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裘梧
《女醫明妃傳》中,允賢以醫婆的身份入宮為太後治病,在太醫和民間征召的名醫們一籌莫展之時,運用祝由術治好了太後的頭痛病。今天在正規的醫療體系中已經見不到祝由術了,但在醫史文獻和民間傳說中,關于祝由術的種種故事和傳聞時有出現。一些道觀的書店裡,偶可看到線裝的《祝由十三科》出售,裡面的符咒充滿了神秘。
一什麼是祝由
在傳世文獻中,“祝由”一詞最早見于《黃帝内經》。《素問·移精變氣論篇》中,黃帝向岐伯提出了關于“祝由”的問題:“餘聞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今世治病,毒藥治其内,針石治其外,或愈或不愈,何也?”在《黃帝内經》的其他篇章中,“祝由”也被簡稱為“祝”,如《靈樞·賊風》中,黃帝和岐伯讨論了“似鬼神”之疾可以“祝而已”的機理。
關于祝由的詞義,人們曆來有着不同的理解,這是由于“祝”和“由”各有多重含義所造成的。《說文解字》說:“祝,祭主贊詞者,從人口,從示。一曰從兌省。《易》曰:‘兌為口,為巫。’”說明“祝”的本義是祭祀活動中的神職人員,其工作與使用言語向神靈進行禱告有關。同時,“從兌省”的字義也說明“祝”與“巫”也有着密切的聯系。與言語相關的,“祝”還有詛咒的意思,與“咒”相通。如《尚書·無逸》稱“否則厥口詛祝”,孔穎達疏雲“以言告神謂之祝,請神加殃謂之詛……是詛、祝意小異耳”。“祝”還有“斷”的意思,如《春秋穀梁傳·哀公十四年》有“祝發文身”的說法,“祝發”即“斷發”。
“由”的意義也是多樣的。“由”有“所從來”的意思,如《爾雅》釋為“自也”,《廣韻》釋為“從也”,《韻會》釋為“因也”,從而可以将“由”理解為“原因”“緣由”。對“由”的另一種理解則是,其為“祝”的同義字。《說文解字》雲:“,祝也。”段玉裁注雲:“祝由,即祝也。”可見,“由”即“祝”的同義反複。也有學者認為“祝由”是一個聯綿詞。
因此,曆代醫家對祝由的理解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隋唐時期的醫家楊上善認為,祝由是“有病以祝為由”,即将祝告作為治療疾病的方法;唐代醫家王冰《素問》注解釋為“祝說病由”,即祝告病之所由來;清代醫家吳鞠通認為是“詳告以病之所由來”,将祝告的對象由神靈變成了病人;元代學者陳栎則将“祝由”理解為“斷絕其受病之由”。比較有意思的是南朝齊梁時期的醫家全元起,他将“祝由”解釋為“南方神”,這種說法雖不為後世醫家所接受,卻令人聯想到祝由術和南方巫文化的聯系。
關于祝由之術的組成,明代醫家張介賓認為:“祝由者,即符咒禁禳之法。”(《類經》卷十二)以宋徽宗敕修的《聖濟總錄·符禁門》為例,祝由之術的組成包括念咒、畫符、禁術、禹步、畫地、噴水、噴唾、用藥、焚香、按摩等,以及一系列相應的儀式和動作。這其中的每一項都是極其複雜的。以禁術為例,隋唐時期著名的醫學家孫思邈所著《禁經》舉出了六種禁術:“仙經曰:用禁有六法,一牙齒禁,意存氣至牙齒;二營目禁,開一目閉一目;三意想禁,存意以去想諸疾以除;四撚目禁,謂手上有一十五目;五氣道禁,謂吹呼呵噓嘻呬;六存神禁,存諸神在,以食醮祭之,感天靈氣至,又鳴天鼓叩齒是也。”(孫思邈《千金翼方》卷二九)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中有相當多的祝由術内容,是研究早期祝由術的重要材料。通過比較可以發現,《符禁門》中的請神、禹步、畫地、咒語、噴唾、符水等治療方法在《五十二病方》中已經出現,說明祝由術的流傳相當穩定。祝由術在其發展過程中,也不斷吸收新的養料。
