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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的記憶與聯想

時間:2024-11-08 12:25:10

撰文/蔔興蕾

楊衒之所作《洛陽伽藍記序》,幾已道盡其著述之旨:講法教東傳,講寺觀興廢,講時徙事遷,講一己情思。自序本身不僅可以當成撰寫是書之緣起,或也可以視為解讀斯記之玄機。《序》中,作者特意點明記叙伽藍的次第:“先以城内為始,次及城外。表列門名,以記遠近。”這是向讀者預告此行的順序以及本書的寫法。楊衒之從内至外重訪一座座寺院,便也由近及遠記錄每座寺院的故事或曆史。他并未重置一種書寫的次序,以打破、疊印、錯綜記憶之實(行)與回憶之虛(寫)并行的時間框架,而是竭力保持書寫與遊覽步調一緻,使二者顯得像同時發生那樣。有賴于此,作者自稱的“重覽洛陽”才極少書寫的修整,也才愈發顯出其可靠性與可信度。寫下的重覽,實為讀者的重覽,留下可供考證的種種标記、線路、圖示。關于伽藍的記憶,便又在閱讀或重讀中起而複生。

《洛陽伽藍記》的書寫,是以城内為始,而城内的記憶,又以永甯寺為始。所謂“始”者,既是首發之寺,亦是為文創則,從撰述角度,可說是确立了一種凡例。永甯寺之後,無論城内他寺,抑或城東、城南、城西、城北諸寺,皆須回應、蹈襲、突破首發寺所用寫法,從而又形成各種通例、慣例、變例。不過,永甯一寺非但有筆法的首現、章法的預演,還變為一種魅影似的記憶,它離開起始之地,頻頻複現于後來的叙述之中,成為令衆寺回首、比拟、瞻望的至高典式。“瑤光寺”條在描述浮圖建制時,想的即是永甯寺的形貌:“有五層浮圖一所,去地五十丈。倦掌淩虛,铎垂雲表,作工之妙,埒美永甯。”所言“作工之妙”,就是“永甯寺”條所說“造形之巧”的反複,但其做工、造形具體如何,則須回顧之前的叙述才能想見。彼處寫及永甯寺,尤其關注到寺觀那抹金色:金刹、金像、金寶瓶、金盤、金铎、金鈴、金環、金鋪,仿佛一氣呵成。如此亮麗的建築,在在賦予紀實文字一種動人的風采,而文字或又為建築帶來一種觀看秩序。永甯寺這番摹寫,已将回憶再現得足夠整饬、流暢、完滿,輪到瑤光寺登場,便隻好以“倦掌淩虛,铎垂雲表”這樣一種近乎捕風捉影的筆法表述。此種類似留白的筆法,自有微妙之處。正如司空圖所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但楊衒之的“不着”,其實是有寺在前,或者說有寺為證的緣故。

行至城南景明寺,作者所想仍是永甯寺,仍在憶往:“妝飾華麗,侔于永甯。金盤寶铎,煥爛霞表。”這幾乎是重複瑤光寺的筆法筆調,妙在留白,實又為留白指出填補之法,即有永甯寺為證。留白與舉證,二者互為發明,生成一種“點染”之效。留白是“點”,舉證則是“染”。“華麗”或“煥爛霞表”說的是感覺,而感覺的來曆有二:一者來自體物,即眼前的“妝飾”及“金盤寶铎”;一者來自聯想,即遠方的永甯寺。無論體物抑或聯想,皆是對相似的發現。這種相似性,使眼前與遠方、此地與彼處、當下與曾經的兩座寺觀,相遇、會合甚或融為一體。

史書中亦以“永甯”“景明”二寺并舉,《魏書·釋老志》雲:“(永甯寺)佛圖九層,高四十馀丈,其諸費用,不可勝計。景明寺佛圖,亦其亞也。”此番品比論次,既包括外觀形制,還包括花費用度。設若“永甯”與“瑤光”對舉,一種感喟慨歎乃至規訓勸誡的意味,就愈發表露無疑。《魏書·李崇傳》載李崇上表即雲:“宜罷尚方雕靡之作,頗省永甯土木之功,并減瑤光材瓦之力,兼分石窟镌琢之勞。”是表亦見于《北齊書·邢劭傳》。雖是批評佛寺建造之“雕靡”,仍可與楊衒之所描繪的寺院之工巧,互為印證。

對形制、用度與永甯寺相仿的寺院而言,另辟一種說辭似也無法設想,故而“秦太上君寺”條再次蹈襲有寺為證的手法:“中有五層浮圖一所,修刹入雲,高門向街,佛事莊飾,等于永甯。”有趣的是,永甯寺本身的形制亦其來有自,作者即寫過幾筆考證:考出“佛殿”形如“太極殿”,考出“南門”似“端門”,考出“北門”似“烏頭門”。如是可想,永甯寺彙合了諸多元素,也因如此,它才會成為一個其他寺院衆望所歸又各取所需的地方。

