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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正”與“反”

時間:2024-11-08 01:19:29


    撰文/張國風

俗話說:“蓋棺論定。”實際上,許多曆史人物卻是棺已蓋而論未定。曹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曆史上的曹操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要給他定性并不容易。中國的百姓,習慣于從道德倫理角度去評價一個人,而不是從曆史地位去評價一個人。更何況中國的百姓不是從《三國志》《後漢書》和《資治通鑒》,而是從《三國演義》和三國戲中知道并認識了曹操。他們在小說和戲曲的引導下,惋惜蜀漢的失敗,欣賞劉備的仁義和真誠、諸葛亮的智慧和忠誠、關羽的神勇和義氣,認定曹操是一個奸雄。随着《三國演義》和三國戲的普及,擁劉反曹所蘊涵的愛憎和智慧,沖破小說和藝術的層面,沖破曆史文學的層面,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了一種文化的意義。這或許就是魯迅所謂的“三國氣”。在三國文化中,劉備、諸葛亮、關羽和曹操等人物,已經不是單純的曆史人物,而是經過了文學藝術洗禮的幾種民族性格的類型。對蜀漢的同情,寄托着民衆對仁政的向往;對曹操的憎惡,反映了民衆對封建統治者的深刻認識。就社會影響而言,《三國演義》打敗了《三國志》,文學的真實打敗了曆史的真實。由此可見,習慣的力量是偉大的,文學藝術的力量是偉大的。

《三國演義》以及三國戲,造就了兩個偶像——諸葛亮和關羽,而他們的對立面——曹操,卻被《三國演義》和三國戲越描越黑,成為奸雄的代名詞。

在學界,在士人階層,曹操之被定格為篡逆的奸雄經曆了一個漫長的曆史過程。無論是晉宋時期的《三國志》和裴注,還是南朝以後、明朝以前以經史子集為代表的雅文化,都未能像說話藝術及戲曲那樣體現出一以貫之的擁劉反曹傾向。《三國志》雖然以曹魏為正統,但對東吳和蜀漢方面的叙述,也非常客觀,堅持了史家的實錄精神。裴注的态度更加客觀,對于各種傾向不同的材料,裴氏兼收并蓄。不同的愛憎褒貶,在裴注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唐人張說有詩《邺都引》雲:“君不見魏武草創争天祿,群雄睚眦相馳逐。晝攜壯士破堅陣,夜接詞人賦華屋。”寫曹操的文武雙全。杜甫寫了一些熱烈贊揚諸葛亮的詩歌,人所共知,脍炙人口:“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功蓋三分國,名高八陣圖”;“複漢留長策,中原仗老臣”;“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等等。但是,杜甫對曹操并無反感,他給左武衛将軍曹霸寫了一首詩《丹青引贈曹将軍霸》,稱贊曹霸的畫。這首詩的第一句就說:“将軍魏武之子孫。”這裡顯然是一種贊揚的口吻,杜甫的意思當然并非“将軍‘奸雄’之子孫”,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以曹魏紀年,似乎是以曹魏為正統,很多人有這樣的誤解;其實,司馬光以魏紀年隻是為了叙事的方便。司馬光認為正閏之辨皆“私己之偏辭,非大公之論也”。蘇轼寫《前赤壁賦》,提到曹操時說:“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舻千裡,旌旗蔽空,酾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承認曹操是英雄。而在《孔北海贊并序》裡,卻說曹操“平生奸僞,死見真性。無以成敗論英雄,故操得在英雄之列”,又不承認他是英雄了。在《東坡志林》裡,蘇轼稱贊管幼安“懷寶遁世,龍蟠海表,其視曹操賊子,真穿窬鬥筲而已”,曹操又成了賊子。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對周瑜佩服得不得了:“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他的《隆中》詩對諸葛亮竭盡贊美:“諸葛來西國,千年愛未衰”;“誰言襄陽野,生此萬乘師。山中有遺貌,矯矯龍之姿”。他的《諸葛亮論》卻又不滿于諸葛亮的不能純用仁義忠信:“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孔明之所恃以勝之者,獨以區區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區之忠信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卻哉。”“劉表之喪,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後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東坡全集》卷四三)蘇轼認為諸葛亮唯一勝過曹操者,唯有仁義忠信,而諸葛亮對劉表和劉璋的态度都算不上信義,與曹操沒有什麼區别;蜀漢失敗的原因在于不能徹底地貫徹仁義忠信。蘇轼對三國人物的評價,不免帶有一點書生氣。一介書生,把政治看得太崇高,太純潔,太理想。蘇轼不明白,政治是一種需要,政治家時時刻刻考慮的是對誰有利,一切都要随時間、地點和形勢而轉移。葉适的迂腐亦不亞于蘇轼:“荊、益雖可取,然假力于孫權,則借貸督索;會盟于劉璋,則欺侮攘奪。計亮之始終,存心行事,不宜有此。而号其名曰‘興漢’,則可悲也。”(《習學記言》卷二八)宋人唐庚為諸葛亮辯解說:“學者責孔明不以經書輔導少主,乃用《六韬》《管子》、申韓之書。後主寬厚仁義,襟量有馀而權略智調是其所短。當時識者鹹以為憂。《六韬》述兵權奇計,《管子》貴輕重權衡,申子覈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施之後主,正中其病矣。”(《三國雜事》卷上)即是說,好藥壞藥,能治好病就是好藥。正統不正統,能治國平天下便是硬道理。辛棄疾很欣賞孫權:“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但與此同時,他又承認曹操、劉備和孫權是英雄:“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總的看來,南宋以後,每當民族危機深重、神州風雨飄搖之際,人們便會懷念起興複漢室、一心北伐的諸葛亮。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人将曹操指為篡逆的奸雄。