《唐六典》記載了唐代咒禁博士掌教的内容:“有道禁,出于山居方術之士;有禁咒,出于釋氏。以五法神之:一曰存思,二曰禹步,三曰營目,四曰掌訣,五曰手印;皆先禁食葷血,齋戒于壇場以受焉。”(《唐六典·太常寺》卷一四)其中的“道禁”,即來自中國本土宗教道教的禁術;其中的“釋禁”,即來自印度佛教的禁術。日本學者岡西為人考證宋以前的祝由醫書,就有《龍樹菩薩印法》《龍樹咒法》等帶有鮮明外來色彩的典籍(參岡西為人《宋以前醫籍考》)。在不同的時代,祝由術也有着“祝禁”“咒禁”“符禁”“書禁”等名稱,這大都是以祝由術的組成部分來命名的。但是曆代醫家為了正本清源,仍常使用《素問》所稱的“祝由”來統稱這些技術。
二祝由的源流與發展
祝由術的産生,與南方巫文化傳統有緊密聯系。孔子曾說:“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論語·子路》)巫醫并提,乃至于巫醫雜糅,很有可能是當時以楚、越為代表的南方文化傳統的體現。
《說苑·辨物》中記載了神醫扁鵲為趙王太子療疾的故事,趙王宮中的中庶子在與扁鵲的對話中講到了一個關于祝由的傳說:“吾聞上古之為醫者曰苖父,苖父之為醫也,以菅為席,以刍為狗,北面而祝,發十言耳。請扶而來者,舉而來者,皆平複如故。”這位上古時期的神醫苗父,可能是南方三苗的一員。他對病人的施治并不使用湯藥、針灸等手段,而是通過祝告和儀式來使病人痊愈。
清華簡《赤鹄之集湯之屋》是一篇小說家言,講述了伊尹為夏桀治病的故事,反映了三代運用巫術治病的風氣。故事中,伊尹因偷嘗由商湯射獲的赤鹄所烹調成的羹湯而逃亡,商湯命令巫師對伊尹進行詛咒,導緻伊尹病倒在路上,差點被烏鴉吃掉。一隻名叫“巫烏”的烏鴉阻止了群烏。在它們的對話中,伊尹聽說了天帝命令兩黃蛇、兩白兔居于夏桀的寝宮棟梁上作祟,還在夏桀的床下設了兩個土堆,令其病倒。“巫烏”将伊尹救活并附體在他身上,于是伊尹以“天巫”自稱,前去為夏桀治病。伊尹向夏桀述說了其得病的緣由,在捕殺蛇兔、鏟平土堆之後,夏桀痊愈。伊尹是商湯從庖廚中發現的賢臣,不僅具有高超的烹調技能,也精通湯藥醫理,醫學史上著名的《伊尹湯液經》即托名為伊尹所作。這個故事則說明伊尹不僅精于湯藥,也許他還精通祝由之術。
在周代,懂得祝由之術的醫者被列于醫官。《周禮》稱“醫師掌醫之政令,聚毒藥以共醫事”。《周禮》所記載的醫官中,有食醫、疾醫、瘍醫、獸醫等職守。其中,對瘍醫的叙述是:“瘍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劀殺之齊。”(《周禮·天官·冢宰下》)在瘍醫的職守中,對于腫瘍、潰瘍、金瘡、跌打損傷等疾患的治療,祝由是位列第一的治法。在後世的運用中,這些類型的疾患往往也是祝由術的用武之地。
