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本草中的動植物圖形寫照,大約以芝草為最早。《太平禦覽》卷九八六引缪襲《神芝贊》,曹魏青龍元年(233)五月,神芝生于長平,有司作為祥瑞奏聞,乃“诏禦府匮而藏之,具畫其形”。這幅“神芝圖”沒有流傳下來,而《神仙芝草圖》《延壽靈芝瑞圖》《靈寶神仙玉芝瑞草圖》之類,不絕于記載;保存于正統道藏中的《太上靈寶芝草品》,即是此類芝草圖例的孑遺。
《隋書·經籍志》著錄有原平仲撰《靈秀本草圖》六卷,《曆代名畫記》有注:“起赤箭,終蜻蜓。源平仲撰。”可見此套本草圖冊包括了植物和動物,除此而外,《曆代名畫記》還提到《神農本草例圖》一卷,應該也是早期的本草圖譜。
唐代詩人王建《早春病中》句:“世間方法從誰問,卧處還看藥草圖。”如果把句中的“藥草圖”坐實,詩人看閱的更像是顯慶年間成書的《新修本草藥圖》。
顯慶二年(657)蘇敬請修本草,正文部分二十卷,以陶弘景《本草經集注》為藍本加以補充,同時又“征天下郡縣所出藥物,并書圖之”(《唐會要》),于是成圖譜二十五卷,圖經七卷。“圖以載其形色,經以釋其同異”(《本草圖經序》)。據孔志約《新修本草序》說,這套圖譜“丹青绮煥,備庶物之形容”,不僅是彩圖,而且美觀,所以也被《曆代名畫記》目為“古之秘畫珍圖”,慎重收載。不特如此,日本《東大寺獻物帳》記載有“古樣本草屏風一具,兩疊十二扇”,乃用本草圖案作為裝飾品,或疑即以《新修本草藥圖》為藍本。
經過五代的動蕩,《新修本草藥圖》已經“散落殆盡,雖鴻都秘府,亦無其本”。方回詩“本草圖經川續斷,今人誤作古蘭看”,所稱的“本草圖經”,則是宋代重修者。
北宋朝廷特别重視醫事,太祖開寶年間兩度編修本草,仁宗嘉祐二年(1057)再次修訂,以掌禹錫、林億、張洞、蘇頌主理其事。次年,掌禹錫提出重修本草圖譜的建議,上表說:“本草舊本,經注中載述藥性功狀,甚有疏略不備處,已将諸家本草及諸書史中應系該說藥品功狀者,采拾補注,漸有次第。及見唐顯慶中诏修本草書,當時修定注釋本經外,又有諸般藥品,繪畫成圖及别撰圖經等,辨别諸藥,最為詳備。後來失傳,罕有完本。欲下諸路州縣應系産藥去處,并令識别人,仔細辨認根莖苗葉花實,形色大小,并蟲魚、鳥獸、玉石等,堪入藥用者,逐件畫圖,并一一開說,着花結實,收采時月,及所用功效。其番夷所産藥,即令詢問榷場、市舶、商客,亦依此供析。并取逐味各一二兩,或一二枚封角,因入京人差赍送當所投納,以憑照證,畫成本草圖,并别撰圖經。所冀與今本草經并行,使後人用藥,知所依據。”所奏得到允可,于是“诏天下郡縣,圖上所産藥本”。
但收到各州郡送來的材料參差不齊,“今天下所上,繪事千名,其解說物類,皆據世醫之所聞見,事有詳略,言多鄙俚;向非專壹整比,緣飾以文,則前後不倫,披尋難曉”。掌禹錫認為:“考正群書,資衆見則其功易就;論著文字,出異手則其體不一。”因為蘇頌“向嘗刻意此書”,于是掌禹錫“建言奏請,俾專撰述”。蘇頌經過數年努力,“裒集衆說,類聚诠次”,終于在嘉祐六年(1061)十月編撰成書,交校正醫書局修寫,嘉祐七年十二月進呈,奉敕镂闆施行。
這是繼《新修本草》之後,又一次全國範圍的藥物資源普查,各地上報的資料由蘇頌統籌,編輯過程如蘇象先《魏公譚訓》所描述:“祖父(指蘇頌)嘉祐中,奉诏同修《本草圖經》,時掌禹錫大卿為官長,博而寡要,昧于才識。筆削定著,皆出祖父之手。”《本草圖經》藥圖與說明文字相結合,二者基本呼應,其體例如《寶慶本草折衷》所說:“每種藥先畫諸州所供者為圖,繼著形色功效,旁參群籍,疏以為經。亦多引同類之物,并附經内。”今保存于《證類本草》中的《本草圖經》條文六百馀首,插圖九百馀幅。
《本草圖經》之藥圖是現存年代最早的本草版畫,涵蓋動植礦三類。按照圖例中的地名統計,這些藥圖來自一百五十個州軍,因為出于各地畫師之手,圖畫風格不完全統一,精粗詳略也有差異,但總體水平較高。