文人熟讀史書,他們知道,曹操是英雄,還是奸雄,這個定位不是那麼簡單。

那麼,曆史上的曹操又是什麼樣的呢?東漢末年,政治腐敗,民怨沸騰,人心思亂。外戚和宦官兩大集團在内鬥中同歸于盡。群雄逐鹿中原,曹操以其雄才大略,在衆多的諸侯中脫穎而出,撥亂反正,統一了中國的北方。可是,曹操作為漢朝的權臣,使漢獻帝成為名副其實的傀儡。曹操身後,他的兒子曹丕以禅讓的形式,逼獻帝下台,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魏。繼起的司馬氏集團如法炮制,經過一系列的宮廷政變,逐步地削弱、消滅曹魏的勢力,最後推翻曹魏的統治,建立了又一個新的王朝——西晉。

司馬氏集團以同樣的方式獲得政權,所以它必須奉曹魏為正統,将自己定格為曹魏的繼承者。而晉人陳壽的《三國志》不得不将曹魏樹為正統。隻是司馬氏集團取魏而代之的過程,帶有更多的血雨腥風。可惜,這種血污在正史裡是看不到的,或者是被竭力淡化的。東晉是一個偏安的政權,情況有點類似于蜀漢,于是,習鑿齒的《漢晉春秋》提出,蜀漢才是正統。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做了皇帝。用現在的話說,是通過軍事政變上台,不是正常的政權過渡。所以北宋的歐陽修在《正統論》中,認為曹魏是正統。南宋偏安,又有點類似固守四川的蜀漢,于是,朱熹提出,三國之中,蜀漢是正統。我們可以看到,正統觀念,就像一塊橡皮泥,你想捏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當然,明清以前,統治者對思想、對文化的控制,不像後世那麼嚴厲苛刻,所以,對曹操的評價,也就各說各的,沒有統一。

