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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批評的初祖

時間:2024-11-08 01:10:26


    撰文/劉躍進

《典論》是曹丕的一部論文總集,五卷二十篇,《隋書·經籍志》子部類著錄。現多已亡佚,《自叙》《論文》兩篇相對完整。《論文》一篇專論文學,《文選》卷五十二“論”類收錄,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曹丕很希望自己在文學上不朽。《三國志·魏志·文帝傳》載:“初,帝好文學,以著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他從不諱言這種理想,在《與王朗書》(裴松之注引《魏書》)中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數起,士人凋落,餘獨何人,能全其壽。”其中,他提到《典論》和百馀篇詩賦,正是他希望的傳世之作。在《論文》中,曹丕提到建安七子已逝。建安七子中,孔融死得最早,建安十三年(208)被殺,馀者多數死于建安二十二年(217)。當時,疾疫流行,陳琳與徐幹、應瑒、劉桢等,一時俱逝。徐幹死于建安二十三年(218)二月。至此,建安七子皆離世。這說明,《典論》二十篇定稿于建安(196-220)最後兩三年間,不會晚于曹丕即皇帝位的黃初元年(220)。因為,《藝文類聚》卷十六載卞蘭《贊述太子表》稱:“著典憲之高論,作叙歡之麗詩,越文章之常檢,揚不學之妙辭。”由此推知,曹丕著成此書,還是太子身份,在黃初元年之前。

曹丕非常重視這部《典論》,還專門鈔錄送給孫權、張昭。裴松之注引胡沖《吳曆》載:“帝以素書所著《典論》及詩賦饷孫權,又以紙寫一通與張昭。”《魏志》載,曹丕的兒子曹叡也深知乃父的遺願,在大和四年(230)二月,議“文帝《典論》刻石立于廟門之外”。《三少帝紀》裴注引《搜神記》:“文帝以為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之事,絕智者之聽。及明帝立,诏三公曰:‘先帝昔著《典論》,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廟門之外及太學,與石經并,以永示來世。’”《宋書·武帝紀》《隋書·牛弘傳》載,晉安帝義熙十二、十三年(416、417),劉裕先後攻陷洛陽、長安,收錄圖籍數千卷。裴松之追随劉裕北伐,不僅看到各地圖籍,還親曆洛陽,看到太學門前所立六塊《典論》石刻。史載,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間(477-499),《典論》石刻猶存其四。《隋書·經籍志》著錄為五卷,《宋史》以後不見著錄。據此推測,全書大約亡于宋初。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一系列重要主張,觸及到文學自身的規律,體現了文學的自覺精神。所以,郭沫若《論曹植》一文稱其為“文藝批評的初祖”。按照文章的邏輯順序,可以梳理成下列幾個重要的問題。

第一,批評文人相輕的弊端。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裡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

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引邵長蘅說:“通才既難,而人又苦于不自知,故須論定也。此一篇之大意。”文人通常以其所長,輕人所短。班固、傅毅,論才能,兩者應在伯仲之間,不相上下,但是班固卻自以為略高一籌,嘲笑傅毅下筆千言。自休,五臣張銑謂“言其文美不能自息也”,似與上下文意不符,應是自止之意。不能自休,即文字汗漫而無所統禦。

第二,編纂建安七子的合集。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琏,東平劉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鹹以自騁骥于千裡,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

“七子”之稱始見于此。“鹹以自騁骥于千裡,仰齊足而并馳”。鹹以自,《三國志》作“鹹自以”。《藝文類聚》亦作“鹹自以”。胡克家《文選考異》謂“依文義,‘自以’是也。各本皆倒耳”。骥,良馬,比賢才之俊逸。這兩句比喻七子競相馳騁才華。在當時,這種縱橫騁氣之風,不僅限于七子。曹植《與楊德祖書》就說當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鐘嵘《詩品》也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桢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緻于屬車者,蓋将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他們在創作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鹹蓄盛藻”,“以情緯文,以文被志”(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有意識地把目光轉向樂府詩,努力從民間創作中吸取養分,注重情文兼具,文質相稱,創造了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典範之作。

建安七子的文集,與《典論》大約同時完成。曹丕《與吳質書》稱:“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遊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鬼錄,記錄死去的人名。杜甫《贈衛八處士》“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即由此而來。《與吳質書》作于建安二十四年,諸子合集是曹丕在七子最後一位離世(徐幹)的建安二十三年的翌年所輯。此集《隋書·經籍志》未著錄,可能久已亡佚。明代楊德周《彙刻建安七子集》為至今存世較早者,但此集有曹植而無孔融。清人楊逢辰《建安七子集》則補入孔融而去掉曹植。

第三,比較建安七子的異同。

建安七子有其共同的追求,也有共同的毛病,文人相輕是其顯而易見者。曹丕自比君子,可以審己度人,避免斯累,故作此《論文》,從比較中論述各家的特點和成就。他說:

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桢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楊、班俦也。

首先,他把王粲、徐幹二人放在一起比較。曹丕《與吳質書》論王粲:“仲宣續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認為王粲雖然有才,但是體弱,缺乏壯氣。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屬山東)人。他出身名門,曾祖父王龔、祖父王暢均為漢代三公,父親王謙為何進長史。但他幼年喪父,十三歲時逢董卓之亂。十七歲時南下荊州,依附劉表,著名的《七哀詩》《登樓賦》就作于這段時間。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劉表,會劉表病死,劉表之子劉琮繼守荊州,因降曹操。王粲亦投歸曹操,被征為丞相掾,賜爵關内侯,後為軍謀祭酒,參與政務。魏國既建,拜為侍中。從此,原有的一點壯氣也喪失殆盡。他曾與曹植、阮瑀等人并作《三良詩》,曹、阮二人繼承《詩經·秦風·黃鳥》的傳統,哀歎三良,對殉葬一事表達了強烈的憤懑情緒。王粲《三良詩》也對秦穆公有所批評,但更多的是贊揚三良知恩圖報、不惜殉葬的犧牲精神。這樣寫,不排除借機向曹操表示效忠的可能,多少有點獻媚色彩。徐幹也體弱乏氣,但不獻媚。徐幹字偉長,北海劇(今屬山東)人。建安十年(205),曹操平定袁紹,徐幹應诏入曹操幕,為司空軍謀祭酒掾屬。建安十三年(208),随曹操南征,作《序征賦》。建安十六年(211),曹丕受封為五官中郎将,徐幹為五官将文學。建安十八年(213)前後,因病隐退,潛心寫作《中論》。曹丕說徐幹“有齊氣”,什麼叫“齊氣”?若就曆史傳承而言,應是從田橫以來該地就普遍推崇的氣節。若就齊人性格而言,似指恬淡自然的風氣。若就文章而言,則是指舒緩平易的風格。齊氣,《三國志》《藝文類聚》《初學記》并作“逸氣”。若此,則徐幹的創作就不是舒緩,而是駿逸風發。黃侃《文選平點》卷六說:“文帝論文,主于遒健,故以齊氣為嫌。”曹丕在《與吳質書》也明确說:“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惔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後,此子為不朽矣。”所謂“箕山之志”,其實就是堯時許由所奉行的“終身無經天下之色”(《呂氏春秋·求人篇》)。同時代的王昶作《家戒》,其中說到他所敬佩的徐幹:“北海徐偉長,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務。其有所是非,則托古人以見其意,當時無所褒貶。”“不求苟得,澹然自守”與曹丕所說的“懷文抱質,恬惔寡欲”,是一個意思,即舒緩平淡。這應是“齊氣”的本意。而“逸氣”非徐幹所有,乃劉桢的風格。

其次,他論述了陳琳、阮瑀的共性:“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陳琳字孔璋,廣陵射陽(今屬江蘇)人。早年在何進幕下任職,曾作《谏何進召外兵》,認為“今将軍總皇威,握兵要,龍骧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無異于鼓洪爐以燎毛發。但當速發雷霆,行權立斷”;認為如果招納董卓進京,“大兵合聚,強者為雄,所謂倒持幹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隻為亂階”。事實證明陳琳的判斷是對的,說明他很有政治眼光。後又追随袁紹,曾作《為袁紹檄豫州文》讨伐曹操。文章氣勢磅礴,排江倒海。《文心雕龍·檄移》稱其“壯有骨鲠”。官渡之戰後,曹操滅袁紹,不計前嫌,将陳琳納入幕府,任命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主管軍國書檄。《檄吳将校部曲文》即作于此時。這兩篇文章并收錄在《文選》中而成為一代名文。此外,《文選》還收錄其《答東阿王箋》《為曹洪與魏文帝書》兩文,也都内容繁複,風格壯麗。這與曹丕在《與吳質書》中的評論完全吻合:“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

至于阮瑀,曹丕說:“元瑜書記翩翩,緻足樂也。”阮瑀字元瑜,陳留尉氏(今屬河南)人,曾随蔡邕問學。建安初,曹操召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阮瑀擅長章表書記,與陳琳負責軍國書檄文字。故《文心雕龍·才略》篇稱陳琳、阮瑀“以符檄擅聲”。《文選》收錄其《為曹公作書與孫權》,文氣順暢,舒卷自如。他還著有《文質論》,認為文“遠不可識”,質則“近而得察”,“文虛質實,遠疏近密”,故主張“意崇敦樸”,即以質實為上。這些都可與曹丕的論述相互印證。

