仄相對,符合後來人心目中的律句标準。這便是“暗與理合,匪由思至”。這裡強調的“理”就是聲韻之學,“靈均以來,此秘未睹”。前代詩人雖然聲調和諧,那也是“暗與理合”。隻有到了沈約所處的南齊永明年間,“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沈約自诩《宋書·謝靈運傳論》便是知音之作,也是其最重要的理論貢獻。

在對先秦至劉宋時期文學發展線索描述的同時,沈約不失時機地就文學發展的幾個基本理論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第一,他認為文學的發展變化,有其合理性與必然性。他說:“自漢至魏,四百馀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所謂“三變”,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詩賦創作,體物寫志,勸百諷一,是對屈原、宋玉開創的辭賦傳統,既有繼承,更有發展。這是一變。司馬相如以來的創作,注重摹寫事物情狀,虛張異類,托有于無。西漢後期到東漢前期,以班彪、班固為代表的詩賦創作,更多地注入情理成分,縱情尚意,這是二變。而以曹植、王粲為代表的詩賦創作,崇尚天然,慷慨激昂,遒勁有力。這是三變。這一看法,與左思、皇甫谧的辭賦發展觀有所不同。他們認為司馬相如與班固等同系一體,并無區别。沈約則将他們分開,認為代表了不同時代的特色。盡管不同,這些作品“皆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風是十五“國風”,騷為《離騷》,這是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所不同的,隻是賞好異情,各有偏好而已。所謂“意制相詭”,即制作各有不同。詭,變化。他并沒有厚古薄今,也沒有厚今薄古,而是“标能擅美,獨映當時”,事實上也就承認一代有一代的文學。這是沈約同時也是當時人比較普遍的看法。

第二,文學應以情為中心,文學批評亦以情為标準。他認為,賈誼、司馬相如之後,“情志愈廣”,張衡作品“文以情變”,曹氏父子“以情緯文”,說明他認識到文學所具有的抒情特質。他列舉曹植、王粲等人的佳句,指出他們“直舉胸情,非傍詩史”。他自己的創作,如《早行逢故人》《早發定山》《别範安成》等,不僅對仗精整,音律考究,而且情辭懇切,感人至深,已初具唐人風味。

第三,文學的情感應在一定的藝術形式下展開。首先要文采豔發,鹹蓄盛藻。其次要遒勁有力、文質彬彬。當然還要有聲韻之美。他常常運用音樂術語進行文學批評。譬如他的《答陸厥書》:“譬由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闡緩失調之聲?”他從語音現象中發現,文學語言具有一定的音樂性。如果把這些規律總結出來,并自覺地運用于詩文寫作,可以調節作品的音調,使輕重短長、高下疾徐能夠協調變化。在沈約看來,“闡緩失調”,就是節奏舒緩,旋律繁複,與節奏急促,音調高亢相對,他更欣賞後者。兩漢辭賦多闡緩,建安文學更高亢。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緻。清氣激越飛翔,濁氣舒緩沉靡。同樣使氣,徐幹闡緩,劉桢激越。作為音樂術語,闡緩被引申到文學批評中,就變成一種負面的評價。前引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就認為謝靈運體的弊病在于“疏慢闡緩”,蕭綱《與湘東王書》亦雲:“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急為闡緩。”這大約是曹丕之後至南朝文壇的主流看法。

沈約《宋書》問世後,很快就得到比較廣泛的關注。南齊陸厥作《與沈約書》,針對沈約提出的若幹聲律理論,自以為“騷人以來,此秘未睹”的自負提出批評。他說:“夫思有合離,前哲同不免,文有開塞,即事不得無之。”又說:“意者亦質文時異,古今好殊,将急在情物,而緩于章句。情物,文之所及,美惡猶且相畢;章句,意之所緩,故合多而謬少。義兼于斯,必非不知明矣。”又說:“一人之思,遲速天懸;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獨宮商律呂,必責其如一邪?論者乃可言未窮其緻,曾不得言曾無先覺也。”言下之意,古人早知分别宮商之說,所以有不合者,乃是其未盡其工而已,非不知也。從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來看,陸厥的觀點,自有其合理的一面。《南齊書》本傳謂其“好屬文,五言詩體甚新變”。原有集十卷,初唐時已有亡佚,《隋書·經籍志》著錄僅八卷;而今存詩僅十首,多系樂府詩。無論如何,他在當時也是擅長“新變”的詩人,深谙文學之妙。他對于沈約過于自負的批評是對的,但對永明聲病理論主張的進步意義似乎并沒有深刻的認識,這是他的時代局限。(完)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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