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八月,東魏降将侯景舉兵造反。侯景占領建康,梁武帝饑餓而死。侯景之亂中,梁将軍陳霸先出鎮京口,梁元帝蕭繹命陳霸先将子侄送入江陵(在今湖北)。因之,陳顼等在江陵任職。蕭繹将外甥女柳敬言嫁給了陳顼。梁承聖二年十一月,陳叔寶生于江陵。
梁承聖三年(554),西魏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殺。陳顼例随長安,叔寶及其母柳敬言、弟弟叔陵被扣留于穰城(河南鄧縣)。公元557年十月,陳霸先登基,建立陳朝。十一月,遙封陳顼為始興郡王。永定三年(559)陳霸先卒,臨川王陳蒨即位,是為陳文帝。天嘉三年(562),叔寶十歲時,與母親一道回到京師建康,至此結束了少年時代的漂泊生涯。朝廷立叔寶為安成王世子。天康元年(566),叔寶十四歲,授甯遠将軍,置佐史。是年四月陳文帝卒,太子陳伯宗繼位,是為陳廢帝。陳顼輔政,權傾朝野。光大二年(568),叔寶十六歲,為太子中庶子,尋遷侍中。是年十一月,陳顼貶廢帝為臨海王。
太建元年(569)正月,陳顼即皇帝位,立叔寶為太子。是年,叔寶十七歲。《陳書·後主本紀》姚思廉曰:“後主昔在儲宮,早标令德。”叔寶在東宮有哪些令德,很難一一列舉。
陳叔寶在太建年間,時常組織文人雅集。據《陳書·孔奂傳》,叔寶與江總情款,欲以江總為太子詹事,孔奂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绮之實,輔弼儲宮,竊有所難。”在他身邊聚集的多是和江總相似的才子。《陳書·顧野王傳》:“時宮僚有濟陽江總,吳國陸瓊,北地傅縡,吳興姚察,并以才學顯著,論者推重焉。遷黃門侍郎,光祿卿,知五禮事,馀官并如故。”《陳書·姚察傳》:“補東宮學士。于時濟陽江總、吳國顧野王、陸瓊、從弟瑜、河南褚玠、北地傅縡等,皆以才學之美,晨夕娛侍。”參與叔寶東宮雅集的有江總、陸瑜、陸瓊、顧野王、褚玠、傅縡、陳暄、虞世基等文士。
陳叔寶在太子時代寫作了不少宮廷遊宴詩,現存二十馀首。其《與江總書悼陸瑜》雲:“吾監撫之暇,事隙之辰,頗用談笑娛情,琴樽間作,雅篇豔什,疊互鋒起,每清風明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瀁,或玩新花,時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觞,連情發藻,且代琢磨,間以嘲谑,俱怡耳目,并留情緻。”這些詩歌作于彈琴飲酒之時,詩中既有清風、明月、群山、巨波、新花、落葉、春鳥、秋雁等自然景色的描寫,也有對立春、上巳、七夕等的朝廷節慶活動的描寫。當此良辰美景之時,君臣飲宴遊樂,其樂融融。
(二)
太建十四年(582)正月,宣帝陳顼卒。據《陳書·始興王叔陵傳》載,早在宣帝病重之時,太子叔寶與諸王并入侍疾。宣帝去世後的次日早上,叔寶哀傷俯伏于地,突然,陳叔陵以锉藥刀砍向叔寶後頸。太後沖上前來救助,叔陵又砍傷了太後。叔寶乳媽吳氏,當時在太後身邊,從後拉住其胳膊,叔寶才得以站起來。叔陵仍拉着叔寶衣服,叔寶強行掙脫。長沙王陳叔堅制服叔陵,奪去他手中的刀,拉到大柱前,用衣袖把他綁在大柱上。當時吳氏已扶叔寶躲避他室,叔堅尋找叔寶,想要向他請示。叔陵乘機逃離,跑出雲龍門,驅車回到了東府,召集他身邊的甲士,賞賜以金銀财物。他又聯系其他的諸王将帥,隻有新安王伯固一個人響應,其他人都沒有理會他。朝廷大将蕭摩诃領兵格鬥,殺死了始興王叔陵。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之後,叔寶終于可以即皇帝位于太極前殿。
按照一般的說法,陳叔寶即位後荒于酒色,不恤政事。但是,也有人替他說好話,初唐史家姚思廉在《陳書·後主本紀》中說:“及南面繼業,實允天人之望矣。至于禮樂刑政,鹹遵故典,加以深弘六藝,廣辟四門,是以待诏之徒,争趨金馬,稽古之秀,雲集石渠。且梯山航海,朝貢者往往歲至矣。”客觀來說,陳叔寶不是一位暴君。在即位之初,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但是,他很快意識到以陳之力要去抗衡強大的隋朝,無異于以卵擊石。于是他便放棄了抗争與奮鬥,一心縱情于聲色。