明清的統治者,在理論上無法接受這種權臣架空、威逼皇帝并取而代之的模式。于是,在經曆了數百年的争論以後,終于将曹操和司馬懿父子歸入篡逆的奸臣。明代永樂年間胡廣奉旨修撰的《春秋大全》,更是正式地将曹操歸入“亂臣賊子”的行列:“凡亂臣賊子,畜無君之心者,必先剪其所忌而後動于惡。……曹操欲禅位而憚孔融。”(卷四)明清時代,封建的中央集權制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種種迹象表明,自明朝開始,對于曹操的篡逆之罪,在官方和民間都形成了共識。

那麼,曹操自己是怎麼說的呢?他的《述志令》,可以看作是一篇自傳。我們不妨借此一窺這位“奸雄”的心迹。曹操在文中自述其功:“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平心而論,這句話符合曆史的事實。曹操說别人懷疑他有“不遜之志”,都是誤解。又解釋自己不能放棄軍權的原因:“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人在高位,身不由己。曹操說他本來志向有限,沒有太大的野心,隻是想當一個郡守,當一個将軍。沒想到以後做成了那麼大的事業。話說到這個份上,沒有一點吞吞吐吐,沒有一點拐彎抹角,直接把有人懷疑他要篡位的事情挑破,說得相當的坦率。這些話是不是可信呢?當然,有一半的真實。曹操也不是一開始就想當皇帝,他在稱帝不稱帝的問題上非常慎重。漢靈帝中平五年(188)六月,太傅陳蕃的兒子陳逸,術士襄楷與冀州刺史王芬,圖謀廢黜靈帝而立合肥侯劉真。王芬将計劃告訴時為議郎的曹操,曹操回書說:“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伊尹懷至忠之誠,據宰臣之勢,處官司之上,故進退廢置,計從事立。及至霍光受托國之任,藉宗臣之位,内因太後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勢,昌邑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谠臣,議出密近,故計行如轉圜,事成如摧朽。今諸君徒見曩者之易,未睹當今之難。諸君自度,結衆連黨,何若七國?合肥之貴,孰若吳、楚?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資治通鑒》卷五九)結果也确實如曹操所料,廢立的計劃流産,王芬旋即自殺。但是,我們看曹操對擁漢派的血腥鎮壓,對一号智囊荀彧的絕情,就可以覺察到他那顆蠢蠢欲動的野心。随着他一步一步地取得軍事上的成功,将中原群雄一個一個地剿滅,而漢獻帝又是那麼的孱弱,曹操的部下也想着攀龍附鳳,曹操的政治野心也就一步一步地、難以抑制地膨脹起來。陳群等人看穿他的心思,聯合一幫文臣武将,勸他稱帝,曹操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資治通鑒》卷六八)由這句話,可以看出,他不是不想當皇帝,隻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還是讓兒子去當吧。他決心不要皇帝的名分,而掌握皇帝的權力。司馬光的分析洞察曹操肺腑:“以魏武之暴戾彊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自立,豈其志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資治通鑒》卷六八)如果說,曹操一開始就想着篡逆,恐怕并非事實。但是,要說曹操始終沒有篡逆之心,不想取而代之,也與事實不符。

千百年來,對于曹操的曆史評價之所以長期難以統一,起因于衡量曆史人物的标準從來就沒有統一過。這個标準就是封建的正統觀念。而正統觀念自身充滿了矛盾、虛僞和混亂,經不起認真的推敲。正統觀念的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和華夷之辨。可是,帝王有沒有嫡長子,有沒有一個身體和心理健康的嫡長子,都沒有絕對的把握。嫡長子是不是具有作為最高統治者的智商和能力,都很難保證。嫡長子繼承制來自宗法制。更重要的是,帝王視天下為一家一姓之私産,奉行一種老子打江山、子子孫孫坐江山的觀念。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保證子孫坐享其成的制度促成了子孫的腐敗和無能,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王子王孫想不腐敗都很難。至于說到華夷之辨,有人認為,漢人建立的王朝代表正統。按照這種标準,元朝和清朝都不是正統。但曆史上少數民族建立的王朝并不以為自己是“夷”,因為所謂“華夷之辨”,常常是從文化的意義上來看的,血緣、種族和地理的因素反而是次要的。隻要繼承了中華的傳統文化,就是正統。事實上,漢族從來也沒有“純”過,漢族本是華夏衆多民族融合的産物。在曆史上,隻要使用漢字,奉儒家學說為正宗,遵循禮教,在中華大地上實行了有效的統治,那就會被認為是正統。

