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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奇葩”

時間:2024-11-08 12:31:42


    撰文/陳尚君

請托,雅稱幹谒,俗雲求人,古往今來都如此。杜甫詩集開卷第一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此類文字的正格。先說好出身,有才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中說人生不免遭遇困頓:“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肯定誇大,但能博人同情。接着套近乎:“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寮上,猥誦佳句新。”最後提要求,身段柔軟,但也留自尊:“白鷗波浩蕩,萬裡誰能馴?”或者馬上幫忙,過此再無機會。這活兒是李白不願意幹的,求人也要有派頭嘛。他的《與韓荊州書》圈就繞得大了:“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所以龍盤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賓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據說周公求賢若渴,一沐三握發,一食三吐哺,李白拿來恭維韓朝宗,說天下豪傑皆因韓而得登龍門,自己也渴望入其門下,以期脫穎而出。這是變格。韓愈《應科目時與人書》雖自比為可以“變化風雨,上下于天”,但為求有力者“一舉手一投足”之助,請求“哀之”“憐察之”,雖是實情,隻是語氣太卑下了些。古代名家都不免如此,今之懷揣求職信、四處遇冷眼之型男才女,也不必太委屈,但要學會介紹自己,當然最好有真貨,會說話。白居易少年時見前輩,遞上名刺,得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的揶揄,等扔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習作,前輩立馬凜然起敬。

上述唐代四大詩人求人雖招數、身段不同,但彼此位置還算恰當,不算太離譜。倒是幾位成就稍遜的小詩人,有些别樣的辦法。先說任華,僅存三首詩、十多篇文,詩是捧偶像的,激情澎湃,張狂恣肆,捧人也自捧。文多是幹谒求人而作,幾乎篇篇精彩。他投書禦史大夫嚴武,說我來找你,“非求榮,非求利,非求名,非求媚”,那幹什麼呢?僅為“觀公俯仰,窺公淺深”,考驗你的氣度和能力。将嚴武教訓一通後,說:“任華一野客耳,用華言亦唯命,不用華言亦唯命,明日當拂衣而去矣,不知其他。”聽不聽,幫不幫,都随你,山人不在乎。他緻信京兆尹杜位說,我曾将文章獻上,得到稱贊,與我談話也很和氣,但等待許久,就是沒有你推薦我做官的消息。說自己“孤介自處”,“苟道不合,雖以王侯之貴,親禦車相迎,或以千金為壽,仆終不顧”,求人是有選擇的。謀道不同,王侯、千金皆棄如糞土。現在我肯求你,那是以你為知己。你現在官大,“位高望重,又居四方之地,若輕于信而薄于義,則四方無所取,唯公留意耳”。你幫我事小,你失信事大,我提醒過你了,你就自己看着辦吧。他邀請京兆尹賈至到自己寒舍作客,久不見來,于是馳信譴責,你雖以才望享天下重名,但缺點是“恃才傲物”,我雖與你地位相隔懸殊,但“感君國士之遇,故以國士報君”,因此才邀請你,你居然對此不屑一顧,于是憤怒了:“觀君似欲以富貴驕仆,乃不知仆欲以貧賤驕君,君何見之晚耶!”你以為官大錢多就可以輕忽于我,殊不知我也可以“貧賤驕君”,現在改變還來得及,不然你就追悔莫及了。還可以舉不少,如何?夠奇葩的吧。比他更甚者還有王泠然。

近代出土過王泠然墓志,知他字仲清,太原人。玄宗開元五年(717)進士及第。九年,登拔萃科,授太子校書郎。秩滿,移右威衛兵曹參軍。開元十二年冬十二月卒,年三十三。算起來比李白年長九歲。他的詩存五六首,敦煌文書裡也有,知當時有些名氣;文存十一篇,以科場、铨選期間作品為主,大多平常。惟靠《唐摭言》所存兩封書信,可見其狂生本色。一與宰相張說書,寫于授官太子校書郎後不久,目的很明确:“是仆亦有文章,思公見也,亦未富貴,思公用也。”我有文學才華,希望了解,我還沒有大富大貴,請你給以提拔。如何提要求呢?史載張說喜提攜人才,王泠然也舉了一些,但他提法很特别,說從去年十月到今年五月,半年多沒下雨,“百姓餓欲死”,唯一辦法是請閣下下台:“公何不舉賢自代,讓位請歸。”他說張犯了許多錯誤,不會用人,既雲“公以傲物而富貴驕人,為相以來,竟不能進一賢,拔一善”,又說張受蘇颋恩,“今蘇屈居益部,公坐廟堂,投木報瓊,義将安在?”又說張不能識人,“有而不知,知而不用,亦其過深矣”。最後才說到正題:“仆之思用,其來久矣。”有這樣求人的嗎?王泠然還真這樣幹了。張說反應不得而知。從王泠然秩滿轉官來看,大約沒有結果。

另一為《與禦史高昌宇書》,作于其登第後不久,請高提攜自己,不過寫來卻别有波瀾。先說與高之恩怨:“先天年中,仆雖幼小,未娴聲律,辄參舉選。公既明試,量拟點額,仆之枉落,豈肯緘口?是則公之激仆,仆豈不知?公之辱仆,仆終不忘其故。亦上一紙書,蒙數遍讀,重相摩獎,道有性靈,雲某年來掌試,仰取一名。”先天間王剛過二十,自己也覺水平不夠,雖得高之贊賞,終未獲推薦,雖感到受辱,也可看作激勵。此後王發憤數年,居然進士高中,自诩是“自河以北”唯一一人。這一次王聽說高以禦史出使江東,經過宋城,故舊都來投谒,高問及十多人,獨不及剛金榜題名的王泠然。這還了得,王泠然立即馳書聲怪,譴責高“公之辱仆,仆終不忘其故”,你居然表揚别人而不表揚我,這是對我的公然侮辱。王稱自己及第是“青雲自緻”,非高援引之力。高曾經有機會提攜自己,但沒有珍惜,現在是高“稍垂後恩,雪仆前恥”,彌補以往錯失的機會。要求不高,“意者望禦史今年為仆索一婦,明年為留心一官”,今年為我找一佳人為妻,明年為謀求一官。王再三說,自己現在境遇雖然還不太好,但轉機已現,我給你機會為我娶婦求官,是看得起你:“傥也貴人多忘,國士難期,使仆一朝出其不意,與君并肩台合,側眼相視,公始悔而謝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你若現在不幫忙,以後我的官做大了,你後悔都來不及。這就不是請求,是威脅了。

就常情看,王泠然與任華都堪稱狂生,用現在的話說,足夠“奇葩”的了。但盛唐是一個偉大而開放的時代,充滿壯盛向上的氣息,每個人都感到自己不平凡,充分表達自己。李白說:“奮其智能,願為輔弼。”杜甫說:“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都有些大言,但正是那個時代的聲音。奇葩也是花,狂生都有才,盛唐詩歌正是在這樣的氛圍裡攀上了巅峰。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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