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授/葉嘉瑩
鮑照因其《蕪城賦》而一時聲名大噪,在具體講解這篇賦之前,我們需知人論世,了解一些他的生平經曆。
鮑照字明遠,東海(即今江蘇省灌雲縣一帶,一說今山東省郯城北)人,生于南朝宋武帝永初年間(約420)。和曾祖父王龔、祖父王暢都在漢朝做官做到三公之位、出身貴族仕宦人家的王粲不同,鮑照“家世貧賤”,是非常卑微、貧賤的,但他“少有文辭”,年少的時候就非常有才思,文章寫得很好,曾經作過很多古樂府,比如《拟行路難》十八首,而且對後代影響也非常大,唐朝的李白就曾受其影響。所以杜甫曾經這樣稱贊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鮑參軍就是鮑照,詩寫得很俊逸。“文甚遒麗”,他的文章寫得非常的“遒”,遒勁,很勁健,有力量;也寫得很“麗”,很工麗。
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447),史載“河、濟俱清”(《宋書·符瑞志下》),時人以為“美瑞”(《宋書·宗室傳·臨川烈武王道規附子義慶傳·附鮑照傳》),于是約二十七八歲的鮑照獻上《河清頌》,“其序甚工”(同上),寫得很好。當時臨川王劉義慶以皇族主文柄,在文壇上非常有權勢、地位,鮑照就以“郎官”的身份“貢詩言志……義慶奇之”(《南史·臨川烈武王道規附子義慶傳·附鮑照傳》),“貢詩”,獻納自己的詩歌作品,來“言”、述說他内心的感情、意志、抱負。“義慶奇之”,以為他很出奇、很不平凡,“賜帛二十匹”(同上),賞賜綢帛、絲帛二十匹,“尋擢為國侍郎”(同上),不久以後提拔他做王國侍郎。劉義慶死後,又為始興王劉侍郎,孝武帝初年“除海虞令,遷太學博士”(《鮑明遠集·序》),但以“時主多忌,以文自高,照為文章,不敢盡其才思”(同上),當時的君主孝武帝非常嫉恨他。據《宋書》載:“上好為文章,自謂物莫能及”,皇帝自己喜歡寫文章,以為别人都沒有他寫得好,于是“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宗室傳·臨川烈武王道規附子義慶傳·附鮑照傳》),那麼鮑照就不願意把文章寫好,免得遭孝武帝的嫉恨,故意作出很多“鄙言累句”,很粗鄙的話,很冗長的句子,不敢“盡其才思”,不敢完全表露自己的才思。當時“鹹謂照才盡,實不然也”(同上),很多人都以為鮑照是才盡了,其實是他自己不願意寫好。
鮑照後來又做過秣陵、永嘉縣的縣令,孝武帝大明五年除“前軍行參軍”(參《鮑明遠集·序》),所以後人稱他作“鮑參軍”。随後他就去臨海王子顼麾下,随其出鎮荊州,掌管書記的責任。
孝武帝死了以後,權力在他自己的兄弟和兒子間更疊。泰始二年(466),晉安王子勳起兵江州,荊州也陷入驚亂,江陵人宋景趁變亂劫掠了荊州城,變亂中鮑照被宋景殺死,年紀隻有四十多歲。
鮑照死後,“篇章散亡”,南朝齊散騎侍郎虞炎搜集了他的遺文,“為集六卷”,後經人增輯至十卷,現在通行的有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的毛斧季所校宋本《鮑參軍集》,還有清朝嘉道年間揚州的殘本《鮑參軍集》。近代順德黃節,号晦聞,作《鮑參軍詩注》,實際卻是鮑參軍補注,即補清朝錢振倫的注本。
《南齊書》的《文學傳論》稱鮑照的文章是:“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鮑照所發之言真是驚警、挺拔,非常遒勁、遒麗;“操調險急”,音調讀起來非常險仄、急促;辭藻雕琢、修飾得非常富麗,真是使人的心神為之眩惑;“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鮑照的詩寫得這樣美,能夠使人眩惑,就如同顔色裡邊有紅顔色和紫顔色的炫目一樣,也好像聲音裡邊有鄭、衛這種動人心魂的柔靡之音一樣。“斯鮑照之遺烈也”,這就是鮑照的流風馀韻,鮑照的文風就是如此,故而史上将鮑照跟顔延之、謝靈運并稱為“元嘉三大家”。
