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海威
(一)
三年前,筆者發表拙文《也論祆神與火神之融合》(《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3期),論證《封神演義》中所記火神羅宣,來自中亞祆教中的戰神兼風神Weshparkar。筆者所據有三:第一,《封神演義》所記羅宣有兩種法像,一種為三頭六臂像,一種為騎馬引弓像。在中亞出土的考古資料中,Weshparkar同樣有這兩種法像,形象幾乎完全一緻。第二,羅宣之名來自中古波斯語roxshan,意指光明。根據《安祿山事迹》記載,信仰祆教的突厥人部落稱戰神為roxshan。該詞也是安祿山之名“祿山”的來源。Weshparkar在中亞祆教中也司戰神之職,羅宣與Weshparkar的職責亦相同。第三,Weshparkar由中亞祆教中的戰神,演化為中國民間文化中的火神,主要因為波斯七曜曆在中國的傳播與流行。根據波斯七曜曆,戰神代表天空中的一顆主要星宿,主戰争。而這顆星宿在中國文化中就被稱為火星,其人格化的神被稱為火德星君,掌人間火事。這樣,中亞文化中的戰神就演化成了中國民間文化中的火神了。另外,筆者在文章中還論證了羅宣不食葷腥的原因。中國人一般對祆教與摩尼教不加區分,因為摩尼教徒不食葷腥,“食菜事魔”,中國百姓将祆神與摩尼教相混淆,将羅宣刻劃為食素的神祇。
承蒙白化文先生擡愛,在他的大作《坐騎》(《文史知識》2014年第3期)中提到拙文。因此筆者想借用《文史知識》的平台,繼續探讨《封神演義》中羅宣的助手劉環的來源,并分析《封神演義》中對羅宣和劉環的描寫,揭示其反映的古代社會生活細節。
在《封神演義》中,羅宣與劉環均屬支持纣王的截教仙人,為阻止武王伐纣,自願至纣王太子殷效陣前效力。書中對羅宣與劉環關系的描寫,頗有意思。羅宣先至殷效營中,準備與周軍作戰:
(羅宣)一連在軍中過了三四日,也不出去會子牙。殷郊問曰:“老師既為我而來,為何數日不會子牙一陣?”道人曰:“我有一道友,他不曾來;待他來時,我與你定然成功,不用殿下費心。”
少時見一道者,黃臉須,身穿皂服,徐步而來。殷郊乃出帳迎接。至帳行禮畢,尊之上坐。羅宣問曰:“貴弟為何來遲?”道人曰:“因攻戰之物未完,故此來遲。”殷郊對道人曰:“請問道長高姓大名?”道人曰:“吾乃九龍島煉氣士劉環是也。”
如文所示,劉環為一面色胡須呈黃色的道人,而羅宣必得有劉環相助,才能成功。在接下來羅宣與劉環火燒西歧城的情節中,《封神演義》寫道:
且說羅宣将萬鴉壺開了,萬隻火鴉飛騰入城,口内噴火,翅上生煙;又用數條火龍,把五龍輪架在當中。隻見赤煙駒四蹄生烈焰,飛煙寶劍長紅光。如有石牆石壁,燒不進去,又有劉環接火。頃刻間畫閣雕梁,即時崩倒。
從這段情節可知,劉環在火攻中,主要任務為接火。如有無法燒入的地方,有劉環接火,則即使堅硬如石,也将燒穿。但在接下來的情節中,劉環為龍吉公主所殺,羅宣立即失去威風,倉皇而逃,最後為托塔天王李靖所殺。在最後的封神中,羅宣被封為“火德星君”,為火部正神。劉環是他的主要助手,被封為“接火天君”。羅宣是火神,為火的化身毋庸置疑。那麼劉環又是什麼化身呢?
