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孫虹陳蓉
正如晚宋詞論家張炎所說,北宋前中期節序詞質量較低,直到北宋後期周邦彥、南宋中期史達祖才有所改觀:“昔人詠節序,付之歌喉者,類是率俗,不過為應時納祜之作。……豈如美成《解語花》詠元夕、史邦卿《東風第一枝》賦立春,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節風物之盛。”(張炎《詞源》,曹炳曾校刊《山中白雲詞·附錄》,城書室康熙六十一年刊本,4頁)宋季著名詞人吳文英(号夢窗)的節序詞也能與周、史媲美。夢窗詞集中節序詞很多,涉及春節、元夕、立春、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九、冬至等各種節日或節氣,本文專門讨論夢窗寒食清明節序詞。
寒食、清明相距僅兩天,時在暮春三月。《荊楚歲時記》載:“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麥粥。按曆合在清明節前二日,亦有去冬至一百六日者。”(宗懔撰、宋金龍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33-34頁)傳說寒食源起于春秋時期晉國介之推忌日禁火冷食的約定俗成,至清明日再出新火,所以禁煙、新煙、新火等都代指寒食清明。寒食清明詞雖然不乏祭掃墳茔、寄托哀思的内容,但更多的卻是寫競渡、蕩秋千兩種節序風俗,最為著名的表述是張先《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秋千遊女并。”夢窗寒食清明詞中觀競渡、蕩秋千的節序風俗也寫得燦然可觀。
一龍舟競渡
南方特别是江浙水鄉的競渡是由來已久的節序活動,梁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所,故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輕利,謂之飛凫。一自以為水車,一自以為水馬,州将及土人悉臨水而觀之。蓋越人以舟為車,以楫為馬也。”(同上,48-49頁)宋人葛立方曾考證寒食有五月、三月之别,是因為周曆與夏曆不同造成的:“蓋當時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爾。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績以元巳為招魂之節者,亦豈是耶?”(葛立方《韻語陽秋》,中華書局,1985,155頁)正因為如此,宋朝延續了唐朝五月競渡與三月競渡并行的習俗,而三月元巳(陰曆三月上旬的巳日,後來定為三月初三)的競渡招魂,北宋又逐漸固定為寒食水嬉。
至晚宋時,都城臨安西湖寒食競渡蔚成風氣。周密《武林舊事》卷三:“都城自過收燈,貴遊巨室,皆争先出郊,謂之‘探春’,至禁煙為最盛。龍舟十馀,彩旗疊鼓,交舞曼衍,粲如織錦。内有曾經宣喚者,則錦衣花帽,以自别于衆。京尹為立賞格,競渡争标。内珰貴客,賞犒無算。都人士女,兩堤骈集,幾于無置足地。水面畫楫,栉比如魚鱗,亦無行舟之路,歌歡箫鼓之聲,振動遠近,其盛可以想見。”(西湖書社,1981,38頁)吳夢窗《掃花遊·西湖寒食》“正笙箫競渡,绮羅争路”,記載的情景正相仿佛。更值得注意的是,夢窗《瑞龍吟·德清清明競渡》詳盡描繪了湖州(治所吳興,有六屬縣,本文涉及烏程、長興、德清三縣;其中德清因臨馀不溪,曾名臨溪縣,詳見《元和郡縣志》卷二六)德清縣的民間競渡活動,與張先《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相印證,表明浙江一帶的競渡、觀渡從寒食延續到清明。德清的清明競渡與京城臨安一樣,既有選手參賽,又有官民觀戰,是萬人空巷、激越飛揚的公衆狂歡。錄詞如下:
大溪面。遙望繡羽沖煙,錦梭飛練。桃花三十六陂,鲛宮睡起,嬌雷乍轉。去如箭。催趁戲旗遊鼓,素瀾雪濺。東風冷濕蛟腥,澹陰送晝。輕霏弄晚。洲上青生處,鬥春不管,懷沙人遠。殘日半開一川,花影零亂。山屏醉缬,連棹東西岸。闌幹倒、千紅妝靥,鉛香不斷。傍暝疏簾卷。翠漣皺淨,笙歌未散。簪柳門歸嫩。猶自有、玉龍黃昏吹怨。重雲暗閣,春霖一片。
此詞除以“桃花”暗寫暮春三月外,又以“簪柳門”三句坐實了寒食清明節序特征。《武林舊事》卷三載:“清明前三日為寒食節。都城人家皆插柳滿檐。雖小坊幽曲,亦青青可愛。”(40頁)《夢粱錄》卷二:“清明交三月,節前兩日謂之寒食。京師人從冬至後數起至一百五日,便是此日。家家以柳條插于門上,名曰‘明眼’。”(吳自牧撰,符均、張社國校注,三秦出版社,2004,21頁)與夢窗同時的詞人李萊老《小重山》亦曰:“畫檐簪柳碧如城。一簾風雨裡,近清明。”又從清明折柳簪檐聯想到玉龍笛曲《折楊柳》。《苕溪漁隐叢話後集》卷四:“《樂府雜錄》雲:‘笛者,羌樂也。古曲有《折楊柳》《落梅花》。’故谪仙《春夜洛城聞笛》雲:‘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24頁)引詞末三句關合笛曲,并且由此及彼地設想重雲閣雨之後将要出現雨中柳色清新的情景。“鬥春”二句,明确清明競渡之俗失去了五月端午用以拯救投江屈原的原意。懷沙人,代指屈原。《史記·屈原列傳》:“乃作《懷沙》之賦。”
此詞寫于湖州府德清縣。詞中“大溪”并非泛指,而是吳興苕溪、霅溪、馀不溪等水流的合稱。《元和郡縣志》卷二六載:“霅溪水,一名大溪水,一名苕溪水。西南自長城、安吉兩縣,東北流至州南,與馀不溪水、苎溪水合,又流入于太湖。在州北三十五裡。”①桃花三十六陂”也實寫吳興西塞山前桃花塢及星羅棋布的水灣釣矶。姜夔《過湘陰寄千岩》描寫苕溪曰:“夜深吹笛移船去,三十六灣秋月明。”張志和《漁父歌》也有名句:“西塞山前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青生處”既化用宋玉《風賦》:“夫風生于地,起于青之末。”也略及吳興本地風光。南朝柳恽為吳興太守時,所作《江南曲》有警句“汀洲采白,日落江南春”,霅溪東南有白洲。
前引《武林舊事》描述了臨安西湖龍舟競渡場景:“京尹為立賞格,競渡争标。内珰貴客,賞犒無算。都人士女,兩堤骈集,幾于無置足地。”南宋高斯得《西湖競渡遊人有蹂踐之厄》可以互證:“行都士女出如雲,骅骝塞路車聯轄。龍舟競渡數千艘,紅旗綠棹紛相戛。有似昆明水戰時,石鲸秋風動鱗甲。抽钗脫钏解佩環,匝岸遊人争賞設。平章家住葛山下,麗服明妝四羅列。喚船催入裡湖來,金錢百萬标竿揭。”夢窗所寫德清競渡也不遜色。詞中描寫競渡船隻像錦梭在宛若白練的水中穿行,雕刻成鳥形的船頭上彩色油漆青紅猶濕。船頭鼓聲、觀者助威聲如嬌雷千轉,似乎攪動了深淵龍窟,以至傍晚競渡結束後,空氣中還彌漫着睡龍騰躍時掀帶的腥氣。苕、霅諸溪水域寬廣,為便于近距離觀賞,看客船舫“連棹東西岸”,水中倒影出船舫欄幹邊的“千紅妝靥”,空氣中彌漫着“鉛香”,描繪出仕女骈集、笑看水嬉的熱鬧景象。據宋代德清縣地圖,馀不溪穿城而過,并彙衆水網狀分布,溪旁山巒起伏連綿,如重重疊疊的翠屏,簇擁山峰秀色。詞中“半開一川,花影零亂。山屏醉缬”三句,寫出清明時節翠綠山坡上一片醉紅花朵與水中盛裝麗人相互輝映的景象,可謂花團錦簇。