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醫書《五十二病方》,是已發現的最早的一部醫方典籍,其中記錄了一百多種病名,收錄了二百八十多首方劑,“反映了兩千三百多年前楚越地區的醫學概貌”(參李叢《古代禁咒治病術的文獻研究》)。根據李叢的統計,《五十二病方》中與祝由相關的方劑多達三十八種。美國學者夏德安指出了《五十二病方》中的祝由方與越巫所掌握的越方有着密切的關系(參夏德安著、陳松長譯《五十二病方與越方》,《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後漢書·徐登傳》記載了精通“巫術”與“越方”的徐登與趙炳以醫術濟世的故事:“徐登者,閩中人也,本女子化為丈夫,善為巫術。又趙炳字公阿,東陽人,能為越方。時遭兵亂,疾疫大起,二人遇于烏傷溪水之上,遂結言約,共以其術療病。各相謂曰:今既同志,且可各試所能。登乃禁溪水,水為不流。炳複次禁枯樹,樹即生荑。二人相視而笑,共行其道焉。登年長,炳師事之,貴尚清儉。禮神,唯以東流水為酌,削桑皮為脯,但行禁架,所療皆除。”“禁架”即“禁術”。徐登的這則傳記列于《後漢書·方術傳》,與東漢名醫郭玉、華佗等同列一卷,說明越方以祝由治病是得到當時社會承認的。
在中古時期,官府承認祝由治病的正當性,将祝由納入醫官。《隋書·百官志》記載,隋代太醫署設祝禁博士二人。唐承隋制,在太醫署設咒禁博士一人,“掌教咒禁生,以咒禁除邪魅之為厲者”(《唐六典·太常寺》卷一四)。孫思邈曾列舉治病救急的主要方法:“故有湯藥焉、有針灸焉、有禁咒焉、有符印焉、有導引焉,斯之五法,皆救急之術也。”(孫思邈《千金翼方》卷二九)他肯定了祝由作為救急之術的價值,并廣泛收集當時流傳的禁咒文獻,進行系統總結,形成了《禁經》二卷。《禁經》的内容包括“持禁齋戒法”“受禁法”“雜受禁法”“禁法大例”“掌決法”等修煉、運用禁術的理論性内容,以及“禁鬼客忤氣”“禁瘟疫時行”“禁瘧病”“禁瘡腫”“禁喉痹”“咒禁産運”“禁金瘡”“禁蠱毒”“禁遁注”“禁邪病”“禁惡獸虎狼”“禁蛇毒”“禁蠍蜂”“禁狗鼠”“護身禁法”“禁盜賊”“咒童子令說鬼姓字”等禁術的具體使用方法。可見禁術主要運用在瘡腫、金瘡、胎産、瘟疫、鬼神之疾、蛇蟲猛獸之害等方面,在《周禮》瘍醫的框架下略有發展。
宋代繼續将祝由列入醫官。宋神宗設太醫局,列九科,其中就有“金镞兼書禁科”。宋徽宗時将太醫局轉隸國子監,“設三科,通十三事”。三科即方脈科、針科、瘍科,其中瘍科延續了《周禮》瘍醫的職能,需要“通習瘡腫、傷折、金瘡、書禁等事”。政和年間,宋徽宗組織編纂了《政和聖濟總錄》,對曆代醫籍、民間和醫家獻方以及内府藏秘方進行彙編整理。全書除運氣、叙例、補遺、治法外,根據疾病分類和治療門類共分六十六門,其中第六十五門為“符禁門”,共計三卷,六萬馀字。“符禁門”基本延續了孫思邈《禁經》的體例,但大量增加了治病所用的符達三百馀道,相當于在“禁咒”的基礎上增加了“符印”的内容,表現出道教符箓對祝由術的深刻影響。元明時期,祝由科均列于太醫。《明史·職官志》雲:“太醫院掌醫療之法,凡醫術十三科,醫官、醫士、醫生、專科肄業,曰大方脈、曰小方脈、曰婦人、曰瘡瘍、曰針灸、曰眼、曰口齒、曰接骨、曰傷寒、曰咽喉、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祝由列于明朝太醫院第十三科,這也是民間流傳的祝由術醫書《祝由十三科》的得名由來。