鐘嵘《詩品》将鮑照詩列入“中品”,說鮑詩源流是“二張”,即晉朝太康時代所謂的“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中的張協和張華。“得景陽之(chù)詭”,“景陽”是張協的号。即得晉朝張協“詭”的作風,意思是說奇詭。張協的詩深得《詩品》贊譽:“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手。詞采蔥蒨,音韻铿锵。”此外,“含茂先之靡嫚”,有張華的靡麗。“茂先”是晉朝太康間詩人張華的号。《詩品》還說:“骨節強于謝混,驅邁疾于顔延。”說鮑照的詩風骨和氣節比謝混顯得堅強、有力量;“驅邁疾于顔延”,“驅邁”就是說驅馳、俊邁,一種俊逸的精神,一種勁健之氣,超過了顔延之。因此,“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鮑照詩能夠總有四家之美,兼有四家的長處,四家就是剛才我們說的張協、張華、謝混、顔延之;同時又能“擅美”,獨專其美;“跨兩代而孤出”,“兩代”即晉宋兩代,能夠超過晉宋兩代的其他詩人,是單獨、特殊的。但“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嗟”是嗟歎;“才秀”,鮑參軍的才華是這樣秀麗;而“人微”,就是說他在功名、仕宦這一方面沒有什麼可稱述的,很卑微,所以“取湮當代”——被埋沒了,“湮”就是沉湮、埋沒。雖然鮑參軍的詩在後來的唐朝,受到李太白、杜工部的推崇,但是在他所生活的時代是不大被人所重視的,所以說“取湮當代”,當時被埋沒。因為他的地位是比較卑微的,不像謝靈運、顔延之等,政治地位比較高,當時他們的詩就很有名,而鮑照的詩在當時并不大有名。
至于鮑照的缺點,《詩品》說:“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貴尚”即崇尚,以什麼為好,以什麼為可貴;“巧似”,注重形容,喜歡雕琢、刻畫;而“不避危仄”,即如《南齊書》所稱“發唱驚挺,操調險急”,不避免使用艱險的詞字,所以“頗傷清雅之調”,就稍微地傷損了清雅的格調。一般說起來,中國的詩歌傳統就是要以溫柔敦厚為美,而鮑明遠的詩卻常常喜歡用一些艱險的詞字,與傳統詩風不大相合;“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一般講到作詩,以險仄為好的人就都喜歡“附照”,依附、模仿鮑照。
綜上,鮑照詩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首先,從形式、格體方面來講,在流行五言詩的魏晉時代,鮑照卻有很多拟樂府詩,雜言、七言,比如有名的《拟行路難》十八首,就當時的詩壇來說,這是一種變調;其次,鮑照對後代影響很大,他的七言歌行影響了唐朝的七言歌行;此外,鮑照詩在内容方面也有着大的改變。因為中國詩歌傳統講求溫柔敦厚,而鮑照則喜歡用一些歎老嗟悲的言辭,所謂文士失志不平的這種歎息,也對後世造成了很大影響。
我們在開始講這篇賦時,先簡單把它的押韻方面來看一遍:
沵迤平原,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柂以漕渠,軸以昆崗。重江複關之隩,四會五達之莊。當昔全盛之時,車挂轊,人架肩,廛閈撲地,歌吹沸天。孳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劃崇墉,刳浚洫,圖修世以休命。是以闆築雉堞之殷,井幹烽橹之勤,格高五嶽,袤廣三墳,崪若斷岸,矗似長雲。制磁石以禦沖,糊赪壤以飛文。觀基扃之固護,将萬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馀載,竟瓜剖而豆分。