最後再比較應瑒、劉桢、孔融的差異。先說應瑒的“和而不壯”。應瑒字德琏。早年流寓南北,建安初入曹操幕府為掾屬。曹植為平原侯,應瑒為平原侯庶子,後轉為曹丕的五官中郎将文學。《文心雕龍·才略》:“應瑒學優以得文。”曹丕《與吳質書》也說:“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曹丕說他“美志不遂”,也不盡然。《藝文類聚》卷二十二載其《文質論》,篇幅較阮瑀的同題之作為長。《文心雕龍·序志》稱:“至于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别》,宏範《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淺而寡要。”這裡提到“應瑒文論”,應當是指其《文質論》。在劉勰看來,這篇文論與《典論》《流别論》《翰林論》《文賦》同等重要,也算是不朽之作了。當然,這篇《文質論》也有不足,主要是“華而疏略”,即華麗而缺少實質内容。他的詩也有這個問題。清人沈德潛評其《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詩》:“魏人公宴,俱極平庸。後人應酬詩從此開出。篇中代雁為詞音調悲切,異于衆作。”“代雁為詞”是其長處,而平庸應酬也是其短闆。

再說劉桢的“壯而不密”。劉桢字公幹,東平甯陽(今屬山東)人。曹丕《與吳質書》評劉桢:“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鐘嵘《詩品》列為上品,說他“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淩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都說他的詩歌以氣勝。今人俞紹初《建安七子集》輯存文十一篇、詩十三首并佚句。其中十首見于《文選》,說明他确實是以詩歌取勝。詩歌真骨淩霜,難免疏略,大約是性格所緻。王昶《家戒》就說:“東平劉公幹,博學有高才,誡節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得失兼半,這是劉桢為人為文的特點。《贈徐幹》一詩,可能寫于他失志時。當時,徐幹等人能夠随曹丕遊宴西園,而自己卻不能随意出入西園,不能預宴,心中非常郁悶。盡管如此,他并不想改變自己的性格。《贈從弟》三首,分别以蘋藻、松柏、鳳凰作比,勉勵從弟能夠堅持節操,端正不阿,反映出劉桢對獨立人格的追求。《文心雕龍·體性》稱“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認為他的詩歌的最大特點就是氣盛。《風骨篇》《定勢篇》分别記載了劉桢的話。如《風骨篇》轉引劉桢評論孔融的話說:“‘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并重氣之旨也。”《定勢篇》“劉桢雲:‘文之體指實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所謂氣、勢,陸厥《與沈約書》稱“劉桢奏書,大明體勢之制”,道理是一樣的,就是要求文章要有氣勢、風骨、氣象。劉桢的詩有氣勢,他的文章也如此。《文心雕龍·書記》說:“公幹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所共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于為詩矣。”劉桢《毛詩義問》十卷,尚存殘篇,可見文章寫作固有其學術根底相支撐,所以不凡。

最後再說孔融的“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不能持論,李善注引《漢書》“不根持論”,北宋本作“不良持論”。胡克家《文選考異》據袁本、茶陵本作“不長持論”,謂孔融文章精美,但是議論不足。至于那些嘲戲之文,則與揚雄、班固相近。俦,伴侶。從《後漢書》記載及孔融的作品不難看出,曹操起兵時,以恢複漢室相号召,孔融深信不疑。後來曹操挾天子令諸侯,孔融發現有代漢野心,逐漸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如官渡之戰消滅袁紹,曹丕霸占甄夫人,他上表祝賀說“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曹操未聽說此典,便問其故。孔融說:“以今例古,想當然耳。”曹操下禁酒令,他作《難曹公禁酒書》,稱“酒之為德久矣”。所謂嘲戲之文,大約就指此類文章。《文心雕龍·論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這些冷嘲熱諷的文章,曹操還勉強可以接受。誰知他又《上書請準古王畿制》,建議“千裡國内,可略從《周官》六鄉、六遂之文,分比北郡,皆令屬司隸校尉,以正王賦,以崇帝室”。孔融寫作此文,實際上是擔心曹操分封子弟,控制王室。這就引起曹操疑心。建安十三年(208),郗慮承旨,以微法免融。路粹又承旨奏文,捕殺孔融。《文心雕龍·程器》說:“文舉傲誕以速誅。”以傲誕而引火燒身,這是孔融沒有想到的結局。盡管曹操不喜歡孔融,而曹丕卻對他的詩賦文章高度贊賞,并廣為收集,編入《建安七子集》中。

