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文化寶藏的古琴名曲,題材廣泛,内容豐富,情韻深厚。其中有表達道家思想的《鷗鹭忘機》,有體現儒家追求的《泣顔回》,也有宣揚佛家理念的《普庵咒》等。按時段分,古琴名曲的題材系統主要可分為先秦、魏晉、唐宋、明清等幾個典型時期。不少琴家以這幾個時段的故事、人物、文學作品、隐逸情懷等創作琴曲,形成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及藝術風格。在衆多古琴名曲中,魏晉題材備受曆代文人雅士的青睐。其中,《酒狂》《廣陵散》《歸去來辭》《梅花三弄》這四首最為知名。魏晉題材為何備受琴家追慕,古琴名曲如何展現魏晉風度,其意義及影響又如何?
一複雜多變的表現技巧
魏晉時期是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最富藝術精神的時代,人們将其稱為“魏晉風度”。魏晉題材備受琴家鐘愛,這是因為魏晉名士大多與古琴關聯密切,非常适合後來琴家借題發揮。魏晉名士有不少不僅擅彈古琴,而且精通樂理,他們将古琴寫入詩文,并用古琴彰顯生命的多彩。“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之阮籍,“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之嵇康,“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之陶淵明,“人琴俱亡”之王獻之,魏晉名士用灑脫不羁的人格,譜寫出一曲曲魏晉風度的華彩樂章。另一方面,魏晉風度十分契合用古琴來表達。魏晉名士推崇老莊思想,他們追求清雅脫俗、飄逸不拘的審美内涵,這和清遠雅健的古琴美學不謀而合。繼蹤玄遠,追慕名士,魏晉風度遂成為古琴名曲的重要選題。
王羲之曰:“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遊!”魏晉士人風神潇灑,不滞于物,逸興感悟式的生命體驗如何在古琴中充分展現?下文将以四首具有代表性的魏晉題材古琴名曲為例進行探讨。
琴曲的題材系統按其内容可分為人物故事、自然景物、隐逸懷古、神話哲理等。《酒狂》《廣陵散》《歸去來辭》《梅花三弄》這四首琴曲内容上有所差别,《酒狂》《廣陵散》取自人物故事,《梅花三弄》源于自然景物,《歸去來辭》則是隐逸情懷。後世琴家對于不同的内容題材采用了多種表達方法,他們通過題解、特定旋律、曲式結構等方式,從各個層次展現出魏晉名士風流。
首先,突破常規,深層寓意。《酒狂》主要描寫阮籍醉态,明代《神奇秘譜》題解曰:“籍歎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慮于形骸之外,托興于酗酒,以樂終身之志,其趣也若是,豈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此段題解把握住阮籍的個人秉性,并結合魏晉易代之際道之不行的政治背景,同時贊許阮籍佯狂背後的高尚品性,可謂深得琴曲創作的用意。然而,醉酒如何表達,苦悶怎樣彰顯?《酒狂》采取了突破常規的方法。該曲節奏上采用三拍子,輕重交錯,營造出不穩定的音樂形态,刻畫出醉酒迷離的意象。主旋律采取“疊音”效果,曲式結構蹒跚遞進而又不斷反複,表達出阮籍佯狂不羁而清醒異常的深層苦悶。全曲旋律簡單、結構嚴謹,雖然短小,但寓意深厚。
其次,借古諷今,疏洩不平。雖然《廣陵散》最早名為《聶政刺韓王》曲,但提及《廣陵散》,人們立刻就将此曲和嵇康聯系起來。《世說新語·雅量》曰:“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嵇康臨刑索琴,正是借古喻今,表達其對司馬氏政權的不滿。現存《廣陵散》共四十五段,結構複雜,内涵深邃。全曲正聲與亂聲結合,緩急交替,技巧多變,并且多用潑剌手法,營造出劍拔弩張的戰鬥氣勢與憤懑不平之情。後人從此曲中聽到的,不正是“越名任性”的嵇康形象嗎?
