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于博
(一)
在中國曆史上,提起才華橫溢卻不善治國的皇帝,你會想到誰?相信大多數人腦海裡會浮現出南唐後主李煜或宋徽宗趙佶的名字。确實,如果設立一個“皇帝才藝影響力”排行榜,這二位一定會名列前茅。本文主人公也是一位這樣的“皇帝”,但與二位亡國之君不同的是,他有一個獨特的名号——讓國皇帝。
耶律倍(899-936),又名突欲,契丹族,漢名李贊華,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耶律倍從少年起便欽慕漢族文明,敬仰孔子與儒家學說。他酷愛讀書和藏書,購書至萬卷,藏于醫巫闾山(今遼甯省中部,大淩河以東)絕頂的“望海堂”。據《遼史》載,耶律倍“通陰陽,知音律,精醫藥砭爇之術,工遼漢文章,嘗譯《陰符經》”。
契丹神冊元年(916),十七歲的耶律倍被立為太子。此時,契丹始建國。一次,耶律阿保機詢問近臣:“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衆臣皆雲應當首先祀佛。惟獨耶律倍看法不同,他說:“孔子大聖、萬世所尊,宜先。”太祖聞之“大悅,即建孔子廟,诏皇太子春秋擇奠”(《遼史·義宗傳》)。
作為遼代早期著名畫家,耶律倍尤擅描繪本族人馬,作品多表現契丹貴族騎馬射獵、牽狗放鷹的遊牧生活,由于他熟悉本部族生活,又有較為高超的繪畫技巧,寫來分外真實生動,刻畫入微,自成一家。一幅幅表現契丹民族生活畫卷的番馬題材佳作從他的筆下流出,時人稱之為“神品”。如宋郭若虛所說:“善畫本國人物鞍馬,多寫貴人酋長,胡服鞍勒,率皆珍華。”(《圖畫見聞志》卷三)宋黃休複評其作品:“骨法勁快,不良不驽,自得窮荒步驟之态。”《宣和畫譜》卷八載:“李贊華(即耶律倍)……尤好畫,多寫貴人酋長,至于袖戈挾彈,牽黃臂蒼,服用皆缦胡之纓,鞍勒率皆瑰奇,不作中國衣冠,亦安于所習者也。”同書記錄了北宋皇家畫院曾以重金購得耶律倍畫作十五幅,珍藏于禦府之内,以供皇帝欣賞。十五幅作品分别為:“雙騎圖一、獵騎圖一、雪騎圖一、番騎圖六、人騎圖二、千角鹿圖一、吉首并驅騎圖一、射騎圖一、女真獵騎圖一。”宋劉道醇在《五代名畫補遺·走獸門第三·神品》中記載道:“東丹王贊華,契丹大姓,乃耶律德光之外戚,善畫馬之權奇者。梁、唐及晉初,凡北邊防戍及榷易商人嘗得贊華之畫,工藝精緻,緻京師,人多以金帛質之。”可見他的作品在當時的中原已享有盛譽。另據宋董逌在《廣川畫跋·書東丹王千角鹿》中記載:“秘閣有李贊華畫鹿,角直而歧出,若斜藤相扶而生,長三倍其身,觵觰鬥立,群角森列,故《畫錄》号“千角鹿”,其實則角上橫出者衆也。崇甯四年(1105)诏下秘閣,收其畫以入。”以宋徽宗趙佶在書畫方面的學養和鑒藏眼光,能夠下诏秘藏耶律倍的畫作,其作品之水準可見一斑。而金人在《東丹騎射詩》中如此評價耶律倍的作品:“意氣曾看小字詩,畫圖今又識雄姿。血毛不見南山虎,想得弦聲裂石時。”(元好問《遺山詩集》卷十四)。
(二)
在正式欣賞耶律倍的作品之前,我們有必要對遼代畫壇的整體情況作一番介紹。
遼在立國期間多受漢文化的影響和熏陶,從統治階層至民間,善詩詞、工繪畫者衆。遼朝統治者中,聖宗耶律隆緒好繪畫,興宗耶律宗真好儒術,通音律,亦能畫。遼設翰林院,翰林中能畫者不少,近于畫院(參王伯敏《中國繪畫史》,三聯書店,2008)。
受漢族典章制度的影響,遼朝開始仿效漢族圖畫古帝王及忠臣故事的傳統,神冊六年(921),曾诏畫前代直臣作《招谏圖》,契丹會同元年(938)诏建日月四時堂,圖寫古帝王事于兩庑,可見遼朝統治者逐漸重視圖畫的教化功能,已将繪畫作為鞏固政權之工具。
契丹大同元年(947)耶律德光南侵之時,中原著名畫家王藹、王仁壽、焦著被俘。北宋初年,獨王藹放歸,王仁壽及焦著皆已去世,他們在契丹時肯定有諸多繪事活動。宋初畫家高益原為遼地涿郡人,宋初至開封,畫名大振。陳升為活動在遼國的漢族畫家,曾奉诏繪《南征得勝圖》于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五鸾殿,可見已成為遼宮廷禦用畫家。《圖畫見聞志》載,郭若虛于宋神宗熙甯四年(1071)接待遼使,得知燕京有常思言者“善畫林木山水,求之者甚衆,然必在渠樂與即為之,既不可以利誘,複不可以勢動”,頗具士大夫畫家之氣質(參薄松年《中國繪畫史》,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