(二)
其實,劉環是燃料“硫磺”的諧音。在安全火柴沒有傳入中國之前,中國古人發明了許多方法取火。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是将金屬或石頭碰擊,碰出火星,使火星落入放上硫磺的木片上。硫磺一遇火星,就會産生火焰,形成火源。元代末期成書的《南村辍耕錄》載:
杭人削松木為小片,其薄如紙,镕硫黃頂分許,名曰發燭,又曰焠兒,蓋以發火及代燈燭用也。史載周建德六年,齊後妃貧者以發燭為業,豈即杭人之所制與?宋翰林學士陶公穀《清異錄》雲:夜有急,苦于作燈之緩。有知者,批杉條,染硫黃。置之待用。一與火遇,得焰穗然。既神之,呼引光奴。今遂有貨者,易名火寸。按此則焠寸聲相近,字之僞也。然引光奴之名為新。
硫磺色黃,正符合《封神演義》中劉環“黃面黃須”的描述。羅宣之名來自波斯語roxshan,代指光明。作為羅宣的助手,自然可稱之為“引光奴”。所謂“引光”,與“接火”之意相同。羅宣被封為“火德星君”,代指天上星宿火星,所以民間供奉火德星君的廟宇又稱之為“火星廟”。火星有兩層含義,一為天上星宿,一指擊打出的火花。古代指天上的星宿時,一般不直呼為火星,而是以“熒惑”或“赤星”代替。因此呼羅宣為火星,主要指火花。封神演義的作者故意将羅宣和劉環放在一塊,描述兩人配合後的強大威力,就是指火星碰到硫磺産生火焰的現象。
(三)
劉環代指硫磺,也可從其名字分析。兩者讀者之差别,僅是将“磺”字的後鼻音換作了“環”字的前鼻音。《封神演義》作者所使用的方言,很可能就存在着這種前後鼻音轉化的現象。目前學術界對《封神演義》作者的身份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為應天府(今南京)書商許仲琳說,一為興化(今屬江蘇泰州)道士陸西星說。這兩位可能作者的家鄉方言,現今均屬于江淮官話系統,在古代,可能差異也不是很大。就筆者所見,曆史上的南京本地方言,的确有将後鼻音發為前鼻音的現象。
據《廣西地方志》(2001年第1期)載,長征途中,紅軍途經回族聚居區,毛澤東與當地阿訇談論起了回族民間的掌故傳說:毛澤東說,南京有一座清真寺,名叫金腳寺。據說,朱元璋當了皇帝後,有一次特意去觀覽清真寺,由回族将軍常遇春、胡大海保駕。這位皇帝下轎後就徑直往清真寺大殿。待他剛要邁進一步時,就被常、胡二将給拉住:“萬歲,進大殿要脫鞋。”朱元璋一聽,趕緊退出。他一邊脫鞋一邊說:“來呀,把這個鞋印挖掉,用金子鑲上。”從此,這座清真寺就定名為“金腳寺”。
這段轶聞曾被翻譯成英語,為國外學者所熟知。美國學者ZviBen-DorBenite專門從事中國回族經學傳統的研究,也曾對這篇轶聞做過分析。但他查遍《中國清真寺綜覽》,沒能發現南京有叫做“金腳寺”的清真寺。
西方學者做學問的确誠實,有一說一,無法證實也在文章中清楚标示了出來。但Ben-Dor似乎不了解中國方言與普通語的區别,因此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民間傳說中的“金腳寺”,應該就是南京現存最大、最古老的清真寺“靜覺寺”。在南京附近的方言中,經常有前後鼻音分不清楚的情況,比如“林”與“玲”均發為“林”。而“靜”發為“金”,就是将後鼻音發為前鼻音的情況。而在南京附近的方言中,“腳iao”本就發音為“覺ue”。因此在明代南京,“靜覺寺”和“金腳寺”可能根本就是一樣的發音。明代的回回人利用這種諧音,創造出“金腳寺”的傳說,以說明朱元璋對伊斯蘭教的支持。
