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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地草藥:《滇南本草》

時間:2024-11-08 01:29:01

地方性本草主要記錄某一區域範圍内出産的藥物。與方志“物産”部分僅載藥名、物志兼記人文不同,地方本草本質上仍是為臨床藥物治療服務的著作。其著名者如宋代王介《履巉岩本草》,明代蘭茂《滇南本草》,清初廣東何克谏《生草藥性備要》、清末四川龔錫麟《天寶本草》等①。

《履巉岩本草》收載藥物206種,今存202種,每藥一圖,先圖後文。圖為工筆敷彩,刻畫精細;文極簡略,僅有性味、功能、單方,偶記别名②。書前有嘉定庚辰(1220)琅琊默庵的自序,其中提到:“老夫有山,梯慈雲之西,扪蘿成徑,疏土得岩。日壟月磨,辟畝幾百數。其間草可藥者極多,能辨其名與用者,僅二百件。因拟《圖經》,編次成集。仍參以單方數百隻,不敢施諸人。或恐園丁野婦,皮膚小疾,無昏暮叩門入市之勞,随手可用,此置圖之本意也。”書名的由來很簡單:“山中有堂曰履巉岩,因以名之。”由此可知,此書所記錄的,就是這數百畝山地中種植或天然生長的藥草。

琅琊是王姓的郡望,據《圖繪寶鑒》:“王介号默庵,慶元間内官太尉。善作人物、山水,似馬遠、夏珪,亦能梅蘭。”故确定此書是王介的作品,圖例為其手繪,國家圖書館藏明代抄繪本。

①如《南方草木狀》《益部方物略記》《桂海虞衡志》之類,雖然也保存有許多地方用藥資料,但作者的著述本意并非藥物書,體例也有别于本草。此外如《救荒本草》,所記皆河南植物,亦有“本草”書名,但本質上是可食植物圖譜,亦非真正的地方本草。

②鄭金生先生對《履巉岩本草》有深入研究,本篇涉及此書的内容多數出自鄭先生的成果,見《南宋珍稀本草三種·履巉岩本草》(人民衛生出版社,2007)校注後記。《履巉岩本草》千年潤藥圖王介為内官太尉,其别業也當在臨安(今杭州)左近,鄭金生先生将書中涉及的特殊藥名與南宋臨安三志的記載比勘,果然契合。如《履巉岩本草》有“地萹蓄”“千年潤”,《乾道臨安志》《鹹淳臨安志》藥物項皆有此。又慮及同名異物之偶然巧合,根據《履巉岩本草》所繪之“千年潤”,考訂原植物當是百合科萬年青(Rohdeajaponica)之類;清代錢塘人趙學敏所著《本草綱目拾遺》“萬年青”條亦記别名“千年蒀”,并引杭城風俗:“四月八日浴佛日,杭俗,人家植萬年青者,多剪其葉,棄擲街衢,雲令人踏之則易長,且發新葉茂密。”按,“蒀”與“潤”方音相近,可見,将萬年青呼為“千年潤(蒀)”,杭人自宋至清,一以貫之。

藥物(植物)的通俗名稱口耳相傳,數百年間常有訛變,但脈絡依稀可循。在品種基源變化不大的前提下,本書“穿心鴨舌”“穿心佛指草”,《杭州藥用植物志》分别名為“穿心箭”“佛珠草”;本書“自搖草”一名“杜當歸”,《杭州藥用植物志》記白花前胡的别名為“土當歸”;本書“仙天蓮”一名“天荷葉”,《浙江民間常用草藥》稱為“山荷葉”;本書“紫花香葇”,《浙江民間常用草藥》稱為“土香薷”。

将此書描述的地點确定在杭州,則序言提到的“慈雲”就可以坐實為今玉皇山與鳳凰山之間的慈雲嶺了。王介的别業建在皇城所在的鳳凰山側,也與其“内官太尉”的身份相符。近年來,浙江中醫藥大學張水利先生身在杭城,占地利之便,通過實地考察、标本對照,考訂《履巉岩本草》天茄兒、鐵腳鳳尾草、天仙子、苦益菜、山荷葉、仙天蓮等的原植物,此研究除植物資源學意義以外,也為南宋臨安的人文活動、自然生态提供了重要佐證。

