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裕锴宋僧惠洪《石門文字禅》中有三處用到“.."/>
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說“藞苴”

說“藞苴”

時間:2024-11-08 01:15:28


    撰文/周裕锴

宋僧惠洪《石門文字禅》中有三處用到“磊苴”一詞。第一處卷七《次韻見贈》:“茆檐扪虱鳥聲寂,故絮懸鹑成磊苴。”第二處卷二十《藏六軒銘序》:“端首座從吾磊苴兄遊有年。”第三處卷三十《泐潭準禅師行狀》:“真淨罵曰:‘此中乃敢用磊苴耶?’”從上下文來看,三處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那麼,這三處“磊苴”到底該如何理解呢?

“磊苴”也作“藞苴”。“藞苴”,是入聲疊韻連綿詞,今音喇鲊(lǎzhǎ),為宋代流行的方言詞彙,後世也常用。按照《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此詞有兩個義項:

①猶邋遢。不整潔;不利落;不端莊。《朱子語類》卷十一:“沩山作書戒僧家整齊,有一川僧最藞苴,讀此書雲:似都是說我。”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面目皺瘦,行步藞苴。”明湯顯祖《邯鄲記·入夢》:“三十無家,邯鄲縣偶然存剳,坐酸寒衣衫藞苴。”明嶽元聲《方言據·藞苴》:“人不端潔,賴取人物曰藞苴。黃魯直雲:‘中州人謂蜀人放誕,不遵軌轍曰“川藞苴”。’”②猶闌珊。宋楊萬裡《野薔薇》詩:“藞苴馀春還子細,燕脂濃抹野薔薇。”明湯顯祖《牡丹亭·勸農》:“如酥嫩雨,繞塍春色藞苴。”清曹寅《題柳村墨杏花》詩:“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鬓華。”
    先看第一個義項“邋遢”,《詞典》解釋包含三個意思:一是不整潔,此就衣着和生活習慣而言;二是不利落,此就行步活動而言;三是不端莊,此就行為舉止而言。在禅籍中,“藞苴”一詞常用來形容行為狂放、衣着邋遢的和尚,比如《普覺宗杲禅師語錄》卷二《布袋和尚贊》其二:“藞苴全無儀軌,亦無将将濟濟。十方法界虛空,都在破布袋裡。蓦然鬧市解開,撒向街頭巷尾。南無彌勒世尊,家風如是而已。”其三:“藞藞苴苴,全無定度。十字街頭,遭人點污。”同卷《言法華贊》:“藞苴全無儀軌,常走街頭巷尾。口頭雖誦蓮經,肚裡長思吃底。人言凡聖莫窺,妙喜獨識得你。咄哉破落村僧,脫卻一雙木履。”據《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描寫布袋和尚,“形裁腲脮,蹙額皤腹,出語無定,寝卧随處。常以杖荷一布囊,凡供身之具盡貯囊中。入廛肆聚落,見物則乞。或醯醢魚菹才接入口,分少許投囊中”。而據《禅林僧寶傳》卷二十描寫言法華,則稱其“梵相奇古,直視不瞬。口吻衮衮,不可識。相傳言誦《法華經》,故以為名。時獨語笑,多行市裡,褰裳而趨,或舉手畫空,伫立良久。從屠沽遊,飲啖無所擇,道俗共目為狂僧”。可見布袋和尚、言法華之“藞苴”,主要表現在舉止奇怪、不守戒律方面。當然,其走街串巷行乞,衣着之邋遢自不待言。

再看第二個義項“闌珊”,禅籍極少用此義項,似隻見于南宋以後的詩詞曲中。

前舉《石門文字禅》的三處用例中,第一處“故絮懸鹑成磊苴”大體可以用“邋遢”來解釋。不過,第二處的“磊苴兄”和第三處的“敢用磊苴”與《漢語大詞典》的釋義都不太切合。顯然,《詞典》所收義項并不完備,而且所舉用例都在惠洪之後,不能算原始意義。

就筆者所知,《詞典》至少漏掉了三個重要義項,其中兩個義項其實已見于嶽元聲《方言據》所提及的黃庭堅的解釋,可惜《詞典》編者并未單獨拈出。嶽元聲引的那段話原文見于《宋黃文節公别集》卷十一《論俗呼字》:

藞(郎假切)苴(音鲊),泥不熟也。中州人謂蜀人放誕不遵軌轍,曰川藞苴。這段話是現存文獻中關于“藞苴”最早的解釋,因此也應該是最權威的解釋。在這裡黃庭堅談到“藞苴”的三層意思:一,泥不熟貌;二,放誕、不遵軌轍貌;三,中州人對蜀人的專稱。
    泥不熟貌,應是“藞苴”的原始義,但現在已很難找到用例。明釋大建《禅林寶訓音義》卷一釋“藞苴”,基本上是祖述黃庭堅的說法,後面加了句:“又苴,不熟之貌也。”不熟就是不能規範,由不能規範便逐漸引申為人的舉止。

不規範自然是不圓熟,人之不圓熟者,當然就不遵禮法、不遵軌轍,不遵軌轍也就是放誕、放蕩、放曠。正如宋謝薖《竹友集》卷三《寄題朱氏小隐園》詩曰:“嗟予亦曠蕩,與世自藞苴。”曠蕩的性格引起與世藞苴的結果。又比如宋張镃《南湖集》卷八《湖南午坐雨作歸山堂共成四絕句》之二:“作詩藞苴猶之可,字寫不成方是高。”上句的“藞苴”大意是說作詩不守規矩。前舉《泐潭準禅師行狀》“此中乃敢用磊苴耶”,就是責罵準禅師的放誕,因為準禅師“一日舉杖決渠,水濺衣,因大悟”,便興沖沖跑來告訴真淨,稍稍覺悟就得意忘形了,所以遭到真淨臭罵。

而這種不遵軌轍的行為似乎是蜀人的傳統德性,至少是中原禮儀之邦的人們心目中蜀人的傳統形象。試看四川曆史上的一些名人,大抵行為都有點出格。僅以文學家為例,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唐代的陳子昂、李白,宋代的三蘇父子,或豪放不拘,放曠超群,或性格怪異,風格另類。換句話說,性格行為都有點“藞苴”。至于唐宋以來的佛教界,四川的和尚更具有這種不遵軌轍的特殊氣質,不少蜀僧在外形上就讓人感覺與衆不同,更在禅學方面不遵舊規,開拓新風。所以,“藞苴”又演變成為對蜀人的專稱,尤其是對蜀僧的專稱。前舉《藏六軒銘序》中的“藞苴兄”,是指惠洪的師兄湛堂文準,即被真淨責罵的準禅師。據《泐潭準禅師行狀》,文準是興元府人,興元府即今天的陝西省漢中市,宋代屬利州路,行政區劃屬于四川,所以文準也算得上是“川藞苴”。真淨罵他“此中乃敢藞苴耶”,是雙關語,大意是說,在這裡你豈能用四川那套做法呢!

在禅宗典籍中,“藞苴”乃是極常見的詞語,而其中大部分用例都與蜀僧有關。茲舉數例如下:

1.顯盛年工翰墨,作為句法,追慕禅月休公。嘗遊廬山栖賢,時諟禅師居焉,簡嚴少接納,顯藞苴不合,作師子峰詩譏之。(《禅林僧寶傳》卷十一《雪窦顯禅師》)

2.抵浮山谒遠錄公,久之,無所發明。遠曰:“吾老矣,白雲端爐鞴,不可失也。”演唯諾徑造。白雲端曰:“川藞苴,汝來耶?”演拜而就列。(《補禅林僧寶傳·五祖演禅師》)

3.黃太史魯直聞而笑曰:“無盡所言靈犀一點通,此藞苴為虛空安耳穴。靈源作偈分雪之,是寫一字不着畫。”嗟乎!無盡于宗門可謂具眼矣。(《羅湖野錄》卷二)

4.黃龍死心禅師,因蜀僧泉法湧入室次,死心曰:“聞汝解吟詩,試吟一篇。”泉曰:“請師題目。”死心豎起拂子,泉曰:“一句坐中得,片心天外來。”死心曰:“川藞苴落韻了也。”(《雲卧紀譚》卷上)