《南史·陳本紀下》中說:“後主愈驕,不虞外難,荒于酒色,不恤政事。”據《南史·張貴妃傳》,叔寶最為寵幸張貴妃和孔貴妃。張麗華“發長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鑒。特聰慧,有神采,進止閑華,容色端麗。每瞻視眄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嘗于閣上靓妝,臨于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其人不僅美貌如仙女,且聰明過人,善于察言觀色,還會“厭魅之術,假鬼道以惑後主”。後主怠于政事,經常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國家大事。到了後期,“益加寵異,冠絕後庭”,“張、孔之權,熏灼四方”。如此導緻了國家賞罰無常、綱紀大亂的局面。
《南史·陳本紀下》稱:“盛修宮室,無時休止。稅江稅市,征取百端。刑罰酷濫,牢獄常滿。”據《南史·張貴妃傳》,至德二年,叔寶修建臨春、結绮、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之類,皆以沉檀香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内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麗皆近古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朝日初照,光映後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绮閣,襲、孔二貴嫔居望仙閣,并複道交相往來。又有王、季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寵,遞代以遊其上”。
陳叔寶經常和寵妃、狎客一起遊宴賦詩。據《南史·陳本紀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巧态以從者千馀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制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夕達旦,以此為常。而盛修宮室,無時休止。”《南史·張貴妃傳》:“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遊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以為曲調,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疊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其略雲:‘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大抵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嫔之容色。”《隋書·音樂志上》載:“及後主嗣位,耽荒于酒,視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聲樂,遣宮女習北方箫鼓,謂之《代北》,酒酣則奏之。又于清樂中造《黃鹂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钗兩臂垂》等曲,與幸臣等制其歌詞,绮豔相高,極于輕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說:“降及陳世,運極屯難,情尤頹放。聲色之娛,惟日不足。”這是一群特殊詩人的末世狂歡。這些詩歌雖然在寫女色之美,但其中包涵着國家即将毀滅、大難将要臨頭的驚悚與哀痛。它是蕭梁宮體詩的一種變調,其中充滿了悲哀、無奈、絕望。它們在哀怨中香豔,在香豔中哀怨,形成了獨特的哀怨宮體詩。
陳叔寶像
(三)
陳叔寶即位後,陳朝與隋朝關系日趨惡化。《南史·陳本紀下》載,當年,隋文帝即位初,隋文帝與陳宣帝睦鄰友好。太建末年,隋兵大舉南下,聽到宣帝去世的消息,便班師而歸,遣使赴吊。而後主益驕,回信無禮,隋文帝深感不悅。後陳國副使袁彥使隋,偷偷畫了隋文帝的容貌,叔寶見到後大驚說:“吾不欲見此人。”
