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郭丹
林纾以翻譯域外小說名世,而且,他的古文創作也同樣令人矚目。他自己也曾說過:“生平自信,惟文而已。”對于古文創作,林纾不但有理論,更有創作實績。《春覺齋論文》集中體現了他的古文理論,其中的《應知八則》對意境、識度、氣勢、聲調、筋脈、風趣、情韻、神味等範疇進行了深入的探讨,在《論文十六忌》中指陳古文必須規避的十六種弊端,等等。可以說,林纾對于古文理論,不但頗具會心,而且建構了自己的理論體系。而《畏廬文集》及續集、三集等,則是他古文創作實踐的成果。其中《蒼霞精舍後軒記》就是其頗有代表性的一篇。
林纾早年家道困頓,從小嘗過窮困生活的滋味。十六歲時還到台灣幫助父親經營生意,經曆過弟弟秉耀的離世。因此林纾深知生活的不易,對生活、親人、朋友都有一份很深的愛心,《蒼霞精舍後軒記》(下稱《後軒記》),就是為抒發自己這種深沉的感情所記。
1882年,三十歲的林纾一家由福州瓊河遷居閩江北岸的蒼霞洲,此後,林纾在這裡度過了十五年的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為恬靜愉悅的歲月。蒼霞精舍後軒是林纾舊居,是他們一家生活起居之所。後來,林纾舉家遷走,舊居改建為一所新式學堂——蒼霞精舍,主要傳授英文、算學、古文等,精舍聘請林纾來講授《毛詩》《史記》,每隔五日一至。林纾是個情感豐富的人,他多年遠離家鄉,客居京津、滬杭等地,最不能忘卻的是鄉情、親情、友情。“遙想故園春半後”,蒼霞精舍後軒老屋,讓他難以忘懷,林纾滿懷深情地稱其為“身是台江老釣家”。
林纾在《春覺齋論文·述旨》中說:“下至歐公之《泷岡阡表》、歸震川之《項脊軒記》,瑣瑣屑屑,均家常之語,乃至百讀不厭,斯亦奇矣。雖然,叙細碎之事,能使熔成整片,則又大難。”并對《泷岡阡表》和《項脊軒記》作細細的剖析,頗得其文三昧。林纾說“震川力追歐公,得其法乳,故《項脊軒》一記,亦别開生面”,他自己作《後軒記》,是“力追”歐公、震川,但又别具一番新面目。他在《孝女耐兒傳序》中說:“餘嘗謂古文中叙事,惟序家庭平淡之事為最難着筆。”此乃林纾自身創作實踐所悟出的體會。
正如歸有光的《項脊軒記》一樣,林纾《後軒記》也記家庭生活瑣事。家庭瑣事,雖随處可見,但要寫好、寫得有感情,實屬不易。瑣瑣屑屑,即是生活細節。要在“平淡之事”中顯出不平淡來,主要關涉到細節的選摭。《後軒記》所摭取的生活細節,全是居家生活瑣事,卻不平淡。如其中追叙母親和妻子往日的生活:“宜人病,常思珍味,得則餘自治之。亡妻納薪于竈,滿則苦烈,抽之又莫适于火候,亡妻笑。母宜人謂曰:‘爾夫婦呶呶何為也?我食能幾?何事求精?爾烹饪豈亦有古法耶?’一家相傳以為笑。”此細節,僅是家庭生活中一件小事罷了,然而寫治“珍味”,重在寫“母宜人”。林纾之母本是大戶人家女兒,其父為太學生陳元培,其家先世于明代為顯宦,乃是“書香門第”,隻是後來破落了。這裡寫亡妻不善把握火候,說明家裡“珍味”不常有,難得碰到一次,烹調無經驗,所以顯得笨拙。母親一番話語,并非嗔怪,乃是安慰,其聲口慈祥,如春雨潤物,寬厚淳樸由此可見。這正如林纾評歸有光文所說的:“叙母之持家禮下,及瑣瑣屑屑之事,閉目思之,情景如繪。”(《古文辭類纂·傳狀類》)以此評林纾自己的叙寫,也非常恰當。這個細節,母親、妻子的音容笑貌,宛若平生。其中的“亡妻笑”與一家“笑”,細膩而具深意:盡管貧苦,然生活的樂趣,親情的融洽——苦中也有樂,都在這“笑”中表現出來。讀者亦可從其笑聲中得其神、氣、情之所在。然而當年家庭生活中的這點歡樂,如今回憶起來,隻徒增悲梗。此恰如王夫之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林纾對于母親感情極深,其母病重,他曾一連九天每夜“必四鼓起,爇香稽颡于庭。而出,沿道拜禱,至越王山天壇上,請削科名之籍,乞母終養。”母病逝後,林纾又守喪六十日,“夜必哭祭而歸苫”。因操勞過度,幾次暈倒,既是孝順,又見其與母親的感情之深。
