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躍進《文選》中的文學批評史.."/>
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強調詩樂教化的《毛詩序》

強調詩樂教化的《毛詩序》

時間:2024-11-08 01:19:59


    撰文/劉躍進

《文選》中的文學批評史料主要有三類:

第一類是專門論文,包括卷十七“論文”類陸機《文賦》、卷五十“史論”類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卷五十二曹丕《典論·論文》等。按照時代先後及其重要性而論,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和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最為重要。

第二類是書序類,包括卷四十二“書”類曹丕《與吳質書》、曹植《與楊德祖書》、卷四十五“序”類蔔子夏《毛詩序》、皇甫谧《三都賦序》;卷四十八“符命”類班固《典引序》等。其實嚴格說,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也是序傳類作品,但是所論内容集中在文學,故作為專門論文看待。

班固《典引序》,有專文論述。曹丕與吳質的書信往來,曹植與楊修、吳質、陳琳的書信往來,還有繁欽與曹丕的書信,都涉及文學批評史料,看得出那個時代文壇的若幹特點。

第三類拟古類作品,如卷三十、三十一“雜拟”類上下所收陸機《拟古詩》十二首,張孟陽《拟四愁詩》一首,陶淵明《拟古詩》一首,謝靈運《拟邺中詠》八首、袁陽源《效白馬篇》一首、《效古詩》一首、劉休玄《拟古詩》二首,王僧達《和琅邪王依古》一首,鮑照《拟古詩》三首、《學劉公幹體》一首、《代君子有所思》一首,範雲《效古詩》一首以及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也是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

三種類型中,最後一種主要是通過有選擇地模拟前人的創作體現作者所處時代的審美追求。因為要惟妙惟肖地模拟,所以要細心揣摩,仔細辨析各家異同,有些好的模拟甚至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如江淹的創作就是如此。因為不是專門的批評文字,這裡暫且存而不論。以下所述十節,大體按照時代先後為序。

下面我們談談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篇重要的史料——蔔子夏的《毛詩序》。李善注引《孔子家語》曰:“蔔商,字子夏,衛人也。”孔子弟子,為魏文侯師。陸德明《經典釋文》征引衆說,認為《毛詩序》的作者或曰子夏,或曰毛公,或曰東漢衛宏,他自己也說不清。關于詩序的作者,曆來多有論辯,但迄今為止,尚無定論。黃侃《文選平點》認為這篇序的文風類似于《孔子家語》,“文體沿建安以來之制”,其年代不會太早。下面我們來看這篇序:

《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志也。

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驺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這裡文章涉及的問題很多,最重要的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揭示了文藝的興發感動的作用:“《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關雎》,《詩經》十五國風的第一篇,按照毛傳的解釋,這篇作品的主旨是歌頌後妃之德,故稱風化之始。風天下,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作“風化天下”。有“化”字為宜。“化”是指變化,即通過詩樂禮樂“教以化之”,促進社會的變化,浸潤人心的變化。

第二是詩、樂、舞三者并重:“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孔穎達《毛詩正義》說:“詩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雖有所适,猶未發口,蘊藏在心,謂之為志。發見于言,乃名為詩。言作詩者所以舒心志憤懑而卒成于歌詠。故《虞書》謂之詩言志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詩序又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樂、舞三位一體,這是中國早期文學的傳統。早期的賦、小說乃至詩歌,都以誦為主。誦,就帶有表演的色彩。

第三,特别強調音樂的價值:“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聲,指五聲,即宮、商、角、徵、羽。聲成文,即宮、商上下相應。厚人倫,胡克家《文選考異》謂“厚”當作“序”。曹植《求通親親表》“叙人倫”引此,當亦是“序”。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是禮樂文明與政治的關系。中國文學曆來重視八音與政通、文章與時高下,在這裡都可以找到理論源頭。第二是強調音樂的獨特作用,如《列子》所說:“動天地,感鬼神”。如果隻是一般的強調也就罷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孔穎達《毛詩正義》的别解。他說:“聲能寫情,情皆可見。聽音而知治亂,觀樂而曉盛衰,故神瞽有以知其趣也。設有言而非志,謂之矯情,情見於聲,矯亦可識”。《樂記》也提出類似的觀點:“唯樂不可以為僞;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這就把問題引向深入,讨論到詩歌與音樂的異同。中國的文學批評家總是強調音樂、舞蹈、繪畫與詩歌的相通相近,通過不同文藝形式表達情感。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曾引揚雄的話:“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揚雄提出的言為心聲、書為心畫的觀點,筆者一直奉為圭臬,現在看來揚雄的見解還有缺憾,因為他沒有注意到音樂的奧妙,真正能體現心聲的應當是音樂,而不是詩歌,因為詩歌可以說假話,而音樂不易作假。錢锺書先生著《讀〈拉奧孔〉》辨析詩歌與繪畫的異同,他在《管錐編》中引用這段話,認為“僅據《正義》此節,中國美學史即當留片席地與孔穎達。”因為詩與樂的不同,不僅表現在形式上,更重要的是表現在抒情方式上。“言詞可以飾僞違心,而音聲不容造作矯情,故言之誠僞,聞音可辨,知音乃所以知言”(錢锺書《管錐編》,三聯書店,2007,60頁)。

第四,還論及《詩經》按照風、大小雅及頌的編排特點以及比興手法:“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志也。”風是風化,雅是典雅。以風化下,即以文化成天下。主文,文辭典雅。谲谏,詠歌依違,避免直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九條本作“言之者足以自罪,聞之者足以自戒”。

這是天下平和時期的情形。如果天下變亂,改變其風雅,故有變風、變雅。所謂變字,“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四始,即風之始、小雅之始、大雅之始、頌之始,表現王道興衰之由。《關雎》《麟趾》為王者風化天下之作,歌頌周公,故名曰《周南》,“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驺虞》為諸侯德化天下之作,系之邵公。十五國風,始于《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而周南又是以《關雎》為首,因為《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哀窈窕,鄭玄認為當作“衷窈窕”,衷,善念。中國曆來講修身齊家,認為這是治國平天下的前提和基礎。這與古希臘哲學強調人與物的關系,印度哲學強調人與神的關系不同,中國特别強調人與人的倫理關系,認為詩樂的風化教育,就從人倫開始。詩樂文明與倫理教化,互為表裡,相得益彰。

由此看來,我們應當把《毛詩序》放在詩樂教化系統之下來理解,放在中華文化禮樂文明的背景之下來理解。《周易·彖辭》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察”與“化”對舉,則“化”是指變化,尤其是通過詩樂文明“教以化之”。誠如《莊子·逍遙遊》所說:“我無為而民自化”。中華文化以倫理道德為核心價值,強調多元一體,以文化人,潤物無聲,順随自然而變化;強調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強調真、善、美的完整統一;強調整體思考,注意到萬事萬物的密切聯系,這便與近代科學更多地關注“真”而忽略“善”,更多地關注現實而不計後果頗有不同。另外,中華文化強調責任意識、奉獻精神、合作理念;強調以文化天下,春風化雨。這又與西方文化以利益為核心價值,強調天賦人權,崇尚個人主義,強調競争法則有着本質區别。這些深邃的思想,已經融入到中國人的血脈中,至今仍煥發着勃勃生機,仍然有着強大的生命力。

《毛詩序》強調的是詩樂的作用,其意義又遠遠超越文學本身,為我們深刻地認識綿延千載的中華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借鑒。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