通過具體而微的文學批評實踐,曹丕的作家論體現出以下特點:一是善于用隻言片語概括作家的特點。如徐幹“應瑒和而不壯”,“劉桢壯而不密”、“有逸氣”,徐幹“懷文抱質,恬淡寡欲”,王粲體弱,則其文不壯,均言簡而意赅。二是往往既指出其長處,也指出其短處。曹丕酷愛孔融文章,認為“體氣高妙”,但同時指出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于雜以嘲戲”。三是将作家放在一起評論,相互對照比較。這也是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方法。這種批評方法與東漢以來的人物評論風氣有着非常密切的關系。四是在對建安七子的評論中,也體現着曹丕本人的自信。誠如林雲銘《古文析義》所說:“語語自疏所長,半著不肯讓人,有推倒一世氣概。”畢竟,他的身份不同,實際上有居高臨下、俯視文壇的意味。

第四,辨析不同文體的特點。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暗于自見,謂己為賢”為一過渡句,進一步引起另外一個話題,即不同作家,所以會有不同風格,不僅僅是由其性格所導緻,還與其擅長的不同文體密切相關。他說: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诔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不同文體有不同的要求和風格。奏議是公文寫作,經常用于朝廷軍國大事,語言必須典雅。書論當以理為主,不應以言辭求勝,否則會枝蔓橫生,辭不達意。碑诔是悼念死者之文,自然要求樸實無華,徒事華豔則有悖語境。文章體裁不同,多數人隻能獨擅一體,不能執此非彼,更不能一概而論。言下之意,曹丕可以突破文體禁锢,而通達衆體。當然,曹丕似乎更重視“詩賦欲麗”四字。他沒有對“麗”字作更具體的論述,我們隻能從其追随者陸機《文賦》中推知一二。陸機對文學作品提出了五個方面的審美要求,即:應、和、悲、雅、豔。“豔”是最高的審美要求,與曹丕《典論·論文》“詩賦欲麗”的“麗”非常接似。東漢以來文人制作五言詩風氣日盛,語言日趨華美。《典論》分為四科八體,陸機《文賦》将文體分成十類。至齊梁間,文體分類越發細密,反映出六朝時代文學觀念與創作實踐的突飛猛進。

第五,指出不同風格的形成。

“暗于自見,謂己為賢”是“文人相輕”的重要原因。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的主張,實乃千古不易之論: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緻。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檢,法度。同樣的節奏、曲調,運氣不同,好壞就有很大差别。這些隻能意會,即便父兄之間也不可言傳。聯系前文,說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劉桢“有逸氣,但未遒耳”,王粲“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從這些評論來看,曹丕更欣賞壯大有力的風格。《文心雕龍·風骨篇》也延續這種觀念,提出了“風骨”的概念:“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所謂“篇體”是指文章整體。鐘嵘《詩品》評論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也是指曹植的全部創作。不僅詩文要求風骨,書畫的最高标準,也在風清骨峻。謝赫《古畫品錄》就常常用“氣”“氣力”“壯氣”等概念推崇那些有氣勢的作品,都與曹丕的“文以氣為主”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六,肯定文學的曆史作用: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隐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古人有所謂三不朽之說,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作者把立言的重要性置于經國大業上,可以不朽。周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羑裡,演繹八卦,并不因為禁閉而放棄追求。周公旦功成名就,依然治禮作樂,也不因為安逸而改變自己的志向。他們就擔心時光流逝,所以,不貴咫尺玉璧,而重寸寸光陰。可惜常人對此卻多不在意,貧賤時就擔心饑餓,富貴時又放蕩遊樂。他們隻想追求眼前的快樂,而忽略名山事業。日月運行,身體日漸衰老,終有一天會化為烏有,這才是仁人志士最大的哀痛!文章的最後說,“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融等,概指建安七子。他們的創作已經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這是叫人感到欣慰的地方。前面說過,陸機的文學思想有很多方面源于曹丕,可謂一脈相傳。

文學不朽的論斷,并不是曹丕的發明。從曹丕對徐幹著《中論》的推崇和對自己著《典論》的期待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如此強調這種立言不朽之論,其實另有隐情。如前所述,《典論·論文》作于曹丕為太子之後。與此同時,曹植作《與楊德祖書》說:“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迹,辭賦為君子哉?”曹丕、曹植兄弟生活在同樣的政治文化環境中,但是他們兩人對于文學的看法似乎截然相反,一個力主文章可以經國,一個蔑視辭賦小道。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篇著名的講演中對此有所分析,他認為曹植之所以輕視辭賦,隻因為他自己文章做得好,故可如此大言。還有一個原因,曹植活動的目标在于政治,政治方面不甚得意,遂說文章是無用的。所以魯迅說“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種分析是頗為細微的。曹丕已經當上了太子,政治方面他已經勝出,所以更加重視的是文學名聲,渴望名實雙收。他當然不希望人人都有政治抱負。因此,曹丕發表這一通文學不朽的議論,其實并不是真心倡導文學;曹植貶抑文學,也并不是真正看不起文學。曹丕、曹植對于文學的看法大相徑庭,而骨子眼裡卻是一緻的,都是站在政治立場上看文學,隻是觀察的角度不同而已。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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