由于從事祝由科的醫者遠較其他醫科為少,明朝後期官方從事祝由的醫家逐漸式微。明末醫家張介賓稱“今按摩、祝由二科失真傳,惟民間尚有之”。清代太醫院調整了醫科分類,取消了祝由科,祝由遂逐漸成為民間巫觋或者一般百姓所使用的治療技術。世傳湖南辰州(今湖南省沅陵縣)人特别擅長祝由之術。《清稗類鈔》雲:“(祝由)湖南辰州人能之,常挾其技以遊江湖,頗有驗,人遂稱曰辰州符。”在《清稗類鈔》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關于辰州符的神乎其神的故事(參徐珂《清稗類鈔》藝術類、方伎類)。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學習瘍科書禁之術的醫學生是需要學習《黃帝内經》《難經》《諸病源候論》等醫家經典并通過相應考試的,因而具備醫學知識基礎,而民間的巫觋在這方面的素養顯然是不能保證的。
三祝由的機理
祝由術運用咒語、符書、儀式來治療疾病,并不能将其簡單地看作是迷信和無稽之談。事實上,祝由術的運用原則是與中國傳統醫學理論、哲學理論相符合的。祝由術的實質,可以看做是對精氣的運用。“精氣說”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思想,也是中醫學的理論基礎之一。中醫學認為人體由精氣聚合而成,精氣在人體内循行不息,維系着人的生命,并與天地自然相往來。在《素問·移精變氣論篇》中,岐伯向黃帝解說祝由治病的機理時說:“往古人居禽獸之間,動作以避寒,陰居以避暑,内無眷慕之累,外無伸宦之形,此恬憺之世,邪不能深入也。故毒藥不能治其内,針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祝由而已。”岐伯認為上古時期,人民的生活天真自然,正所謂“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病邪之氣犯人亦不能深入,故可通過祝由,移易身體中的精氣,加以治療。
東晉名醫葛洪曾經對禁術的機理做了論述:“夫人在氣中,氣在人中,自天地至于萬物,無不須氣以生者也。善行氣者,内以養身,外以卻惡,然百姓日用而不知焉。吳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效,多炁耳。”(《抱樸子内篇·至理》)葛洪認為氣是維系天地萬物生生不息的關鍵性物質,禁咒之法之所以能起作用,正是因為施法者有着充足的氣。當然,要蓄積起足夠運用禁術的氣,是需要進行嚴格的修煉的。孫思邈《禁經·持禁齋戒法》指出學禁者要先修持“五戒、十善、八忌、四歸”等戒律,此外還要浴身、浴目。這些修持方法不但能夠保持身心的清潔,更能讓學禁者積蓄起足夠的精氣。正如《管子·内業》中所言:“敬除其舍,精将自來。精想思之,甯念治之,嚴容畏敬,精将至定。得之而勿舍,耳目不淫,心無他圖。正心在中,萬物得度。”《内業》篇的作者認為心乃精氣的屋舍。隻有清潔内心,精氣才會入于心中。運用精想、甯念、嚴容、畏敬等修養方法,精氣才能靜定下來,不斷蓄積,從而能夠令人把握萬物。
祝由使用咒語祝說病由的原理,源自于運用萬物之名裁制萬物的古老思想。銀雀山漢墓竹簡《奇正》說:“故有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勝。故聖人以萬物之勝勝萬物,故其勝不屈。”萬物之名,也就是萬物的弱點所在。聖人掌握了萬物之名,即可戰勝萬物。葛洪曾說:“但知其物名,則不能為害也。”(《抱樸子内篇·登涉》)知曉了病由之名,即可有效地加以治療,正如前文中伊尹知曉了祟害夏桀的動物後,對夏桀進行施治一樣。祝由施治者不但要在咒語中稱念危害人身的疾病或鬼怪之名,還要稱念驅鬼除疾的神靈之名,從而得到神靈的助力。事實上,即便是鬼神,在中國古代的觀念中也不是一種超自然的存在,歸根結底隻是精氣的特殊表現形式而已,是要受到規律的作用的。人們也正是運用了這一特點,才發展出運用符禁役使、驅趕鬼神的理論和方法。
