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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是綠窗明月夜,一杯搖蕩滿懷春

時間:2024-11-08 01:26:00

唐末是社會大動蕩的年代,人命危淺,生計艱難,女性更為不易。亂世而出英雄,出傳奇,此時代亦然。黃崇嘏因家計艱困,女扮男裝出任吏職,居然曆任年馀,屬吏敬畏,乃至長官賞識,欲招為乘龍快婿,方無奈自認為女身。這段經曆,留下一段不朽傳奇,為後代許多戲曲、小說引為故實。另徐月英、侯氏、孫氏三位經曆不同,皆有足稱道。謹略作介紹。

黃崇嘏

黃崇嘏,臨邛(今四川邛崃)人。其父曾為刺史。幼孤,與老奶同居。年三十許猶未嫁。善棋琴,工詩文書畫。常着男裝。昭宗龍紀、大順間(889891),周庠留司邛南府事時,崇嘏因失火事下獄,乃貢詩一章自陳,自稱鄉貢進士。庠見其應對詳敏,即命釋放。數日後,又薦其攝府司戶參軍。在任将逾一載,案牍詳明,頗為周庠所重,欲以女妻之。崇嘏乃貢詩自陳女身,旋乞罷職,歸臨邛舊隐。存詩二首。

一辭拾翠碧江涯,貧守蓬茅但賦詩。自服藍衫居郡掾,永抛鸾鏡畫蛾眉。立身卓爾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辭婚詩》)

明清以來,有大量女驸馬、女狀元甚至女宰相的文學作品,都是虛構的,其源頭是唐末的一件真實事件,女主角是黃崇嘏,事情發生在邛南(今四川邛崃)幕府。親見其事的周庠幾十年後在五代前蜀政權中做到宰相,經他叙述,輾轉流傳,後蜀時金利用寫入所著《玉溪編事》。金書後來也失傳了,但《太平廣記》卷三六七引錄了金書的佚文。《全唐詩》卷七九九收錄黃崇嘏詩,題作《辭蜀相妻女詩》,是錯誤的,當時周庠隻是幕府中留司府事的官員。《玉溪編事》載:“王蜀有僞相周庠者,初在邛南幕中,留司府事。時臨邛縣送失火人黃崇嘏,才下獄,便貢詩一章曰:‘偶離幽隐住臨邛,行止堅貞比澗松。何事政清如水鏡,絆他野鶴向深籠?’周覽詩,遂召見,稱鄉貢進士,年三十許,祗對詳敏,即命釋放。後數日,獻歌章,周極奇之。召于學院,與諸生侄相伴,善棋琴,妙書畫。翌日,薦攝府司戶參軍,頗有三語之稱,胥吏畏伏,案牍嚴明。周既重其英聰,又美其風彩,在任逾一載,遂欲以女妻之。崇嘏乃袖封狀謝,仍貢詩一篇曰(詩見前,略)。周覽詩,驚駭不已,遂召見诘問,乃黃使君之女。幼失覆蔭,唯與老奶同居,元未從人。周益仰貞潔,郡内鹹皆歎異。旋乞罷,歸臨邛之舊隐,竟莫知存亡焉。”這是這件事的最早記錄。周庠在《九國志》卷六和《十國春秋》卷四○有傳,根據他的生平,可以考知事情發生在唐末昭宗龍紀、大順間(889-891)。臨邛意外失火,縣裡抓獲肇事責任人黃崇嘏,方入獄就獻詩一首,說自己行為端莊如同山澗中的青松般堅貞高潔,縣政清白如鏡,不應為難自己。負責審案的周庠讀詩稱奇,立即召見,見黃着男裝,自稱鄉貢進士(得到進士考試資格的讀書人),年三十多,應對清楚,感覺不錯,也就不追失火的責任了,立即釋放。過了幾天黃再獻詩,周更稱歎,于是讓他在學院課讀生侄,更知道他琴棋書畫樣樣精熟,幹脆推薦他代理司戶參軍,負責地方上的戶籍賦役事務。這是最繁難的工作,黃也應付裕如,文牍清楚,屬吏敬畏。考察了一年,周相信自己識人不錯,決定招黃為婿。顯然這事超出了黃的預計,沒有辦法,隻能寫詩坦白交待,富于戲劇性的一幕因此而結束。