契丹本民族也有一些頗有成就的畫家,除本文主人公耶律倍外,見于文獻記載的知名畫家另有胡瓌、胡虔父子、蕭瀜及耶律袅履等人。他們描畫本部落遊牧騎射生活及塞外景色能曲盡其妙,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北方草原畫派”藝術風格(主此說者,一見鄂·蘇日台《中國北方民族美術史》,一見陳兆複《中國少數民族美術史》),在中國美術史上,書寫了獨樹一幟的篇章。
有唐一代,人馬畫的發展進入盛期。曹霸、陳闳、韓幹及張萱、梁令瓒等皆為活動于唐明皇内廷的畫家,所繪馬匹皆展現了大唐王朝的貴族氣派。同時,另一類浪迹在社會下層的畫家,如韋偃等,則以廣闊的原野為人馬背景,表現出野樸簡放的藝術風格,這些對契丹人馬畫創作和少數民族畫風的形成均産生了巨大影響(參張鵬《遼墓壁畫研究》,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
契丹作為一個“車馬為家”的草原民族,馬是他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無論遊牧遷徙還是内外征戰,都要依賴于馬。正如李清泉先生所言,隻有從契丹人對馬的特殊情感與依賴出發(參巫鴻、李清泉《寶山遼墓:材料與釋讀》,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我們才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會在葬禮上焚燒鞍馬和随葬馬具,并且發展出獨具特色的契丹人馬畫題材(卷軸形式的除傳為耶律倍和胡瓌的幾件作品外,其他罕見流傳,僅能從遼代墓室壁畫,如内蒙古寶山遼墓、陳國公主墓、庫倫遼墓等去探索契丹人馬畫畫風特色)。
讓我們以兩幅耶律倍的作品為例,感受契丹人馬畫的藝術魅力。
現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射騎圖》為耶律倍的名作,載于《名畫集真冊》中,乃其“寄居”後唐時期所畫,故簽題“李贊華射騎圖”。該畫與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南宋無款《騎士獵歸圖》正好形成強烈的對照。《射騎圖》表現了一契丹武士立于一匹裝飾華麗的駿馬前,腰挎箭筒,手握弓箭,正在校正箭杆,又似若有所思地做出獵前的準備,神情活靈活現。畫中之馬頭大頸厚,身長肢短,卻健碩異常,這些特點集中體現了不畏嚴寒、吃苦耐勞的蒙古馬特點。該畫承繼了隋唐五代以來的人馬畫傳統,人馬造型血肉俱足。不難想見,隻有長期生活在漠北草原上的契丹畫家,才能完成如此觀察細緻和描繪忠實的精妙之品。
《東丹王出行圖》,現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畫中繪有六人七騎,各具姿态。衆人皆非中原樣貌,衣冠、佩帶蓋因身份不同而各異。一行人等或左右顧盼,或竊竊私語。馬則矯健豐肥、神完氣足。整個畫面人物和馬的組合極富律動感,構圖布局前後呼應,疏密得當。線描遒勁秀雅,賦色明麗,盡顯院體繪畫之風。
在這六人之中,落在隊伍最後的一人尤為引人注意。此人身穿團花黃袍,戴冠,面容瘦削,蓄絡腮胡,高鼻深目。他在馬背上手把缰繩,雖形容尊貴,卻面帶憂郁,神色黯然,與整個畫面的騎行出遊氛圍頗為不符,似乎“畫外之人”。該畫卷末有墨書題記:“世傳東丹王是也。”論者認為書風近宋高宗趙構的體勢架構。這裡所說的“東丹王”指的就是這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騎者,也正是本文的主人公——耶律倍。因此,這幅《東丹王出行圖》其實是他的自畫像。