陳祯明三年、隋開皇九年(589),文帝以晉王楊廣為元帥,督八十總管伐陳。文帝散寫诏書,書三十萬紙,遍喻江南。陳湘州刺史施文慶、中書舍人沈客卿掌機密,壓制消息,秘而不宣。後來聽到隋軍臨江的消息,陳叔寶還說:“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兵再度至,無不摧沒。虜今來者必自敗。”繼續奏伎縱酒,作詩不辍。據《陳書·後主本紀》:祯明三年正月,隋總管賀若弼與總管韓擒虎逼近建康。陳叔寶派遣骠騎将軍蕭摩诃、護軍将軍樊毅等前往迎擊。很快賀若弼攻陷南徐州,韓擒虎又陷南豫州,隋軍南北道并進。陳叔寶遣司徒豫章王叔英屯朝堂等處防守。賀若弼進據鐘山,陳叔寶遣衆軍與賀若弼合戰,陳軍敗績。賀若弼乘勝至樂遊苑,魯廣達猶督散兵力戰,不能拒敵。賀若弼進攻宮城,燒北掖門。是時韓擒虎率衆自新林至于石子岡,陳将任忠出降于韓擒虎,引韓擒虎經朱雀航到達宮城,自南掖門而入。于是城内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書仆射袁憲在殿内。陳叔寶聽到敵兵至,從宮人十馀人出後堂景陽殿,将自投于井。袁憲侍側,苦谏不從,後閣舍人夏侯公韻又以身蔽井,後主與他相争良久,才得以下到井内。《南史·陳本紀下》載:“既而軍人窺井而呼之,後主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人三人同乘而上。……丙戌,晉王廣入據台城,送後主于東宮。”楊廣曾經垂涎于張貴妃的美色,欲據為己有。《隋書·高颎傳》:“及陳平,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颎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乃命斬之。王甚不悅。”為此,埋下了高颎日後被殺的禍根。
楊廣入據京城,陳亡,陳叔寶入于長安。《陳書·後主本紀》:“三月己巳,後主與王公百司發自建邺,入于長安。”陳叔寶被隋軍押赴長安的途中寫有《濟江陵詩》《臨行詩》《浮梁上懷鄉詩》等懷鄉詩。《濟江陵詩》:“故鄉一水隔,風煙兩岸通。望極清液裡,思盡白雲中。”楊慎《升庵集》卷五八雲:“‘故鄉一水隔,風煙兩岸通’,陳後主句也,唐人高處始能及之。”
據《南史·陳本紀下》:隋文帝準備了房屋,内外修整,遣使迎接。使臣回來報告說:“自後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裡累累不絕。”隋文帝嗟歎說:“一至于此。”待陳叔寶等到達京師之後,文帝使内史令宣诏,陳叔寶伏地屏息不能對。隋文帝寬恕了陳叔寶,賞賜甚厚,數次引見,班同三品。每次參加宴會,擔心會讓陳叔寶傷心,有意不演奏吳音。陳叔寶曾經請求說:“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号。”隋文帝感歎:“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報告說:“叔寶常耽醉,罕有醒時。”隋文帝想限制他過量飲酒,既而說:“任其性;不爾,何以過日。”文帝問監者陳叔寶飲酒多少?回答說:“與其子弟日飲一石。”隋文帝大驚。後來陳叔寶跟随文帝東巡,登上芒山,侍飲時賦詩曰:“日月光天德,山川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并表請封禅。後來經常在仁壽宮侍宴,一次陳叔寶出去了,隋文帝看着他的背影說:“此敗豈不由酒?将作詩功夫,何如思安時事?當賀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啟告急,叔寶為飲酒,遂不省之。高至日,猶見啟在床下,未開封。此亦是可笑,蓋天亡也。”
隋仁壽四年八月隋文帝卒,十一月陳叔寶卒,時年五十二。追贈大将軍,封長城縣公,楊廣谥陳叔寶為“炀”帝。讓楊廣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死後,谥号也是“炀”帝。且後人提起“炀帝”,首先想到的就是隋炀帝,幾乎沒有人會想到還有一個陳炀帝。
(四)