①長城,唐代縣名,即宋代長興縣,屬湖州府。《太平寰宇記》卷九四載苕溪又名“大溪”,苕溪、霅溪、馀不溪是彙入其中的最大水流:“苕溪,在縣南五十步,大溪是也。西從浮玉山,東至興國寺,以其兩岸多生蘆葦,故曰苕溪。……霅溪,在縣東南一裡,凡四水合為一溪,自浮玉山曰苕溪,自銅岘山曰前溪,自天目山曰馀不溪,自德清縣前北流至州南興國寺前曰霅溪,東北流四十裡合太湖。”(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第4冊,中華書局,2007,1884頁)。
二蕩秋千
蕩秋千原是古代北方少數民族男子用于體能鍛煉的項目,傳入中國後逐漸演變為女子寒食清明時節的戶外活動,秋千繩索最先有了适合女性的裝飾變化。《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八:“北方戎狄至寒食為秋千戲,以習輕趫。後中國女子學之,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坐立其上,推引之,謂之秋千。”(祝穆《古今事文類聚》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31頁)《事物紀原》卷八:“《古今藝術圖》曰: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能,每至寒食為之。後中國女子學之,乃以彩繩懸樹立架,謂之秋千。”(高承撰,李果訂,金圓、許沛藻點校,中華書局,1989,432頁)漢代秋千已是宮廷之戲,唐朝文獻記載了這一寒食時節的宮廷娛樂,宮女們在秋千架上體态輕盈,看起來飄飄欲仙。《開元天寶遺事》卷下:“天寶宮中,至寒食節,競豎秋千,令宮嫔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中士民,因而呼之。”(中華書局,1985,18頁)唐朝人家巷陌、民間園林也有秋千活動。王建《寒食》:“白衫眠古巷,紅索搭高枝。”韋應物《寒食》:“晴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彩繩拂花去,輕球度閣來。”宋朝延續了這一節序民俗。有的秋千是戶外的公共設施,潘阆有“亂拖遊女上秋千”之句;富貴人家高牆内也有自設的秋千架,所以此時節常見隐現于短牆的女性輕倩身姿。晏幾道《上杯行》:“落梅着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牆。”蘇轼《南柯子》:“亂山深處過清明,不見彩繩花闆、細腰輕。”
通過吳夢窗寒食清明秋千詞,還會對宋代此項活動有特殊的觀感。首先,南宋臨安寒食前後遊春踏青,蕩秋千以戶外活動為主,西湖蘇堤築有秋千架。夢窗《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有:“紅索新晴,翠陰寒食,天涯倦客重歸。”先賢堂由臨安府尹袁韶創建,在蘇堤六橋之一映波橋偏西處。臨安城外豐樂樓遊賞處也有秋千架。《醉桃源·會飲豐樂樓》:“風絮晚,醉魂迷。隔城聞馬嘶。落紅微沁繡鴛泥。秋千教放低。”豐樂樓在臨安城外,遊人繁盛、花木密植,築立秋千梭門。《鹹淳臨安志》卷三二:“(豐樂樓)在豐豫門外,舊名聳翠樓。樓據西湖之會。”(潛說友原纂修、汪遠孫校補,成文出版社,1970,330頁)《武林舊事》卷五:“又甃月池,立秋千梭門,植花木,構數亭,春時遊人繁盛。”(67頁)《醉桃源》寫雨後初晴,柳絮飄綿,城門将鑰,遊人有的匆匆歸馬城中,有的仍然興緻盎然不肯離開。路邊秋千因彩繩放得過低,踏闆擦地而過,女子繡花鞋上沾惹了落花香泥。蕩秋千還是踏青女子們的集體活動。《如夢令》:“秋千争鬧粉牆。閑看燕紫莺黃。”化用黃庭堅《聽宋宗儒摘阮歌》詩意:“深閨洞房語恩怨,紫燕黃鹂韻桃李。”表明這是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子,在粉牆邊秋千旁,莺聲燕語、笑鬧争搶。夜裡或雨天秋千活動會暫時休歇。《望江南》:“人去秋千閑挂月,馬停楊柳倦嘶風。堤畔畫船空。”《朝中措》:“踏青人散,遺钿滿路,雨打秋千。”