複次,分步描摹,洞悉歸心。歸隐之心如何表達?《歸去來辭》采取琴歌的方式,将陶淵明《歸去來辭》原文譜曲彈奏,分多個層次展現出陶淵明的歸隐生活及内心世界。此曲共分六個部分,首先是“解組思歸”。這段樂曲舒緩而富有感情,表達出陶淵明對于官場的厭倦和對于故鄉的依戀。二是“陶然松菊”。此段旋律歡快而自然,顯示出陶淵明塊然自足的心境。三是“杜門息慮”。這段樂曲有些傷感,表達出隐逸之後陶淵明略顯孤獨的内心。四是“遁世懷情”。這段音樂就像是陶淵明的内心獨白,又是他隐逸的宣言,宣洩出陶淵明琴書自樂、甘于寂寞的決心。五是“順時樂趣”。樂曲一唱三歎,展現出陶淵明複雜的内心。最後一段是“逍遙物外”。樂曲的結尾逍遙灑脫,最後以幾個泛音緩緩結束,表達出陶淵明逍遙自在、樂天知命的生命追求。整個樂曲緊密結合陶淵明《歸去來辭》原文,較好地揭示出陶淵明的複雜内心,非常切合魏晉時期自然主義審美思想。
再者,托物言志,反複渲染。《梅花三弄》相傳為晉人桓伊所作的一首笛曲。據《世說新語》載,灑脫随性的王子猷聽完後不發一言而去,想必定為此曲傾倒。梅花傲雪,其高潔品質為曆代文士所賞譽。清代琴譜将靜态的梅花置于動态的嚴寒中逐步點染,全曲分為“暗香浮動”“淩寒盛開”“笑傲霜雪”三個部分,通過空靈剔透的泛音在不同音位上反複渲染,展現出梅花清雅脫俗、堅忍不拔的美好形象。全曲旋律優美、空靈高潔,給人以美的享受。上述魏晉題材琴曲,或是叙寫逸事,或是洞察情懷,或是托物言志,皆是借題發揮,魏晉風度躍然于琴弦之上。
二超邁脫俗的審美内涵
取材于不同時期的琴曲,其總體風格、思想内涵及審美追求也有所區别。魏晉題材琴曲有其獨特的審美内涵和藝術特點,因此在古琴名曲中别具一格。先秦時期,禮樂盛行、文質彬彬。正如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曆程》一書中所言,此時美學思潮“有意味的形式”與“禮樂傳統”并存,表現在音樂上,既有原始宗教遺留,又萌動着蘊含個人情志的理性精神,先秦題材琴曲也受此影響。如《神人暢》描寫原始部落的祭祀活動,表達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具有質樸神秘的色彩。又如相傳孔子所作的《歸山操》,據郦道元《水經注·汶水》曰:“夫子傷政道之淩遲,望山而懷操。”此曲簡單隽永但不乏深層情感,正是先秦理性思想的初步抒寫。唐代詩歌盛行,唐詩音節铿锵、韻律優美、意境悠遠,成為琴曲重要的選題來源。如《陽關三疊》選材于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此類琴曲重在情韻,與唐詩審美意境一緻。宋人追求韻外之緻,崇尚哀怨之美,這在《古琴吟》這首琴曲中頗有體現。“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無故人”,哀婉的曲調,一唱三歎的旋律,将棄婦形象全盤托出。明清時期,江山易代之悲,生活窘迫之苦異常突出,取材此時期的琴曲有不少立足現實,表現出現實主義的美感。如《梧葉舞秋風》,通過描寫梧葉飄零,表達世态炎涼之悲。《醒心琴譜》題解曰:“其氣蕭然,其風古淡。音韻純正,清妙淳樸。”蕭索的落葉,回旋的音符,體現出繁複凄清之美。
如果說先秦題材的琴曲譬如初生的嬰兒,含蓄而懵懂;唐宋題材的琴曲猶如強盛的中年,深情而婉轉;明清題材的琴曲好比衰弱的晚年,遲暮而哀怨;那麼,魏晉題材的琴曲則更像俊逸的少年,飄逸而灑脫。《酒狂》之張狂,《廣陵散》之不羁,《歸去來辭》之潇灑,《梅花三弄》之俊美,仿佛青春叛逆的少年,将魏晉風度诠釋得淋漓盡緻。因此,魏晉題材的琴曲增加了古琴的藝術張力,古琴的文化内涵更加豐富。此後,出現了一系列反映老莊思想的琴曲,如《列子禦風》《莊周夢蝶》等,反映出古代士人崇尚自然、追慕逸趣的人生追求。