詩是一首七律,寫得不算太好,且與前失火獄中獻詩意思有些重複,但基本意思還算清楚。開始兩句說自己的不幸身世。她自稱是曾任刺史的黃使君的女兒,家出士族,因而有較好的修養,但因為父親早逝,因此生活清貧。其次二句穿上男裝,在郡府擔任屬吏,不再如女性那般對鏡化妝,修飾眉眼,願意如男性那般生活。頸聯二句說自己品德良好,有青松的節操,如白璧般無瑕。最後兩句是對周庠召婿的回應:謝謝你的好意,我當然很願意在幕府中做你的女婿,隻要老天願意快些讓我變成男兒身。坦腹用王羲之的典故,代指女婿。不說自己是女身,而說願意變為男子;不說拒絕周庠的招納,隻說如果能滿足某一條件,可以同意。這是黃崇嘏在不得不說出真相時的幽默應對。畢竟那是一個絕無女性擔任公職的時代,雖然周庠贊賞她的貞潔,臨邛郡内都感歎其事之不可思議,但是黃崇嘏再也不可能男裝管事了,于是收拾走人,永遠消失在江湖之上。大約這件事在周庠一生中感觸太深了,到晚年還說到,黃的傳奇才得以保存。

雖然戲曲小說的編排很多,曆史上真實的女扮男裝且曾在官場理事者畢竟不多。黃崇嘏的詩事因此而特别珍貴。

徐月英

徐月英,五代吳時江淮間名妓,與徐溫諸子過往。約公元920年前後在世。有詩集,已佚。存詩二首又二句。

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常羨荊钗與布裙。(《叙懷》)

應該說,上舉這首詩很一般。我舉出來,是要特别介紹她僅存的兩句殘詩。

徐月英是唐末至五代初,楊行密在今揚州、南京一帶建立吳政權後期的一位江淮間名妓,與徐溫諸子過往。其生活年代大約在公元10世紀20至30年代。她生平的唯一記錄,見宋初孫光憲《北夢瑣言》九:“江淮間有徐月英,亦娼者。其《送人》詩雲:‘惆怅人間事久違,兩人同去一人歸。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鴛鴦相背飛。’又有雲:‘枕前淚與階前雨,隔個閑窗滴到明。’亦有詩集。金陵徐氏諸公子寵一營妓,卒乃焚之。月英送葬,謂徐公曰:‘此娘平生風流,沒亦帶焰。’時号美戲也。”徐月英雖為名妓,每天在燈紅酒綠中應酬,但内心卻向往普通人的生活。《送人》一篇可能是叙述她曾有的愛情,兩人分手,鴛鴦相背,隻留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前錄《叙懷》這篇,所寫是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向往。從漢儒開始就有婦女“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說教,今人多批為束縛婦女自由的枷鎖,但在這裡,徐月英隻是借用以感歎自己失身妓窟,無法再做一位普通婦女,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無從再享受人倫之樂。雖然每日生活奢華,笙歌酒樂,但内心則充滿愁苦。她最羨慕的還是過荊钗布裙的普通婦女生活,但幾乎是永遠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北夢瑣言》所引“枕前淚與階前雨,隔個閑窗滴到明”兩句,我們似乎在溫庭筠和李後主的詞裡也能夠讀到。溫庭筠《更漏子》下半阙“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比徐早,也很細膩,但真情少些。李煜的詞也稍隔膜。徐月英此詩全篇不存,但将淚珠和雨聲摻和着寫,從一夜雨滴寫到自己無盡的怨恨,是很動人的記錄。李清照的《聲聲慢》,也含此一意境。

侯氏

侯氏,武宗會昌間(841-846)邊将張暌妻。存詩一首。

暌離已是十秋強,對鏡那堪重理妝。聞雁幾回修尺素,見霜先為制衣裳。開箱疊練先垂淚,拂杵調砧更斷腸。繡作龜形獻天子,願教征客早還鄉。(《繡龜形詩》)