其次,無論院内戶外,築立的秋千架寒食過後都會拆除。柳永《鬥百花》:“深院無人,黃昏乍拆秋千,空鎖滿庭花雨。”晏幾道《浣溪沙》:“已拆秋千不奈閑。卻随胡蝶到花間。旋尋雙葉插雲鬟。”據此才能真正理解夢窗《丁香結·賦小春海棠》的詞意。小春,即小陽春。《歲時廣記》:“《初學記》雲:冬月之陽,萬物歸之。以其溫暖如春,故謂之小春,亦雲小陽春。”(商務印書館,1939,403頁)《五雜俎·天部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謝肇淛撰、傅成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6頁)《丁香結》所寫為十月小陽春時,海棠再度開放,花朵面對寒食時曾立秋千的空地,懷想彩繩上翩翩若仙的麗人:“簾外寒挂澹月,向立秋千地。”(詳見拙著《吳夢窗研究》第四章“揚州、杭州、蘇州情事考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326-351頁)如果寒食期間富家女眷離開時間較長,院裡築豎秋千上的彩繩也會高高懸起。《宴清都·餞嗣榮王仲亨還京》:“塵街堕珥,瑤扉乍鑰,彩繩雙罥。新煙暗葉成陰,效颦妩、西陵送遠。”吳夢窗晚年曾入嗣榮王趙與芮(字仲亨)幕中,嗣榮王是理宗之弟,度宗生父。紹興榮邸有瓊圃園、瑤沼池。據吳熊和《夢窗詞補箋》,度宗景定五年(1264)十月繼位,十二月诏以生日為乾會節。翌年鹹淳元年(1265),乾會節慶壽。度宗生日在四月初九,嗣榮王在寒食新煙時節阖府經過蕭山西興渡前往京城臨安慶賀,四月初九以後才能回到紹興,所以深深庭院落鎖,秋千彩繩罥挂。
蕩秋千是女子遊戲,為避免寫得香豔低俗,唐詩宋詞都捕捉到了情窦未開的少女秋千倦怠、青梅嗅香的嬌羞淺笑。韓偓《偶見》:“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李清照《點绛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夢窗秋千詞多為蘇州營妓而作。他少年遊幕杭京時與這位歌妓相識,二人先後相遊于杭州、蘇州;夢窗尚在蘇幕時,此歌妓再次流落杭州,不久亡故。在杭州西湖、蘇州西園兩處秋千架上,都留下了伊人芳澤,夢窗舊地重尋,不能置懷。《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遊》:“燕歸來,問彩繩纖手,如今何許。”《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過西園。
淩波香斷綠苔錢。燕子不知春事改,時立秋千。”《風入松》:“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之後,夢窗得知蘇妓亡故的消息,又以《青玉案》悼亡,寒食時節,載酒江村,遙奠香魂:“殘杯不到,亂紅青冢,滿地閑春繡。”在她曾遊的秋千舊地,浮現出绮旎的畫面:“翠陰曾摘梅枝嗅。還憶秋千玉蔥手。紅索倦将春去後。”
本文為教育部規劃基金項目《吳夢窗詞及生平事迹考論》(項目編号:10YJA751066)的階段性成果。(作者單位:江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