那麼問題來了,耶律倍在畫中為何悶悶不樂?契丹皇太子為何做了東丹王?“耶律倍”又緣何變成了“李贊華”?這一切,都要從耶律倍與其二弟耶律德光和母後述律平的關系說起。
(三)
述律平,回鹘人,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妻,遼王朝的開國皇後。《遼史·後妃傳》記載,述律平以“簡重果斷,有雄略”著稱。
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生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分别是長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幼子耶律李胡。三子雖同父同母,但自小性格就表現出極大差異。
《遼史》中有這樣一則故事:在耶律倍兄弟年幼之時,耶律阿保機為了考驗他們,曾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裡命三個兒子外出拾柴,結果三子的表現大有不同:長子倍挑選幹柴,束得整齊背回家中;次子德光不加選擇見柴便拾,“快”字為上,最先完成任務;幼子李胡怕冷嫌累,隻拾得少數幾根應付了事。耶律阿保機最後總結發言說:“長子力求完美,次子目标明确,都可堪大任。”可見,在父親眼中,幼子李胡難有成就,而耶律倍和耶律德光兄弟二人各具優勢,都很受耶律阿保機的喜愛。但因母親述律平的“厚此薄彼”,耶律倍的人生自此與“坎坷”二字結緣。
契丹天顯元年(926),耶律阿保機率大軍東征攻滅渤海國(其國故都忽汗城遺址在今黑龍江省甯安市),以其地建東丹國。耶律阿保機封耶律倍為東丹王,并采用“天、地、人”三才之典故,冊封耶律倍為人皇王,并賜其天子冠冕。耶律倍仿效漢制,建元“甘露”,置百官。耶律阿保機囑其安撫東丹國民衆,他日歸契丹本部另有重任,并十分贊賞地說:“得汝治東土,吾複何憂!”(《遼史·義宗傳》)。
耶律阿保機率大軍将歸之際,耶律倍号啕痛哭,并作歌以獻,傾訴與父離别之情。讓他想不到的是,這次分别竟是與父皇的永别。因為就在這一年歲末,耶律阿保機病逝在歸途之中。在耶律阿保機去世後的第八天,太後述律平宣布臨朝稱制,代行皇權。
在述律平看來,作為兵馬大元帥的次子耶律德光是最合适的繼位人選,他多年随父征戰,立功甚多,了解國家内外局勢,也十分清楚該如何處理本民族與漢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關系。也許是因為耶律倍尚孔親漢的原因,三個兒子中述律平最不待見的就是耶律倍。歸根結底,述律平信守的是“契丹為尊,漢儀為用”,她不願看到國家全盤漢化而影響到契丹民族自身。
在大局已定、無可奈何的窘境下,耶律倍隻得主動要求将皇位讓給母親喜愛的弟弟,“大元帥(耶律德光)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屬,宜主社稷”(同上)。穩操勝券的述律平不見好就收,卻親手導演了一出欲擒故縱的戲:她命兩個兒子乘馬并立,然後假惺惺地對貴族和官員們發話道:“他們都是我的兒子,我都很喜歡,不知道立哪個為帝。還是有勞大家為國選君,你們認可誰就去牽新帝的馬缰吧。”衆人迫于述律平的權力威懾,争相去牽搶耶律德光的馬缰,耶律倍被孤單地“曬”在一邊。述律平眼見目的達成,便順水推舟,同意了大家的“意見”。自此,耶律德光繼位,是為遼太宗,天顯年号仍然沿用。
耶律德光繼位後,始終将耶律倍治理的東丹國視作心腹之患,因此寝食難安。天顯三年(928),耶律德光一面诏請耶律倍前往京城,一面下诏強遷東丹國臣民至離契丹很近的東平郡,又下诏升東平郡為南京(今遼甯省遼陽市),直屬中央管轄。這一切安排妥當後,耶律德光遂将耶律倍安置在遼南京居住,以剝奪兄長治國權力,形同軟禁。後耶律德光又兩次駕臨耶律倍府邸,名為兄弟重修舊好,實為監督和觀察動靜。