文中第二個重要的細節着重寫亡妻,以女兒雪相襯托:“每從夜歸,妻疲不能起,餘即燈下教女雪誦杜詩,盡七八首始寝。亡妻病革,屋适易主,乃命輿至軒下,藉鞯輿中,扶掖以去。至新居,十日卒。”林纾十八歲時,與同縣劉有棻之女劉瓊姿結婚。婚後,林纾長期染病咯血達十年之久。劉瓊姿與林纾相濡以沫,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上引之描寫,可與林纾《亡室劉孺人哀辭》寫其亡妻相照映:“餘病時,積夕亡睡。孺人方孕女雪,羸苶不能自勝其軀。餘憐之,病中至無敢微呻,偶呻,孺人辄問,預置茗具爇火以進。殘月向盡,雁聲自遠而近,餘戲孺人:‘鬼嘯乎?去爾無多日矣!’孺人悽然莫應。更七日,餘幸能步。孺人夜四鼓即起,作糜食餘。久之,餘乃應時而饑,孺人已秉燭舉案候床下,不差晷刻。”林纾卧病,其妻雖身懷六甲,還照拂如此,而且長年累月如此,怎不令人感動?在這篇《哀辭》中,林纾還選取一個細節寫其亡妻的心細:“餘夜起禱越王山,值雨,孺人滅燭坐候,豫以水漬戶中樞,令勿戛以驚太宜人。”林纾為母夜禱歸家,其妻夤夜等候,生怕開門時門柱聲驚醒其母,預先用水澆濕門樞,使其無聲。其妻心細如發,對丈夫、婆母孝敬、賢淑如此,的确令人感歎。因此,作者臨軒回憶,對亡妻操勞過度去世極其哀痛。文中語極平淡,然隐藏無限哀痛。正如後人所評,這種濃得可以“擰出淚水的哀情卻正是憑着平淡質樸的語言表現出來的”。
細節的選摭,不但體現在家庭瑣事上,也體現在對環境的描述上。文章最後一段寫道:“欄楯樓軒,一一如舊。斜陽滿窗,簾幔四垂,烏雀下集,庭墀阒無人聲。餘微步廊庑,猶謂太宜人晝寝于軒中也。軒後嚴密之處,雙扉阖焉;殘針一,已鏽矣,和線猶注扉上,則亡妻之所遺也。”“如舊”是文眼,景物如舊,人已逝去,這是多麼令人痛楚的事情。“猶謂”,母宜人已逝,然作者猶覺她仍在;“阖焉”,說明過去是常開的,因斯人已去,如今已阖;“殘針”“已鏽”,明其久無人用,故殘、鏽;“猶注”,針仍插在柱子上,人已物故。這些都是細節,寫出變化。猶如六朝時期潘嶽的《悼亡詩》所寫:“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帏屏無仿佛,翰墨有遺迹。流芳未及歇,遺挂猶在壁。”林纾的文字極其平淡,無華麗繁采的詞彙和句子,卻特别感人,充滿着情感的張力。
林纾此文,善于熔寫景、叙事、抒情于一爐。文章從寫景起筆發端:“建溪之水,直趨南港,始分二支。其一下洪山,而中洲适當水沖,洲上下聯二橋,水穿橋抱洲而過,始彙于馬江。蒼霞洲在江南橋右偏,江水之所經也。”蒼霞精舍的地點,在閩江北岸。此段所寫有近景,有遠景。可以想象,林纾居于蒼霞精舍後軒時,常憑軒而望。近景,放眼出去,是咫尺之外閩江中的小島——中洲,還有橫貫中洲連接對岸倉山和台江的二橋;遠景,是閩江上遊西邊的洪山,下遊是東邊接近閩江入海口的馬江(馬尾)。“水穿橋抱洲而過”幾個字,極省儉又形象地寫出蒼霞洲的美麗。林纾曾有詩寫這裡的環境和生活:“道人種竹滿霞洲,七月新涼似晚秋。記得四更涼雨過,居然披上木棉裘。”福州的夏天是非常悶熱的,而蒼霞洲卻如此涼快。鏡頭推進,“後軒”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色:“餘家洲之北,湫隘苦水,乃謀适爽垲,即今所謂蒼霞精舍者。屋五楹,前軒種竹數十竿,微飔略振,秋氣滿于窗戶,母宜人生時之所常過也。”“後軒”的位置、大小,如在畫前。由此自然地引出人——母宜人、餘及亡妻。一切景語皆情語,開篇的寫景,即蘊含着作者對故鄉舊居的無限眷念之情。
環境的反差常常襯托出感情的沉重。前寫“母宜人生時之所常過也”,後寫“庭墀阒無人聲”。這是“有人”與“無人”的反差。第二段寫出一個有青竹、有微風、有人活動、有笑聲的溫馨的環境,第四段則是一個阒無人聲、雙扉阖焉、殘針已鏽的冷清、肅殺、傷感的環境。這是環境的反差。強烈的反差,襯托出作者面對舊居油然而生物是人非的痛楚。