每每新到一寺,楊衒之常會憶及先前遊覽之地,回想、對照、比較,把某種絕妙的形制樹立為一種難以企及的典則。經由諸如瑤光寺、景明寺、秦太上君寺的追憶,永甯寺似乎被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裝飾得更為精妙,以緻脫離實體,自身成為一種想象。非惟永甯一寺,長秋寺、瑤光寺、景明寺、昭儀尼寺,也時常扮演這種魅影似的角色。譬如“宗聖寺”條記:“妙伎雜樂,亞于劉騰。”此處“劉騰”所指,即是其所立之長秋寺。再如“沖覺寺”條記:“建五層浮圖一所,

工作與瑤光寺相似也。”又如“融覺寺”條記:“林池飛閣,比之景明。”“王典禦寺”條亦記:“工逾昭儀,宦者招提,最為入室。”亞、似、比、逾,雖用詞不同,但總是一種比拟,通過記憶和想象,喻體與本體因之聯接起來。

有寺為證的筆法,大體以一寺為中心,其他寺觀往往須要依靠這個中心來界定自己的位置,一寺與諸寺之間的關系在于貌合形似。此外,另有一種關于雙寺的記叙,所記寺院在建造時即有成對的寓意。城東“秦太上君寺”條追述其命名之由:“當時太後,正号崇訓,母儀天下,号父為‘秦太上公’,母為‘秦太上君’。為母追福,因以為名。”由是可知,此寺不過是一半,另一半則是秦太上公寺,位于城南:

秦太上公二寺,在景明寺南一裡。西寺,太後所立;東寺,皇姨所建。并為父追福,因以名之,時人号為雙女寺。

異于秦太上君寺,秦太上公寺因建造者的不同,實又分為東西兩寺,又因建寺之由相同,故合稱為“雙女寺”。值得注意的是“并”字,如若兩寺情形一緻,即可由“并”字統而稱之。不但有一樣的建造緣由,雙女寺亦有一樣的景緻:“并門鄰洛水,林木扶疏,布葉垂陰。各有五層浮圖一所,高五十丈,素彩畫工,比于景明。”“并”字與“各”字,一者總體指代,一者單獨稱呼,卻總覺是為凸顯兩寺的對稱。這種對稱性,可由寺院形制、命意的對照,牽及父與母、姊與妹之間血緣關系的并列,更有賴一個微妙的轉接,即以秦太上君寺比之永甯,以秦太上公寺拟于景明,将雙寺的寫法合于永甯、景明二寺之間那種對舉的慣例。修梵寺的叙述,亦以雙寺起筆:“修梵寺,在青陽門内禦道北。嵩明寺,複在修梵寺西,并雕牆峻宇,比屋連甍,亦是名寺也。”此處也是以“并”“比”“亦”三個字,點出雙寺形制、聲名的對稱之感。城南“龍華寺”條曰:

龍華寺,廣陵王所立也。追聖寺,北海王所立也。并在報德寺之東。法事僧房,比秦太上公。京師寺皆種雜果,而此三寺園林茂盛,莫之與争。

由是觀之,龍華寺與追聖寺并立。且又追想秦太上公寺,實為這樣的寫法追溯到一個既有的典式。

城東景甯寺從前是楊椿宅邸,因普泰中楊椿一門為爾朱世隆所誅,後又為建中寺。而建中寺似乎還有另一個分身,即位于城内的建中寺:“普泰元年尚書令樂平王爾朱世隆所立也。本是閹官司空劉騰宅。”兩寺不僅同名,而且為同一人近乎同一時代所立。即便如此,兩寺究竟各有身世。城内建中寺前身是劉騰宅,劉騰宅實與南面的元乂宅對應,元乂宅又有前身,即荀彧宅。兩寺(宅)之間的關系,大略分為兩種:一是空間上的對應之地,一是時間上的前身所在。城内建中寺講述的宅邸易主、權謀争鬥的故事,便牢牢凝結于這兩種關系之中,對應之地搭建起故事的結構,前身所在編織出故事的進程。首先,劉騰、元乂二人既是兩所相互對應的宅邸的主人,亦是正光年中幽閉靈太後于永巷的主謀。劉、元在政治上的共謀,投射于宅邸上,仿佛使兩宅之間的距離顯得比實際更近,引人想象珠胎在其間暗結。後來靈太後返政,自然要施與報複。她掘墓收宅,使劉騰永無托身之所,也永無魂歸之地,甚至抹去其曾經存世的見證,即将其宅邸更名換姓。至此劉騰宅易主,成為高陽王雍的府邸。而高陽王雍不過一個匆匆過客,高陽王雍宅亦不過是一個落空的地名,幾乎沒有留下往事。直至爾朱世隆出現,這座宅邸變身為一間寺院,重又呈現于曆史之中,記憶風雲詭谲的人世。但靈太後無以預見的是,墓地可以發掘,宅邸可以易主,曆史的記憶鍊條卻無法斬斷,劉騰的幽靈依然出沒在他的故宅,總會有人想起涼風堂曾是他避暑的地方,那裡屹立着“萬年千歲之樹”。

本文所引《洛陽伽藍記》文句,以周祖谟《洛陽伽藍記校釋》為底本。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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