三一往情深的人格典範
魏晉題材的琴曲,不僅将魏晉人物、典故援引植入,将魏晉藝術精神融入到古琴藝術中,更樹立起魏晉名士人格之典範,因此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生命的思索,自然的向往,政治的反思,美好的追求,共同促成了魏晉美學的内涵,擴大其審美境界,對古琴美學頗有影響。記載魏晉名士言行的《世說新語》共分三十六門,其中不少篇目有着典型的美學色彩,可謂魏晉風度的縮影。如《品藻》《傷逝》《栖逸》《任誕》等,有言行的品評,有生命的感傷,亦有價值的标榜,體現出老莊思想影響下魏晉名士對曠達、清虛、簡要、俊逸等審美範式的追求。這些美學主張對于後世琴論産生了較大影響。晚明徐上瀛《溪山琴況》共羅列出“和、靜、清、遠、古、澹、恬、逸”等二十四種琴樂審美範疇,其中不少範疇深受魏晉審美的影響,與魏晉風度不謀而合。如徐上瀛主張“遊神弦外”,這與嵇康“俯仰自得,遊心太玄”的意趣追求相一緻。徐上瀛也重視審美主體的内在修養,他說:“古人以琴能涵養性情,為其有太和之氣也。”這也頗似嵇康“導養神氣,宣和情志”的琴學追求。清代亦有不少琴論家深受魏晉美學影響,如莊臻鳳《琴學心聲》就提倡“妙自入神”的琴學觀念。
晉人之美,美在深情。性情愈真,藝術愈純。《世說新語·傷逝》曰:“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恸,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複賞此不?’因又大恸,遂不執孝子手而出。”此非高山流水覓知音似的執着,而是一往情深的悲痛,更是對摯友逝去的緬懷。魏晉風度成為一種文化符碼,滲入到後世士人及琴家的血脈中,更在晚明和民國兩個時期大放異彩。如晚明琴家張岱非常好琴,他曾組織創建“絲社”,每月雅集。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寫道:“幸生岩壑之鄉,共志絲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其獨抒性靈的人格追求與魏晉風度一脈相承。民國琴家亦有不少追蹤魏晉名士風流,嚴曉星先生《近世古琴逸話》一書對此有諸多傳神之筆。如《史量才愛妻及琴》一篇,描寫史量才之妻沈秋水彈奏古琴為其夫訣别的逸事。這不正是顧彥先與張季鷹故事的近代翻版嗎?故人逝去之痛變成了伉俪永别之情,更是一番境界。魏晉風度所彰顯出的人格魅力,體現在琴家身上是其琴德的反映,德行高尚,性情真摯,琴聲才會醇厚動人。
綜上所論,古琴名曲與魏晉風度密切關聯。魏晉題材的古琴作品着重反映老莊思想及魏晉名士風度,在表現手法上複雜多變,在審美内涵上超邁脫俗,在琴藝、琴論、琴德等諸多方面影響着古琴藝術走向。曆代琴家企慕魏晉風度,繼蹤廣陵絕響,古琴文化内涵因此更加豐厚深邃。正如許健先生在《琴史新編》中所言:“這些作品逐漸形成了琴曲作品的主流,魏晉風度所起的開拓作用,其曆史價值不可低估。”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2015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六朝建康地域文化與文體演變研究”(項目編号:2015SJB789)課題成果。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