如“食鹽”條,《本草圖經》用通欄版畫的形式分别描繪海鹽與池鹽。池鹽産于山西解州(今山西運城),稱為“解鹽”,蘇頌說:“解人取鹽,于池傍耕地,沃以池水,每臨南風急,則宿昔成鹽滿畦,彼人謂之種鹽。”此即所謂“墾畦澆曬”的制鹽法,對照圖例,解州池鹽的生産過程一目了然。
斑蝥是一種昆蟲,載《本草經》,陶弘景注釋說:“豆花時取之,甲上黃黑斑色如巴豆大者是也。”《本草圖經》雲:“斑蝥,生河東川谷,今處處有之。七月、八月大豆盛時,此蟲多在葉上,長五六分,甲上黃黑斑文,烏腹尖喙,如巴豆大,就葉上采之,陰幹。古方書多有用此,其字或作斑蠡,亦作斑蚝,入藥不可令生,生即吐瀉人。”這樣的描述已經非常仔細了,所繪的圖例,則以一株已結莢果的豆苗為栖息背景,葉面上有斑蝥蟲活動。《本草品彙精要》參考此圖而敷以色彩,于是很容易識别,這是芫青科昆蟲大斑芫青(Mylabrisphalerata)、眼斑芫青(Mylabriscichorii)之類,特别喜歡咬食豆類的葉片和花朵;其鞘翅上有黃色橫帶,翅合攏即顯出“背上一畫黃一畫黑”的樣子。
植物藥之最著名者莫如人參,《本草圖經》說:“人參生上黨山谷及遼東,今河東諸州及泰山皆有之。又有河北榷場及閩中來者,名新羅人參,然俱不及上黨者佳。其根形狀如防風而潤實,春生苗,多于深山中背陰近椵漆下濕潤處,初生小者三四寸許,一桠五葉,四五年後生兩桠五葉,末有花莖,莖至十年後生三桠,年深者生四桠,各五葉,中心生一莖,俗名百尺杵。三月四月有花,細小如粟,蕊如絲,紫白色,秋後結子,或七八,枚如大豆,生青熟紅,自落。根如人形者神。”而且說:“相傳欲試上黨人參者,當使二人同走,一與人參含之,一不與,度走三五裡許,其不含人參者必大喘,含者氣息自如者,其人參乃真也。”這是對人參功能的檢驗,算得上實驗藥理學的先驅。再觀察“潞州人參”圖例,所描繪的顯然是五加科植物人參(Panaxginseng)。
編纂《本草圖經》,根本目的在于辨驗真僞,而藥物品種之混亂由來已久,蘇頌在本書序言中感歎說:“五方物産,風氣異宜,名類既多,赝僞難别,以虺床當蘼蕪,以荠苨亂人參,古人猶且患之,況今醫師所用,皆出于市賈,市賈所得,蓋自山野之人,随時采獲,無複究其所從來。以此為療,欲其中病,不亦遠乎?”面對各地進呈的藥物圖樣,“有一物而雜出諸郡者,有同名而形類全别者,則參用古今之說,互相發明”。話雖如此,《本草圖經》中的植物藥往往一藥多圖,形态各異,這是當時藥物品種混亂的真實寫照,非蘇頌一人之力所能糾正者。極端的例子是黃精,《本草圖經》彙集永康軍、荊門軍、商州、解州、兖州、滁州、相州、丹州、洪州黃精圖例,竟有十幅之多。意味着這些不同的植物,在當時都可以作為黃精藥用。
《本草圖經》解鹽圖仍然以人參為例,《本草圖經》共繪有四幅圖例,除潞州人參為五加科植物人參外,兖州、滁州人參其實是桔梗科沙參屬(Adenophora)植物,而“威勝軍人參”,經比對竟然是“晉州紫參”圖例的地上部分,不知何故竄亂為“威勝軍人參”。
《本草圖經》的圖例大多是寫實,但也有少數例外。按照計劃,“其産于番夷者,即問商舶,依此共析”。即外來藥物的圖樣,從商賈處獲得信息,然後依樣繪制。但從事轉口貿易的商人未必了解真實物種,圖繪不免偏差。如阿魏、沒藥、麒麟竭、沉香、丁香等,主要從廣州進口,故《本草圖經》繪制的圖例,皆以“廣州阿魏”“廣州沒藥”“廣州麒麟竭”“廣州沉香”“廣州丁香”為标題;但負責采集信息的人可能沒有探得這些原植物的資料,為了交差,以上植物繪成同一格式,即喬木狀、葉呈三角形。如麒麟竭,今稱“血竭”,為百合科龍血樹屬多種植物的樹脂,此屬植物的葉主要為劍形、倒披針形。蘇頌顯然受“廣州麒麟竭”圖例的誤導,描述說:“麒麟竭,舊不載所生州土,今出南蕃諸國及廣州。木高數丈,婆娑可愛。葉似櫻桃而有三角。”言麒麟竭“葉似櫻桃而有三角”已屬誤解,後來南宋《諸番志》進一步引申說:“血竭亦出大食國,其樹略與沒藥同,但葉差大耳。”這很可能是作者通過對比《本草圖經》所繪麒麟竭(血竭)與沒藥圖案,獲得的錯誤印象。