祝由所使用的符書,也不僅僅是簡單的符号,而是對精氣的運用。道教類書《雲笈七簽》中說:“一切萬物,莫不以精氣為用。故二儀三景,皆以精氣行乎其中。萬物既有,亦以精氣行乎其中也。是則五行六物,莫不有精氣者也。以道之精氣布之簡墨,會物之精氣以卻邪僞,輔助正真;召會群靈,制禦生死;保持劫運,安鎮五方。”(《雲笈七簽·三洞經教部·符字》)每一道符其實都應被看作是精氣的凝聚。祝由者書符,應當将道之精氣貫注在紙墨之上,與物之精氣相交會,從而起到祛除疾病邪祟的功用。
祝由所要應對的鬼神之疾,其實也并不神秘。在科學并不昌明的古代,把原因不明的疾病歸咎于鬼神為害,是人們容易産生的思想傾向。但早在《黃帝内經》的時代,醫家即對鬼神之疾有了清醒的認識。《靈樞·賊風》裡記載了黃帝和岐伯的讨論:“黃帝曰:‘今夫子之所言者,皆病人之所自知也。其毋所遇邪氣,又毋怵惕之所志,卒然而病者,其故何也?唯有因鬼神之事乎?’岐伯曰:‘此亦有故邪,留而未發,因而志有所惡,及有所慕,血氣内亂,兩氣相搏,其所從來者微,視之不見,聽而不聞,故似鬼神。’黃帝曰:‘其祝而已者,其故何也?’岐伯曰:‘先巫者,因知百病之勝,先知其病之所從生者,可祝而已也。’”黃帝向岐伯請問,如果有人在沒有遭遇外邪并且情志正常的情況下突然發病,其原因是否為鬼神所造成?岐伯對此做了明确的否定,他認為這種疾病的原因可能是故邪發作,或者病機甚微而不易為人所察覺,但不會是鬼神招緻,隻是與鬼神作用相似而已。岐伯認為先巫能夠用祝由治好這種疾病的原因,就在于他們知曉了百病所生的緣由,即因厭惡或愛慕造成的血氣内亂,因而也就掌握了戰勝百病的關鍵,通過運用祝由術移精變氣,就能把病人治好。
四明清醫家的态度
《黃帝内經》是最重要的中醫經典,故而《内經》中記載的“祝由”受到醫家的敬畏。曆史上,祝由術的發展與醫家的推動是密不可分的,葛洪、孫思邈等醫學家對祝由術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從隋唐一直到明代,祝由術受到朝廷的重視,在太醫官署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而從明後期一直到清代,随着通曉祝由術的醫者的逐漸凋零,祝由科退出太醫院,醫家對于祝由術的看法也在漸漸改變。
明末醫家張介賓是祝由術的支持者,曾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文章詳細解釋祝由治療“似鬼神之疾”的機理。張介賓認為“鬼生于心也”,而并不是真的存在。運用祝由,就是要“釋去其心中之鬼”,故而運用祝由之術并不一定要求采用符書咒語的形式,隻要能夠指出疾病産生的緣由,即可得到積極的效果。張介賓在診療中也運用他所理解的祝由術進行實踐:“又治一儒生以傷寒後金水二藏不足。忽一日正午對餘歎曰:‘生平業儒,無所欺害,何有白須老者,素服持扇,守餘不去者三日矣。意必宿冤所緻也,奈之何哉?’餘笑曰:‘所持者非白紙扇耶?’生驚曰:‘公亦見乎?’餘曰非也,因對以《刺法論》‘人神失守,五鬼外幹’之義。且解之曰:‘君以肺氣不足,眼多白花,故見白鬼。若腎水不足者,眼多黑花,當見黑鬼矣。此皆正氣不足,神魂不附于體,而外見本藏之色也,亦何冤之有哉?’生大喜曰:‘有是哉,妙理也。餘之床側尚有一黑鬼在,餘心雖不懼,而甚惡之,但不堪言耳。今得教可釋然矣。’遂連進金水兩藏之藥而愈。此知其病所從生,而微言以釋之也。”(《類經》卷一二)