這首詩最早見收于五代後梁人盧瑰所著的《抒情詩》,是一本專門選錄男女情感相關詩歌故事的筆記,雖然當時還沒有詩話的提法,但可相信此書是最早的詩話之一。原書宋以後失傳,但宋人引錄很多。較早的引錄見《太平廣記》卷二七一所引:“會昌中,邊将張暌防戍十有馀年,其妻侯氏繡回文,作龜形詩詣阙進上。詩曰:‘暌離已是十秋強,對鏡那堪重理妝。聞雁幾回修尺素,見霜先為制衣裳。開箱疊練先垂淚,拂杵調砧更斷腸。繡作龜形獻天子,願教征客早還鄉。’敕賜絹三百疋,以彰才美。”《詩話總龜》卷二三引《南部新書》所叙,作“張暌防戎有功,勒留蕃徼十年”,“繡回文”作“繡錦回文”。《吟窗雜錄》卷三一引詩,“獻天子”作“朝天子”。侯氏之夫名,《詩女史》和《全唐詩》皆作張揆。文獻記載雖然有些差異,基本事實和詩意并無大的變化。武宗會昌間(841-846),邊将張暌奉命戍邊,十多年未歸,其妻侯氏思念至深,于是繡織錦為回文龜形詩,到長安叩阍進呈武宗皇帝。武宗看後賞識侯氏的文采,“敕賜絹三百疋”,給了一大筆實物賞賜。

是否讓張暌回家了呢?宋人的幾處記載都沒有說,《全唐詩》卷七九九此詩解題稱“敕揆還鄉”,雖然是很晚的記錄,但也是合理的解釋。邊将女眷合理的要求,皇上隻是賜絹“以彰才美”,不解決實際困難,總說不過去吧?

武宗會昌間名相李德裕當政,積極有為,内平澤潞鎮之叛亂,外平回鹘之亂,國勢強盛。内外用兵也必然帶來一些社會問題,對每一個家庭來說,夫婿建功邊庭,雖然有升官封冊之榮耀,但對獨守空房的妻子來說,卻是不幸福的生活。王昌齡的《閨怨》中說:“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正寫出女性對此的怨艾。張暌防邊十多年不歸,侯氏怎麼也要三十歲了,青春年華已逝,她要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和丈夫争取幸福。她發揮自己能詩文、會刺繡的特長,将思夫之情寫成對皇上的申請報告,希望皇上同情,改變命運。回文詩是一種順序、逆序可以回環閱讀的詩體,本詩并不是,估計是在龜形的織品上回環繡詩。

詩的前二句感慨與丈夫分開已經超過十年,分開太久太久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也許新婚不久就各分東西,再也不曾見面。女為悅己者容,自己對鏡梳理容妝,隻是為了得到丈夫的欣賞,如今久不見面,哪裡還有心情再梳理打扮?颔聯兩句以兩個特定的場景表述對丈夫的思念。古人說雁足傳書,自己每每聽到大雁的鳴叫,就忙不疊地寫信,希望大雁帶去自己的思念。秋風起,晚霜涼,不免想到邊庭丈夫的冷暖,趕制禦寒衣物。然而丈夫始終沒有歸來的消息,不免增添無限的哀傷。開箱、疊練、拂杵、調砧,都是婦女的日常行為,但處處引起自己的悲傷。李白的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不就說出這種思念嗎?侯氏将其濃縮在兩句之中,要表達的是無法排遣的思念和傷感。最後直接向皇帝提出要求:讓他回來吧!