關于陳代滅亡的原因,初唐的史家從不同視角給予解讀。一種觀點認為陳叔寶的執政理念并沒有什麼錯誤,陳代的敗亡主要在于天意。《陳書·後主本紀》姚思廉曰:“後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慶、沈客卿之徒,專掌軍國要務,奸黠左道,以裒刻為功,自取身榮,不存國計。是以朝經堕廢,禍生鄰國。斯亦運鐘百六,鼎玉遷變,非唯人事不昌,蓋天意然也。”将陳的敗亡歸結為天意是不可取的。陳叔寶即位後國家已經危在旦夕,作為最高統治者,他治國無方,自然難逃其咎。
另外一種觀點認為陳代之亡主要緣于人事。《陳書·後主本紀》引魏徵語曰:“後主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穑艱難。初懼阽危,屢有哀矜之诏,後稍安集,複扇淫侈之風。賓禮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軸。……毒被宗社,身嬰戮辱,為天下笑,可不痛乎!”魏徵認為陳叔寶青少年時代不了解底層社會,不知稼穑艱難,但也肯定了陳叔寶即位之初的努力,當時,陳叔寶有過一番“合德天地”的追求。魏徵認為陳叔寶亡國的主要原因是嗜欲遂性、昵近群小,導緻朝廷無骨鲠之臣。以上皆言之成理,切中肯綮。需要指出的是,魏徵把“寄情于文酒”也看做亡國的原因,這是一種偏見。文章、美酒包括美女并不能亡國,是亡國者自己不能正确處理文、酒、美女與政治之間的關系。
陳叔寶即位時,隋王朝的勢力正在日漸壯大,隋文帝厲兵秣馬,随時準備渡江南下,陳代的滅亡不可避免。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陳亡不過是個時間上的問題。”(《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黃山書社,1987,193頁)縱然“天命”如此,從主觀上看,作為南朝的最後一位帝王,陳叔寶也有他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不知稼穑艱難”“昵近群小”“政刑日紊”“臨機不寤”,正是陳後主政治表現的真實寫照。
陳叔寶有《陳後主集》傳世。《隋書·經籍志四》著錄:“《陳後主集》三十九卷。”《舊唐書·經籍志》著錄為五十卷。《新唐書·藝文志》著錄為五十五卷。《宋史·藝文志》著錄僅為一卷,大概其集于宋時散失殆盡。明張溥輯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今人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收有陳叔寶文三十六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錄陳叔寶詩歌九十馀首。
從文學的視角看,陳叔寶是一位多情善感、多才多藝的皇帝。對于陳叔寶之詩,學者多認為其詩風輕薄绮靡。如丁福保說:“後主一绮豔相高,極于淫蕩。所存者隻是绮羅粉黛。”(《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歌·緒言》)後人大抵延續此說。我認為不宜用淫麗之文來概括陳叔寶所有詩歌,即使是他的樂府詩,也不全是淫麗之文。陳詩豔什部分中有少量的色情描寫,其中灌注着一種生命的絕望與哀傷;也有一些清新的相思小調;介于兩者之間的詩歌,大都有獨特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價值。雅篇部分中的宮廷遊宴之作描寫建康一帶的自然風光,從中也透露出陳叔寶複雜的内心世界,表現了君臣之間的深厚情誼。他對北方城市和邊塞的暢想,對個人亡國情感的抒發,也具有一定的詩史價值。從詩史上看,陳叔寶詩歌是江左詩歌過渡到隋唐詩歌的一個重要環節。
陳叔寶任太子後汲引文士,即位之後尤尚文章,推動陳代詩歌進入到南朝詩壇上的又一個繁榮期。梁末動亂,衣冠殄盡,陳代帝王不得不選用非士族人物支撐政治危局。陳叔寶不僅酷愛文學藝術,同時在經學、佛學、玄學等方面皆深有造詣,他以太子之身和帝王之位引領士風之走向。經過多年努力,形成了多士如林的局面,齊梁風流重現于世,為隋代文學和學術的發展儲備了人才。随着陳叔寶被俘,建康學術風流雲散。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