5.最庵印,川人,初依寂室,後參大慧,出世京口鶴林。自贊曰:“充體委羸,當行藞苴。袖手俨然,可知禮也。美惡猶來不自裁,參方分付俯觀也。”(《叢林公論》卷下)

6.圜悟和尚大祥,拈香指真雲:“這個川藞苴,自來好打哄。鬧處便入頭,惡靜而喜動。前年今日始歸家,今日前年路不差。”(《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一)

7.這川藞苴,無真無假。一條白棒,佛來也打。更有一般長處,解向缽盂裡走馬。(《普覺宗杲禅師語錄》卷二《國清遠和尚贊》)

8.咄遮川僧能藞苴,杖挑一擔敲門瓦。未與點心先口啞,都放下,從茲婆餅增高價。(《瞎堂慧遠禅師廣錄》卷四《漁父詞四首·德山和尚》)

9.白楊順和尚,綿州人。……後居臨川,其道大振。上堂曰:“犬吠黃昏月,風吹半夜燈。屋頭貓捕鼠,世上道嫌僧。藞苴招人怪,孤高舉世憎。山林真實處,凡事百無能。任他霜雪上眉棱。”(《叢林盛事》卷上)

上述被稱為“藞苴”的和尚中,第一例雪窦重顯禅師,遂甯人;第二例五祖法演禅師,綿州(今綿陽)人;第三例無盡居士張商英,新津人;第四例泉法湧,即九頂惠泉禅師,成都人;第五例最庵印,即道印禅師,漢州(今廣漢)人;第六例圜悟和尚,即昭覺克勤禅師,彭州人;第七例國清遠和尚,即瞎堂慧遠禅師,眉山人;第八例德山和尚,即德山宣鑒禅師,簡州(今簡陽)人;第九例白楊法順,綿州人,其籍貫都在四川,尤其集中在成都平原和川中盆地。除此之外,還有什邡的馬祖道一,漢州綿竹的香林澄遠,臨邛的龍門清遠,成都的竹庵士珪、典牛天遊,廣安的破庵祖先。這些和尚在禅宗史上都有些突出的事迹,所以,當叢林師友稱蜀僧為“川藞苴”時,多半帶了點調侃甚至尊崇的意味。因為“藞苴”的蜀僧(包括張商英這樣的佛門居士),以其狂蕩不羁的行為和思想為中原沉悶的主流話語注進新鮮的活力。

順便說,宋代禅林裡與“川僧藞苴”相提并論的是“浙僧潇灑”,這個諺語幾乎已成為川僧和浙僧的地域标簽,在禅籍中也是随處可見。道融的《叢林盛事》中記載了一段故事:

雪堂行,括蒼人,少登上庠。因見殺生者,衋然有感,遂棄家。直抵泗州普照王寺出家,以掃塔為務。既剃發,乃往舒之龍門,依佛眼禅師為侍者。一衲度寒暑,又且養虱,鄰肩皆厭之,每于殿堂僻處坐禅。一日,看玄沙築著腳指頭話,大有發明。佛眼乃川人,上堂次,因行侍立。戲曰:“川僧藞苴,浙僧潇灑,諸人若也不信,看取山僧侍者。”一衆大笑。(《叢林盛事》卷上)雪堂道行禅師是浙江括蒼人,佛眼(龍門清遠)禅師是四川臨邛人,所以佛眼戲稱:大家看看我(山僧)和侍者的樣子,就可知道什麼叫“川僧藞苴,浙僧潇灑”了。雪堂道行一年四季不換衣服,“一衲度寒暑”,以至于身上長虱子,其邋遢不亞于川僧,可見“潇灑”二字的含義也與“藞苴”大同小異。大慧宗杲禅師戲為禅人作贊曰“藞苴全似川僧,潇灑渾如浙客”(《嘉泰普燈錄》卷二十九徑山大慧普覺杲禅師《祖傳禅人求贊》),這個禅人多半極為邋遢,竟至合川僧和浙僧為一體。

“川僧藞苴,浙僧潇灑”的諺語,恐怕是最高度抽象的地域歧見吧。而這種歧見有時亦如禅林稱釋迦牟尼為“黃面瞿昙”、稱菩提達摩為“老騷胡”一樣,最終已演變為一種親切的稱呼,甚至帶有幾番贊美的意味。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