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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

時間:2024-11-08 12:30:42


    撰文/鄧程

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文學語言真是神鬼莫測。即以語言的使用來說吧,有時我們要求語言要特别精确,也就是用詞要準确。比方林庚先生的《說木葉》一文,論說語言要精确,這篇文章在這方面樹立了榜樣。

杜甫名作《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濁酒杯。”其中“無邊落木蕭蕭下”,相信每一個人讀到這句詩都會有類似的感覺:“落木”,太奇怪了,一查注釋,則落木又是落葉的意思。于是我們便輕松放過去了,以為這是一個訓诂的問題。這樣的例子在古詩裡實在太多了。

可林庚先生卻在《說木葉》一文中發現,古代詩歌中經常用“木葉”,卻很少用“樹葉”。“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九歌》)、“九月寒砧催木葉”(沈期《古意》)……而且“木”都與秋天有關聯,“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吳均《答柳恽》)。用高樹不行嗎?可以,“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曹植《野田黃雀行》)。然則“高樹”飽滿,“高木”則空闊。

原來木葉與樹葉在概念上雖無差别,但在詩歌語言中差别就非常之大。“木”的潛在形象正是“木頭、木料、木闆”,它與“葉”相排斥,于是木葉正暗示落葉。而樹,本身具有繁茂的枝葉,具有密密層層濃蔭的聯想,因此随之有了更多的暗示。木在觸覺上是幹燥的而不是濕潤的,顔色可能是黃的,而樹,顔色是綠色,觸覺上是濕潤的。于是“木葉”是屬于風的而不是屬于雨的,屬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屬于沉沉的陰天。“至于落木呢?則比‘木葉’還要顯得空闊,它連‘葉’這一字所保留的一點綿密之意也洗淨了:‘落木千山天遠大’,充分說明了這個空闊;這是到了要斬斷柔情的時候了。”

最後,林先生感歎說,“‘木葉’之與‘樹葉’不過是一字之差,‘木’與‘樹’在概念上原是相去無幾的,然而到藝術形象的領域,這裡的差别就幾乎是一字千金。”

這是說的對文學語言精确性的要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有時候我們又發現,文學語言又經常極盡模糊之能事,而且故意弄得模模糊糊。

在中國文學的老祖宗《詩經》裡,就有這麼一首奇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詩經·秦風·蒹葭》)

這裡不僅這個伊人飄浮不定,一會兒宛在水中央,一會兒宛在水中坻,一會兒宛在水中沚,而且伊人本身就不确定。《毛詩序》的解釋是此詩“刺襄公”,《鄭箋》進一步解釋伊人即是賢人,清代姚際恒贊同此說(《詩經通論》)。朱熹别出心裁,認為“不知其何所指也”(《詩序辨說》)。陳子展認為“詩境頗似象征主義,而含有神秘意味”(《詩經直解》),這是以象征說詩了。

餘冠英則說:“這篇似是情詩,男或女詞”(《詩經選》),那伊人就是情人了。各種解釋多不一樣。很顯然,這個伊人是什麼人已經不得而知了。其實我們并不需要知道“伊人”的具體所指,伊人已經成為了一個意象,不确定性就是它的内涵。

如果說《蒹葭》中的“伊人”的描寫還附帶有情節,那麼王維的名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則把伊字也去掉了。從此“伊人”變成“人”,成了詩詞中尤其是詞中一個獨立的意象。這個人的規定性也許就隻剩下了一個閑字。這個人是什麼人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的精神面目我們卻略知一二,那就是精神上的閑雅。

再看五代翁宏《春殘》詩中著名的一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它被晏幾道采入《臨江仙》而成名。“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一著名的對句由四個意象組成:落花、人、微雨、雙燕,每一個意象都沒有确定的内涵。“人”,何人?不知道;男?女?老?少?不知道;賢?愚?貴?賤?不知道。就是一個抽象的“人”。如果說柳宗元的《江雪》中的“蓑笠翁”是一個具體的人,則這裡的“人”抛棄了一切具體的屬性,隻剩下了一點精神的屬性。一個懷着“春恨”的人吧。多麼美好,多麼缥缈!“人”成了詞中标志性的意象。在詞中使用的頻率相當高。李白《菩薩蠻》“有人樓上愁”,皇甫松《夢江南》“人語驿邊橋”,韋莊《菩薩蠻》“垆邊人似月”,範仲淹《蘇幕遮》“好夢留人睡”,歐陽修《生查子》“人約黃昏後”,秦觀《千秋歲》“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舉不勝舉。

看來,詩詞中“人”似乎更多的是閑情雅意的。“誰道閑情抛棄久?每到春來,惆怅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馮延巳《鵲踏枝》)這個獨立小橋的人,我們至少知道,他(她)的内心充滿的是閑情,他(她)的愁也是閑愁。就是那個“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閑愁。

說起來,魯迅曾尖銳諷刺以周作人為代表的名士派:中國的文人,都是多愁多病的,吐半口血,扶着丫鬟去看花,那是很風雅的。注意,是半口血,多了可不成的。

魯迅還諷刺隐士的荒唐:因為在上海,要做隐士,先得花一百兩銀子在馬路邊買一棟有東蓠的房子,還要請若幹老媽子。作隐士要安靜,可上海的阿飛總喜歡大喊大叫,這個時候你去采菊,就不是悠然見南山,而是愕然見南山了。

所以名士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的,不具備條件是不行的。所以貴族制度是文學藝術的天然必要條件。在一個平民社會,不能解決個人的生計、身份、體面,甚至以文學藝術作為職業,作為爬和撞的手段,讀書作文成了敲門磚,文學藝術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已經看到很多了。

魯迅說:中國文人有兩種人,一為幫閑,一為幫忙。信哉此言!一個閑字,其實正道出了藝術的奧秘。固然,詩三百篇,大抵皆聖賢發憤之所為也,但是,溫柔敦厚,詩教也,還是對的。我們當然可以“投畀有北”,但藝術卻是有閑情、有閑時的人的工作。

所以李清照在詞中說,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還說,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争渡,争渡,驚起一灘鷗鹭。唉,那一點閑愁啊!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新文學運動以後,典雅的文言銷聲匿迹,新文學脫離古典文學,投入西方文學的懷抱。可是也有少量的作家,少量的作品,和古典文學保持血脈上的聯系。比方魯迅,比方沈從文。沈從文的《邊城》有一個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這個人”三字,使我們想起了詞中的“人”字。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語驿邊橋……這難道不是詩詞語言與白話文的溝通?(沈從文在《湘行書簡》還不止一次用過“我的人”的稱呼,顯然是一種有意的對古詩詞的借鑒。)“這個人”三字代替“二老”這個稱呼,對古詩詞“人”的意象稍加改造,既适應了現代漢語的特點,避免了過分的虛化,又起到了化實為虛的作用。這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卻如此的耐人尋味。
    (作者單位:華北電力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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