張介賓也對當時假借祝由之名的招搖撞騙之徒進行了抨擊:“奈何末世奸徒,借神鬼為妖祥,假符祝為欺诳。今之人既不知祝由之法,自有一種當用之處,乃欲動辄賴之,信為實然。緻有妄言禍福而惑亂人心者,有禁止醫藥而坐失幾宜者,有當忌寒涼而誤吞符水者,有作為怪誕而蕩人神氣者,本以治病而适以誤病,本以去鬼而适以緻鬼,此之為害,未可枚舉。其不為奸巫所竊笑者幾希矣。故曰拘于鬼神者,不可與言至德。又曰信巫不信醫,一不治也。”由于祝由術的形式與巫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再加上從事祝由的巫觋不再具有醫學知識背景,不知曉祝由之精義的人們就會轉入對巫術和鬼神的迷信。
清代一些醫家對祝由術則早已不以為然,如徐大椿認為:“則祝由之法亦不過因其病情之所由,而宣意導氣,以釋疑而解惑。此亦必病之輕者,或有感應之理。若果病機深重,亦不能有效也。古法今已不傳,近所傳符咒之術,間有小效,而病之大者,全不見功。蓋岐伯之時已然,況後世哉,存而不論可也。”(《醫學源流論·祝由科論》)徐大椿認為祝由術隻能治療較輕的疾病,對病機深重的疾病則無能為力。他認為祝由術的古法已經失傳,而當時流傳的符咒之術根本治不了大病,隻是在一些小病上偶有功效。他甚至認為,在岐伯的時代,祝由術就已經不怎麼起作用了。由于祝由畢竟是岐黃聖賢讨論過的話題,他認為隻要采取存而不論、敬而遠之的态度就可以了。
還有一些醫家的看法,逐漸脫離了社會流傳的符咒形式,回歸到了對“祝由”本義的理解。如吳鞠通說:“按祝由二字出自《素問》。祝,告也。由,病之所從出也。近時以巫家為祝由科,并列于十三科之中。《内經》謂信巫不信醫,不治。巫豈可列之醫科中哉?吾謂凡治内傷者,必先祝由詳告以病之所由來,使病人知之,不敢再犯。又必細體變風變雅,曲察勞人思婦之隐情,婉言以開導之,莊言以振驚之,危言以悚懼之,必使心悅誠服,而後可奏效如神。”(《醫醫病書·治内傷須祝由論》)吳鞠通将十三科之祝由科直接稱為“巫家”,并極力反對将其列于醫科,但他充分肯定了“詳告病之所由來”的祝由本義,認為對治療内傷疾病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祝由誕生于上古巫醫雜糅的文明濫觞時期,在漫長的曆史中逐漸吸收了道教、佛教和民間信仰的種種因素,曾經作為主流醫學進入太醫系統,後來又落入民間而為中醫家所輕視,是一個非常複雜而又邊緣的文化存在。《聖濟總錄·符禁門統論》說:“況言為心聲,書為心畫,以夫精誠交感,寓于符祝聲畫之間,若徼而至妙,若粗而甚精,豈特神仙道家之陳迹耶!”(《聖濟總錄》卷一九五)祝由術看似神秘的符咒之中,其實蘊含着醫者與天地人身相交感的精誠之心,移精變氣,解除患者的病痛。今天的學者們開始重新審視祝由術的價值,并挖掘其對當代社會的意義。但是,要想對其形成全面的認識,既要具備中醫學、儒釋道等傳統學術的知識基礎,又要熟悉心理學、人類學、宗教學等現代學科的基本理論與研究方法,還要持有對待祝由術的客觀公正的立場,方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更進一步。
(作者單位:北京中醫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