在南京期間,耶律倍既感命運不公,但又無可奈何。為了自保,隻得苦中作樂。他命王繼遠撰寫《建南京碑》碑文,以示自己樂居此地之心情。又在西宮建起藏書樓,整日吟詩作畫,閑散度日,以表明自己并無争奪皇位之志,并作《樂田園詩》以消除耶律德光的猜忌。即便如此,耶律德光對這個兄長還是不放心,依然不斷施壓。後來耶律倍的處境傳到後唐明宗李嗣源耳中,出于政治目的,他兩次派遣密使“跨海持書密召倍”,誘耶律倍去“作客”。在經過深思熟慮後,耶律倍最終決定投奔後唐。他說:“我以天下讓主上,今反見疑;不如适他國,以成吳太伯之名。”臨走時,耶律倍在海邊樹立一塊木牌,刻下了那首著名的《海上詩》:“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詩中以物喻人,“小山”比喻耶律德光,“大山”比喻耶律倍自己,寥寥幾筆,勾勒出契丹皇室内部政治鬥争的殘酷。天顯五年(930)十一月,耶律倍攜愛妃高美人,載書千卷浮海投奔後唐而去。
那一年,他三十一歲。
(四)
耶律倍來到後唐後,後唐明宗李嗣源給予他至高禮遇。“唐以天子儀衛迎倍,倍坐船殿,衆官陪列上壽。至汴,見明宗。明宗以莊宗後夏氏妻之,賜姓東丹,名之曰慕華。改瑞州為懷化軍。拜懷化軍節度使、瑞慎等州觀察使。複賜姓李,名贊華”(《遼史·義宗傳》)。
從此,耶律倍變成了李贊華。耶律倍客居後唐期間,雖然後唐皇帝對其榮寵至極,但政治鬥争的挫敗感和寄人籬下的憂愁時常纏繞着他,這使他心情郁悶,脾氣暴躁,經常在家中上演“家庭暴力”。夏夫人為防他的“辣手摧花”,以至提出削發為尼的要求。漂泊異國的耶律倍亦愈發思念故土,《遼史》載:“倍雖在異國,常思其親,問安之使不絕。”
在後唐期間,沒有實權、“不預政事”的耶律倍常以繪畫排憂解愁。但此時之作,雖技法精良,卻格調灰暗,全無豪邁之氣,畫面内容多以物寓情,愁苦不堪。前文所提的《東丹王出行圖》便出自這一時期,可見耶律倍此時的畫作完全是其内心世界的真實反映。正如《漢泉詩集》卷九題東丹王《乳駒圖》詩雲:“目眵神慘智淩兢,蘊抱終天母子情。恻隐更思推此道,含靈孤苦可憐生。”
耶律倍的“庇護者”後唐明宗李嗣源死後,其子闵帝李從厚繼位僅四個月,便與李從珂(李嗣源義子)發生内讧,結果李從珂逼死李從厚并自立為帝,即後唐末帝。後唐末帝清泰三年(936),晉主石敬塘(李嗣源的女婿)率大軍進攻後唐首都洛陽。此時,耶律倍給弟弟耶律德光傳遞信息,認為現在是讨伐“篡弑”李從珂的大好時機,建議弟弟率軍南下。耶律德光慨然允諾,契丹部隊和石敬瑭的部隊形成南北合攻之勢。後唐末帝李從珂感到大勢已去,欲縱火自焚,臨死前想起了耶律倍,讓耶律倍為其“墊背”。耶律倍當然不從,末帝就派出壯士李彥紳送他去了西天。
可憐這位大契丹國的太子,死後隻有一位僧人為他草草收屍。
那一年,他三十八歲。
耶律倍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他在繪畫上所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為北方草原畫派藝術風格的發揚光大奠定了基礎,特别是對于遼、漢文化交流所起的作用值得進一步重視和研究。
在耶律倍死後,遼太宗耶律德光谥耶律倍為“文武元皇王”,并葬之于醫巫闾山。
遼大同元年(947),耶律德光駕崩。“太宗愛之如子”的耶律阮即位,是為遼世宗,他是耶律倍的兒子。
耶律倍被追谥為“讓國皇帝”,其墓被尊稱為顯陵。
自遼世宗耶律阮以後,除遼穆宗耶律璟(為耶律德光長子)之外,其馀大遼皇帝遼景宗、遼聖宗、遼興宗、遼道宗、天祚帝,皆為耶律倍嫡傳後代,可謂“讓國義舉,澤被後世”了。
最後,讓《遼史》為其“蓋棺論定”吧——
自古新造之國,一傳而太子讓,豈易得哉?遼之義宗,可謂盛矣!然讓而見疑,豈不兆于建元稱制之際乎?斯則一時君臣昧于禮制之過也。束書浮海,寄迹他國,思親不忘,問安不絕,其心甚有足諒者焉。觀其始慕泰伯之賢而為遠适之謀,終疾陳恒之惡而有請讨之舉,志趣之卓,蓋已見于早歲先祀孔子之言欤。善不令終,天道難诘,得非性卞嗜殺之所緻也!雖然,終遼之代,賢聖繼統,皆其子孫。至德之報,昭然在茲矣。(《遼史·義宗傳》)。
(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