叙事可以融進深情。林纾主張“于布帛粟米中述情”。“布帛粟米”,即家常生活,細小瑣屑,它不是宏大叙事,卻可見人際之間的真誠關系和人物的品行與性格。家庭生活,最親近者莫過于父母、妻子、兒女。最難忘者,莫過于與他們生活相處過的點點滴滴。在《亡室劉孺人哀辭》中,林纾還寫了一件往事:“孺人因而病革,女雪露香告天以刀劙臂,和藥以進。越三日,孺人卒,至死不聞女雪之事也。”女兒希望母親病愈,竟割臂取血和藥,真是孝敬之心,蒼天可鑒。在哀悼其妹的《高氏妹哀辭》中,寫其弟秉耀去世後,“每聞妹歸甯,餘喜辄出裡門迎候。妹笑則母怿,餘恒竊語妹,見母時幸勿語及亡弟,妹聞言辄泣,顧如餘意,面母鹹陽為愉色”。其妹之“笑”,是為了安慰其母;其弟夭亡,為不使其母傷心,要強忍悲痛,“陽為愉色”,不但孝順,而且心細。在為其殇子林鈞所作的《鈞圹銘》中,林纾記及應興化知府張僖之聘分校試卷,“有某生懷百金過予,冀夤緣得首列。李惺庵方招餘飲釣龍台。鈞出見,讓某生曰:‘吾自知人事迨此,未見家君受此君也。文高太守自得之,胡戚戚奔走如是。’”林鈞見有人欲賄賂其父,竟義正詞嚴地責讓之。林纾自己不做官,兒子做官,也教育他要“心心愛國,心心愛民”(《示兒書》)。在墓志銘中特記此一事,對于兒子的為官之道,林纾是可以放心的了。這些,都是生活小事,然而就在這些瑣碎家庭小事中,展現人物的性格和情感。
林纾曾說:“文章當使伏流在内,一線到底。”(《文微·通則》)《後軒記》主線是記“後軒”,“伏流”則是悲情,且一貫到底。在結構上以寫“後軒”為中心,是空間環境,又環環相扣。起筆寫閩江,引出蒼霞洲,由蒼霞洲而有精舍與後軒之所在。後軒為居家之所,當然聯系到人。寫母宜人之居而與庖廚相連,由庖廚自然叙述治珍味。此乃由物及人。母親去世後,二軒通而為一,又自然過渡到亡妻和愛女。最後寫後軒重遊,睹物思人,抒發無盡的悲哀。“叙細碎之事,能使熔成整片,則又大難”(《春覺齋論文·述旨》)。把細碎之事熔成整片,得益于巧構之思。《後軒記》即如此。林纾認為古文之法“必意在言先,修其辭而峻其防,外質而中膏,聲希而味永”(《國朝文序》)。像《後軒記》這樣的文章,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有充實的内容,充滿着感情,正是他“外質而中膏,聲希而味永”的實踐。
林纾曾評論歸有光《項脊軒記》說:“震川之述老妪語,至瑣細,至無關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古文辭類纂·雜記類)“于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語”,卻有極深的感染力,收到極好的效果。“巧于叙悲,自是震川獨造之處”(《歸震川集序》)。或許可以說,林纾就是沿着歸有光的路子走來的。林纾的《後軒記》,與歸有光的《項脊軒記》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讀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寒花葬志》《祭外姑文》《女如蘭圹志》,再讀林纾的《先妣事略》《亡室劉孺人哀辭》《高氏妹哀辭》《鈞圹銘》等,歸、林二者在立意、手法和風格上的很多相似之處,的确宛然可見。
林纾雖是翻譯家,然而他最自诩的是古文。他的古文在當時的确影響很大,時人談論古文,常師法林纾。錢基博說:“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為師法。”(《現代中國文學史》)對于古文,林纾之志,是要上承左、莊、班、馬、韓、柳、歐、曾之精髓,下繼桐城派、歸有光之風格。桐城派殿軍大師吳汝綸讀林纾古文,竟以蘇洵《上歐陽内翰書》稱贊韓愈文“抑遏蔽掩,能伏其光氣者”之語稱道林纾文章。林纾在《古文辭類纂·雜記類》中曾評價說:“文語家常瑣事,最不能工,唯讀《史記》《漢書》,用其纏綿精切語,行之以己意,則神味始見。歐公之《泷岡阡表》,即學班、馬而能化者。震川此文(指《項脊軒記》),亦得《漢書》之力,改其面目,不期而類歐。”由此可知,從《史》《漢》、韓、歐,到歸震川,林纾認為是一脈相承的。而他,又是直承歸有光的。由此也就不難理解林纾在給友人李宣龔的信中自負地說:“六百年中,震川外無一人敢當我者。”(《林畏廬先生手劄》)其自信如此也。
(作者單位: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