王介自稱撰著此書是為了解決家中“園丁野婦”的簡單醫藥問題,但以其身份地位而言,這話更像是一種“修辭策略”。從書中具體内容來看,有數十種藥物提到“入爐火藥用,大能服(伏)水銀、硫黃毒”(黃花草);“服(伏)水銀、硫黃毒”(野豌豆);“能伏硫黃,善死水銀,多入爐火藥用”(水芹);《滇南本草圖說》書影茂原著後人遞補的可能性更大。《滇南本草》早期以抄本形式流傳,至清代始付剞劂,數百年間,内容不斷修飾,添附增衍。趙藩《雲南叢書·滇南本草》序言說:“相傳輯雲南藥品者有三家:一沐國公琮,曰《苴蘭本草》;一蘭茂,一楊慎,皆曰《滇南本草》。沐、楊惟傳抄本,蘭有舊坊刻本。”今天所見之本,藥數頗有參差,最少26種,最多458種,内容無本得同,而皆題蘭茂,應該是将沐琮、楊慎的著作裹挾其中了。在衆多《滇南本草》版本中,《滇南本草圖說》較有特色。原書十二卷,今存卷三至卷一二共十卷,藥物280種,圖例225幅。卷三首題“楊林蘭茂止庵先生著釋”,内文有題記多條,紀年明确者:“大明嘉靖丙辰年(1556)正月滇南守一子範洪抄錄,至大清康熙丁醜年(1697)滇南高宏業又抄錄。細開記述,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朔日朱景陽又抄。”顯示這份抄本至少經過蘭茂、範洪、高宏業、朱景陽之手。

《滇南本草圖說》并不諱言增改,卷一二題記說:“以上計一百有零。其性其味,以及寒熱溫平,酸甜苦辛,均已考釋詳明,久經應驗。若複有經驗草木增入斯集,惟俟後之君子活人濟世之心爾。”此或出自原著者的手筆,表達希望後人增補完善的意願。

“荔枝”條說:“食荔枝過度,用蜜漿解之,此蘇頌之說也,《本草綱目》載之。”《本草綱目》萬曆年間問世,晚于範洪,更晚于蘭茂;故《滇南本草圖說》中的插圖,很多都參考《綱目》崇祯十三年(1640)錢蔚起重刻本繪制,應該都是高宏業或朱景陽所添。“菊花參”條說:“昔吳王勞疫多痰,日夜恍惚,不省人事,身似火盆。有内人陳圓圓用此一劑,精神照常。後問何葉有此大功,圓圓奏曰:菊花參。王使民尋此,賞金錢一文,故名金錢參。”吳王即吳三桂,高宏業康熙三十六年(1697)抄錄,距離平定三藩才十馀年,似乎不會公然談論“吳王”;再從行文語氣來看,記錄者對“吳王”和“陳圓圓”的身份已經不太熟悉,更像是乾隆三十八年朱景陽的手筆。《滇南本草》雲南叢書本書影①有關使用草藥的警告甚多,如《夷堅甲志》專立一條,即以“草藥不可服”為标題。

“中草藥”是中藥與草藥的合稱。漢代以來,圍繞《神農本草經》建立起一套藥學體系,循其理論使用的藥物即是通常所說的“中藥”;除此而外者,即被含混地呼為“草藥”。《侶山堂類辯·官料藥辯》說:“所謂官料藥者,乃解京納局之高品。”此即通常意義的“中藥”,與之對立者為“草藥”。草藥的特點,概括起來有三點:非官方性、單用為主、作用猛烈。正因為此,前人每有“草藥不可服”的警告①。

一般認為,地方本草以記載“草藥”為主,其實不盡然。畢竟自唐代《新修本草》以後,本草成為“官方學術”,私家著述主要圍繞官修本草進行補充修飾;地方本草很難例外,多數也是在官方本草叙事框架下記述具有地方特色的藥物。

地方本草收錄的藥物可以分為官藥與草藥兩類。所謂“官藥”,是指藥物名實、功用皆與官修本草記載一緻的品種。如《履巉岩本草》之細辛、青木香、何首烏,《滇南本草》之夏枯草、金銀花、白芷之類,不僅文字内容錄自《證類本草》,基源品種也與主流用藥基本相同。官藥在地方本草中比例多少,可反映著作者對官方醫藥學術的認同程度,如《滇南本草》中的官藥數目,遠遠高于《生草藥性備要》和《天寶本草》,這與蘭茂文人身份相符。