詩是七律,從格律上說平穩而規矩,從詩意上說層次清楚,把自己的思念、感傷以及要求逐一寫出,沒有大的波瀾,但感情真實,要求合理,連木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動,何況一直自稱“為民作則”的天子。靠一首詩為自己維權,侯氏的成功值得稱道。

孫氏

孫氏,進士孟昌期妻,樂安(今屬山東)人。善詩,常代其夫作詩。後以才思非婦人事,遂焚其詩集,專以婦道為務。生活時代不詳,疑為唐末五代間人。存詩三首。

玉指朱弦軋複清,湘妃愁怨最難聽。初疑飒飒涼風動,又似蕭蕭暮雨零。近若流泉來碧嶂,遠如玄鶴下青冥。夜深彈罷堪惆怅,霧濕叢蘭月滿庭。(《聞琴》)

孫氏事迹,僅見宋初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的記載:“唐樂安孫氏,進士孟昌期之内子。善為詩。一旦并焚其集,以為才思非婦人之事,自是專以婦道内治。孫有代夫詩,贈人白蠟燭曰:‘景勝銀香比蘭,一條白玉逼人寒。他時紫禁春風夜,醉草天書仔細看。’又《聞琴》詩曰(詩見前,略)。又《代謝崔家郎君酒》詩曰:‘謝将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氣味真。好是綠窗明月夜,一杯搖蕩滿懷春。’”所錄三首詩都很有意思。第一首是其夫要送人白蠟燭,前兩句描述蠟燭的儀态氣質,稍誇張,還生動。首句《吟窗雜錄》卷三一引作“自有清香勝蘭蕙”,似乎更好些,可能是改後的詩。後二句說今後若能到皇城内起草诏敕,當更有風味。因送蠟燭而包含美好祝福。第三首謝友人送酒,既說清酒贈愁人之恰到好處,又表揚酒味甘香澄澈。後兩句是極美的畫面,隔着綠窗看到朦胧清谧的明月,一杯入懷,無限春光。寫出對人贈酒的感激,也寫出家庭生活的甜美,真是女性的筆觸,細膩如此。孟昌期僅知為進士,官曆和時代都不詳。樂安孫氏在唐代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文學家族,即武後、玄宗時著名的孫嘉之、孫逖家族,出土墓志顯示經曆八代人二百五十年而一直以文學名家,也不知孫氏是否出于這一家族。可惜她畢竟沒有李冶、魚玄機那樣不屑世俗的勇氣,很好的詩才中途放棄了。

回來說《聞琴》這首詩。在孫氏以前,唐人寫音樂的名篇,以白居易《琵琶引》、韓愈《聽穎師彈琴》、李賀《李憑箜篌引》等篇最為著名,都是運用各類形象化的比喻來寫出音樂的曲折變化,音聲起伏。孫氏的這篇雖然不能脫此框架,但自有格局。因為她似乎既是彈者,又是聽者,在聞琴中将女性的幽怨淡淡訴出,是一篇佳作。《湘妃怨》是古琴曲中的名篇,從屈原湘君、湘夫人的故事中引申出男女的相知與哀怨,主旨是比較愁苦的。孫氏此詩即從彈琴者的動作寫起,直說此曲愁怨,最難聽取,因為會深深觸動自己的情感。此下連用四個比喻,寫琴曲的變化:如同秋天的涼風,飒飒入耳;如同蕭蕭暮雨,纏綿霏霏;又如穿過青山的山泉,淙淙有聲;再如天邊的玄鶴,悠然飛下,由遠及近,意味無窮。這些比喻很生動,而且将琴聲的斷續綿遠,悠揚深情,作了很生動的記錄。這裡可以看到女性觀察體悟的細緻。舉個對比的例子。韓愈《聽穎師彈琴》前半段:“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随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大起大阖,跌宕變化,當然是韓愈的長處。但宋人就一直質疑,這是寫琵琶聲還是寫琴聲,一般來說琴聲不會如此崩石斷雲的吧。就此而言,孫氏的詩顯然更勝一籌。

孫氏詩最後兩句,寫琴曲結束,夜深人靜,引起無限惆怅,舉目看去,幽蘭泣露,月滿中庭,在靜谧中有無限的遐想。在這裡可以看到對李白“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的模仿,也可以讀出對劉禹錫“一方明月可中庭”的緻敬。但全詩渾然完整,無論寫音樂或情感都能自成面貌。

再說一遍,這位孫氏真有很好的詩才。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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