《本草圖經》人參圖
《本草圖經》廣州藥物圖關于本書的書名,有“本草圖經”與“圖經本草”兩種說法。《郡齋讀書後志》雲:“《圖經本草》二十卷,目錄一卷。右皇朝蘇頌等撰。先是,诏掌禹錫、林億等六人重校《神農本草》,累年成書奏禦。又诏郡縣圖上所産藥本,用永徽故事,重命編述,于是頌再與禹錫等,裒集衆說,類聚诠次,各有條目雲。嘉祐六年上。”《文獻通考》《文淵閣書目》等,都稱此為“圖經本草”;更因為《本草綱目》“曆代諸家本草”也以“圖經本草”立條目,尤其助長這一名稱的流行;晚近胡乃長輯複本(福建科技出版社,1988),即以《圖經本草》為書名。
但據《蘇魏公文集》,不僅載有“《本草圖經序》”,其為掌禹錫所作墓志也說:“删修《地理新書》,重纂《類編補注神農本草》,編撰《本草圖經》,公皆在其選。”《證類本草》載校正醫書所嘉祐六年五月奏雲:“《本草圖經》系太常博士集賢校理蘇頌分定編撰,将欲了當,奉敕差知颍州,所有圖經文字,欲令本官一面編撰了當。”《嘉祐本草》“狼杷草”條,掌禹錫說:“太宗皇帝禦書記其主療,甚為精至,謹用書于《本草圖經》外類篇首雲。”由此看來,此書之原名仍當以“本草圖經”為準,故尚志鈞輯複本(安徽科技出版社,1994)即用《本草圖經》為書名。
“圖經本草”之名也非全無來曆。葉德輝《書林清話》記宋本《王氏脈經》後附刻有紹聖三年(1096)國子監牒文雲:“今有《千金翼方》《金匮要略方》《王氏脈經》《補注本草》《圖經本草》等五件醫書,日用而不可阙。本監雖見印賣,皆是大字,醫人往往無錢請買,兼外州軍尤不可得。欲乞開作小字,重行校對出賣,及降外州軍施行。”可見紹聖年間所刻小字本,已經改名為《圖經本草》。
此書在大觀年間(1107-1110)可能再次镂版,書名也是圖經本草。南宋程珌寫過一篇《書〈本草圖經〉後》,載所著《洺水集》中,其略雲:“《圖經本草》一部,金陵秦丞相家書也,予嘉泰甲子(1204)在建康時得于鬻故書者。所用之紙,間有大觀間往還門狀;又有一幅,乃司馬溫公手簡。溫公薨于元祐改元,至大觀已馀二十年矣。黃鐘大呂,不登清廟,乃與瓦缶俱棄道旁,為樵兒牧孺蹂躏,是可歎也。”
從這段跋文來看,程珌稱此書為“本草圖經”,故末後說“溫公手簡予已付若愚,《本草圖經》已付其垕”。即将保存于書中的司馬光手劄交給兒子程若愚,把這部《本草圖經》送給孫子程其垕。而首句卻稱“《圖經本草》一部”,則“圖經本草”應該是這一刻本的書名。程珌說此書印刷在大觀年間使用過的名帖背面,甚至還有一份年代更早的司馬光手劄;又說,此書玉石部第一卷末尾,有某人紹興四年五月三日題記,謂圖書得來不易,應妥善保管雲雲。故此為北宋大觀年間,或略晚一些的刻本,書名仍是“圖經本草”。
改題“圖經本草”的原因不詳,不過,《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新修本草》的圖經部分,都作“本草圖經七卷”,将蘇頌編纂的《本草圖經》改題為《圖經本草》,或許是避免與《新修本草圖經》書名混淆的緣故。南宋以來的文獻家所見主要是題為“圖經本草”的版本,故著錄多用“圖經本草”,其本名“本草圖經”漸少人知。
《本草圖經》問世以後,文彥博據此删減為《節要本草圖》,原書不傳,《潞公文集》中尚保留一篇序言,也是關于《本草圖經》的史料,節錄備參:“嘉祐初,餘在政府,建言重定本草圖經,凡數年而成。例蒙賜本。然藥品繁夥,畫形繪事,卷帙頗多,披閱匪易。因錄其常用切要者若幹種,别為圖策,以便披檢。簡則易辦,人得有之,按圖而驗,辨誤識真,用之于醫,所益多矣。”又檢陸遊《八十四吟》有句雲:“兒問離騷字,僧傳本草圖。”這部出于僧人之手的“本草圖”的情況,則不得而知矣。
(作者單位:成都中醫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