草藥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其中“拟官藥”現象特别值得注意。這類“拟官藥”通常以官藥的代用品或拟似品的面目出現,通常在官藥名稱之前加上表示“非正式”意思的限定詞。如《履巉岩本草》之山草烏、山附子、山茵陳、杜天麻、杜牛膝、草血竭、草芍藥之類;《滇南本草》多用“土”字,如土黃連、土千年健、土牛膝、土黃芪、土三七、土人參、土藿香之類;《生草藥性備要》有假苦瓜、假苋菜、假芙蓉、假蒟葉、土荊芥、土當歸、土常山、土白斂、土細辛、土黃連、毛麝香、山白芷之類;《天寶本草》則有地麥冬、地龍膽、地五加、水黃連、水當歸、水人參、土巴戟、茨黃芩之類。《天寶本草》書影以《滇南本草》的土三七為例略作說明。三七是廣西、雲南特産,以《本草綱目》記載最早。李時珍說:“生廣西南丹諸州番峒深山中,采根暴幹,黃黑色,團結者,狀略似白及;長者如老幹地黃有節。”又記其功效:“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傷跌打撲杖瘡出血不止者,嚼爛塗,或為末摻之,其血即止。”其原植物為五加科三七(Panaxnotoginseng),《滇南本草》沒有三七,卻有土三七,務本堂本記載說:“土三七,味苦,治跌打損傷,生用破血,炙用補血。”《滇南本草圖說》尤其詳細:“土三七,味甘,微苦。無毒。入足手陽明經,兼入血分。根大而肥。主治止血、散血,功效最神。箭傷杖撲,跌打損傷。包敷患處,即可痊愈。”這些功效與三七基本近似。而根據所繪的土三七圖例,可以确定,這是菊科植物菊葉三七(Gynurasegetum),至今仍為三七的混淆品。問題不止于此,如果土三七的條目确實出自蘭茂,那麼,從藥名拟似的角度考慮,《滇南本草》雖然沒有記載三七,而五加科三七的藥用曆史顯然應該早于此書。

蘇東坡在《小圃五詠》詩中說自己将人參“移根到羅浮,越水灌清泚”,居然能“青桠綴紫萼,圓實堕紅米”,生機勃勃;其實五加科人參(Panaxginseng)出遼東,根本不可能在南方生長,作者借題發揮而已。無獨有偶,對參類藥物的拟形、拟效,也是地方本草的一大特色。《履巉岩本草》開篇第一藥是人參苗,務本堂本《滇南本草》也以人參冠首,聲稱“滇南所産者,肥大壯實”①。在《滇南本草》其他版本中還有蘭花參、金錢參、還陽參、珠子參、羊肚參、牛尾參、鳳尾參、對葉參、血參等諸多名目,有關這些參的品種基源、生物活性研究甚多,其中的人文隐喻,亦大有探索的馀地。

地方本草以民間醫生為主要讀者對象,故文辭通俗。以《滇南本草》藥名為例,如千針萬線草、真珠一枝蒿、地湧金蓮、鐵線牡丹,這些雅馴的名稱或許經過文人潤色;而如老虎刺尖、羊奶地丁、狗屎花、馬尿花,則是未曾修飾的俚語村言。“野煙”條說:“昔一人生搭背,日久不潰,将死,名醫診視,皆言死症,俱不下藥。後一人授以此草,瘡潰,調治痊愈。後人起名‘氣死名醫草’。”令人忍俊不禁。

蘭茂精通音韻,撰有《韻略易通》,又有《聲律發蒙》,是學做骈賦文章的入門書籍。《滇南本草》全篇用淺顯文言,偶然也有韻語,如“重樓”條引俗諺:“是瘡不是瘡,先用重樓解毒湯。”這類歌謠在地方本草中保留甚多,可補杜文瀾《古謠諺》之未備。

蚤休一名重樓,俗名七葉一枝花,《本草綱目》引俗諺雲:“七葉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癰疽如遇者,一似手拈拿。”此條收入《古謠諺》,其上源無人追究。檢《履巉岩本草》“箭頭草”條有歌曰:“一葉一枝花,陰山是我家。硫黃見着死,水銀結成砂。”七葉一枝花是百合科植物,箭頭草似為旋花科牽牛一類,二者并非一物,從文獻時間先後看,七葉一枝花的歌謠恐模仿箭頭草而來。

不止于此,《生草藥性備要》又加以繁化:“七葉一枝花,紫背黃根人面花。問他生在何處是,日出昆侖是我家。大抵誰人尋得着,萬兩黃金不換它。”《本草求原》轉錄的時候略有修飾:“七葉一枝花,紫背黃根節生窪。每從甘石山頭上,日出昆侖是我家。大抵誰人尋得着,萬兩黃金不換他。”

《本草約編》為七言絕句:“蚤休七葉一枝花,味苦微寒肝分加。癰腫蛇傷毒盡解,驚風瘧疾用多嘉。”《本草詩箋》為七言律詩:“俗名七葉一枝花,金線重樓麗且華。瘧疾驚痫除暴亂,腫癰瘰疬滅痕疤。内施效著補邪熱,外敷功傳治毒蛇。寒苦肝經稱本藥,氣虛元弱慎休加。”這兩首雖非謠諺,但皆葉六麻,應當也受前面幾首歌謠的影響。

(作者單位:成都中醫藥大學)

①《履巉岩本草》的人參苗可能是傘形科植物黨參(Changiumsmyrnioides),《滇南本草》的人參,則可能是馬齒苋科植物土人參(Talinumpaniculat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