很可能,硫磺與劉環在《封神演義》作者所使用的方言系統中,讀音原本相同。《封神演義》“傳聞于說詞者之口”,主要靠民間藝人說唱流傳。估計在明清時代當藝人講到黃面黃須的劉環出場時,聽書的村夫村婦盡管大字不識,也會會心一笑,因為這是講他們日常生活中生火引光的事。
(四)
不僅羅宣與劉環各有來源,反映了古代日常生活的信息。“羅宣火燒西歧城”的這場戰鬥,亦有所本,反映的是中國古代戰争中的火攻場景。羅宣與劉環對西歧城的火攻,主要使用了四種工具,分别為火鴉、火龍、火駒與火劍(箭)。這四種武器,均能在明代戰場上找出其原型。
火鴉的原型為明代火器“神火飛鴉”。明代成書的軍事百科全書《武備志》對它有詳細的記載:“神火飛鴉:用細竹篾為簍,細蘆亦可,身如斤馀雞大,宜長不宜削。外用綿紙封固,内用明火炸藥裝滿。又将棉紙封好,前後裝頭尾。又将裱紙裁成二翅,釘牢兩旁,似鴉飛樣。身下用大起火,四枝斜訂,每翅下二枝。鴉背上鑽眼一個,放進藥線四要根,長尺許,分開釘連四起火底内,起火藥線頭上另裝扭總一處,臨用先燃起火,飛遠百馀丈,裝墜地,言着鴉身,火光遍野。對敵用之,在陸燒營,在水燒船,戰無不勝矣。”
火龍的原型是明代火器“火龍出水”。《武備志》亦有載:“火龍出水:用貓竹五尺,去節,鐵刀刮薄,前用木雕成龍頭,後雕龍尾。口宜向上,其龍腹内裝神機箭數枝,龍頭上留眼一個,将火箭上藥線俱總一處,龍頭下兩邊用斤半重火箭筒二個,其筒大門宜下垂,底宜向上,将蔴皮魚膠縛定,龍腹内火箭藥線由龍頭引出,分開兩處,用油紙固好裝釘,通連于火箭筒底上。龍尾下兩邊亦用火箭筒兩個,一樣裝縛。其四筒藥線總會一處撚繩。水戰可離水三四尺燃火,即飛水面二三裡去遠,如火龍出于江面。筒藥将完,腹内火箭飛出,人船俱焚。水陸并用。”
“神火飛鴉”與“火龍出水”均是遠距離攻擊的武器,利用火藥的推力使武器在空中飛行一段距離,最後在敵方的營地或戰船上空爆炸引火。這種攻擊方式與《封神演義》中所描述的場景幾無二緻。關于“火駒”,《武備志》中有類似的武器名曰“木人火馬”,将木馬中裝入火藥,推入敵方陣營燃燒起火,适用于近戰。《武備志》關于火箭的記載則更多,僅名目就有“火箭”“飛刀箭”“燕尾箭”和“火弩流星箭”等十數種,其原理與功能亦類似,茲不贅。
雖然《封神演義》流傳很廣,在民間有極大的影響力。但長期以來,學術界對其并不重視。一般認為,《封神演義》在描寫鬥法等場景上有其獨到之處,但總體來說人物個性不鮮明,情節程式化,并非一流的古典小說。但根據筆者對羅宣與劉環的考察,《封神演義》一書中包含了許多古代社會的信息。如果将《封神演義》作為古代社會生活史的資料來看,該書具有獨特的價值。書中所封之神如瘟神、火神及财神等,與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這些神衹的形象與他們的功能經常有内在的聯系,因此通過該書可以了解一些古人日常生活的信息。比如有一節講到楊戬至三聖皇處求取柴胡,解除西歧城内流行的瘟病,就反映了明代人對醫學知識的掌握。《封神演義》的魅力就在于,将古代社會生活的細節,用瑰麗的想象和奇幻的方式展現出來。經過抽絲剝繭,發現隐藏在這些神話情節後的社會真實後,方能感受到《封神演義》的博大精深。
(作者單位:美國南加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