明清的小說,從大的趨勢來看,處于雅俗融合的大好時期。小說雅俗合流的最好代表就是通俗小說的整理者和評點者。這些人具有很好的文化修養,卻又深受通俗文學、通俗文藝的熏染,他們的思想受到雅文化和俗文化的雙重影響。《三國演義》的評點家毛宗崗就是一個代表。

我們不妨讀讀毛宗崗寫的《讀三國志法》,就知道在雅俗合流的文人那裡,所謂正統是一個多麼混亂的概念。毛宗崗的這篇長文開門見山,一上來就提出,要讀懂《三國演義》,“當知有正統、閏運、僭國之别”。所謂“閏運”,指的是不正常的時世、亂世,如閏月之于正常的年份。毛宗崗說蜀漢是正統,是三國中唯一合法的政權,其理由不過是:劉備是“帝室之胄”,這是說血緣。其實,劉備是否景帝的後裔,誰也說不清楚,蜀漢方面一定要這麼說,别人也沒有辦法。毛宗崗認為:曹魏是“竊國之賊”,況且曹魏沒有統一中國。西晉雖然統一了中國,但西晉“以臣弑君,與魏無異”,是一丘之貉,“亦不得為正統”。不但西晉不是正統,東晉也不是正統,因為“東晉偏安”,“愈不得以正統歸之”。他甚至認為,“炀帝無道而唐代之,是已惜其不能顯然如周之代商,而稱唐公,加九錫,以蹈魏、晉之陋轍,則得天下之正不如漢也”。至于宋朝,“終宋之世,燕雲十六州未入版圖,其規模已遜于唐,而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取天下于孤兒寡婦之手,取得天下之正亦不能如漢也”。我們看毛宗崗的正統概念,是一片混亂。他指責魏和東晉是“偏安”,指責宋的版圖不廣,卻不知蜀漢更是偏安的一朝。按照毛宗崗的意思,中國曆史上沒有幾個朝代是正統,真正合格的隻有漢朝,加上劉備的蜀漢。

《三國演義》寫曹操,雖然大體上将其定格為“治國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但因為《三國演義》并非一人一時所成,材料的來源非常複雜。這些材料對曹操的看法并不一緻,所以就出現了許多的矛盾。譬如寫伐董之役,寫官渡之戰,其中的曹操基本上是正面形象。這些地方的材料主要來自《三國志》。我們讀到這些地方,鄙視的是董卓,是袁紹、袁術,覺得董卓、袁紹、袁術之流都無法與曹操相比。可是,對于曹操更有大量負面的描寫,來突出他的奸詐。尤其是寫到曹操對擁漢派的鎮壓,小說更是竭力渲染,将曹操的形象抹得非常黑。伏後之死,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華歆帶甲士五百人,直入後宮,在夾壁中搜出伏後,“歆親自動手,揪後髻拖出,後曰:‘望免我一命。’歆叱曰:‘汝自見魏公訴去。’後披發跣足,二甲士推擁而出。……華歆拿伏後見操。操罵曰:‘吾以誠心待汝,汝等反欲害我耶?吾不殺汝,汝必殺我。’喝左右亂棒打死。随即入宮,将伏後所生二子皆鸩殺之。當晚,将伏完、穆順等宗族二百馀口,皆斬于市。朝野之人,無不驚駭”(第六十六回)。這就是曹魏取天下于“孤兒寡母”之手的生動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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