澤葵依井,荒葛罥塗。壇羅虺蜮,階鬥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厲吻,寒鸱嚇雛。伏虣藏虎,乳血飡膚。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楊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氣,蔌蔌風威。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頹。直視千裡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纨質,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賦這種體裁是取詩歌押韻的同時,再取散文字句的長短不齊,兩種文體的風格是合在一起的。比如王粲的《登樓賦》一段就押一個韻,換一段則再換一個韻,比較整齊;而鮑照的《蕪城賦》常常很短的幾句就換韻了。第一段:“沵迤平原”的“原”字,跟第三句“北走紫塞雁門”的“門”字是一韻。下面“軸以昆崗”的“崗”字,跟“四會五達之莊”的“莊”字是一韻。第二段:“當昔全盛之時,車挂轊(“車”字俗念chē,古念jǖ),人架肩,廛閈撲地,歌吹沸天(“吹”字作動詞即用口來吹什麼東西時,念chuī,當作名詞時,比如“鼓吹”,則念chuì,這一句應該念作gēchuì)。孳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劃崇墉,刳浚洫,圖修世以休命。是以闆築雉堞之殷,井幹烽橹之勤(“井幹”的“幹”字,常常作能幹、才幹,或者是樹木的枝幹,這種情況都念gàn,但當它跟“井”字連在一起時念hán),格高五嶽,袤廣三墳,崪若斷岸,矗似長雲。制磁石以禦沖,糊赪壤以飛文。觀基扃之固護,将萬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馀載,竟瓜剖而豆分(剖字俗念pōu,這裡實在應念成上聲,pǒu)。”
這一段回憶廣陵城當年全盛時代的情形,押韻是從第三句才開始的:“當昔全盛之時,車挂轊,人架肩”的“肩”字,那麼跟後邊第五句“歌吹沸天”的“天”字,然後下面“鏟利銅山”的“山”字,及“士馬精妍”的“妍”字,“肩”“天”“山”“妍”是一個韻;下面就換了韻,“故能侈秦法,佚周令”的“令”字,然後隔兩句“圖修世以休命”的“命”,它們是一個韻;那麼再後面,“闆築雉堞之殷”的“殷”字,“烽橹之勤”的“勤”字,“袤廣三墳”的“墳”字,“矗似長雲”的“雲”字,“糊赪壤以飛文”的“文”字,“将萬祀而一君”的“君”字,一直到最後一句“瓜剖而豆分”的“分”字,它們是一個韻。
第二段“澤葵依井,荒葛罥塗”的“塗”字,“階鬥麏鼯”的“鼯”字,“野鼠城狐”的“狐”字,“昏見晨趨”的“趨”字,“寒鸱嚇雛”的“雛”字,“乳血飡膚”的“膚”,那麼這幾個字都是一個韻部的;接下來韻就要換了,我們讀一讀看一看,“峥嵘古馗”的“馗”字,“塞草前衰”的“衰”字(衰可讀作shuāi,像我們說衰亡、衰敗,當然還可以讀作cuī,賀知章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蔌蔌風威”的“威”字,“驚沙坐飛”的“飛”字,“叢薄紛其相依”的“依”字,“峻隅又以頹”的“頹”字,“心傷已摧”的“摧”字,這些都是一個韻。那麼下面又要換韻了,“弋林釣渚之館”的“館”和“魚龍爵馬之玩”的“玩”屬于同一個韻,而“南國麗人”的“人”字和“玉貌绛唇”的“唇”和“委骨窮塵”的“塵”及“離宮之苦辛”的“辛”字又是同一韻。
所以我們看到,賦取詩歌之押韻,但是它又可以換韻,有散文之自由。(胡靜整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