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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夫之文:《洛陽伽藍記》的情懷書寫

時間:2024-11-08 12:17:08

撰文/楊柳

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乃南北朝時期“北地三書”之一,隋志入史部地理類,此後公私書志多以地志目之。吳若準《洛陽伽藍記集證序》雲《伽藍記》以地志為經,以史事為緯,“為拓跋之别史,不特遺聞逸事可資學士文人之考核已也”。至于楊衒之的創作緣起和著述動機,毛晉較早做出了概括:“鋪揚佛宇,而因及人文。著撰園林歌舞鬼神奇怪興亡之異,以寓其褒譏,又非徒以記伽藍已也。”(綠君亭本《洛陽伽藍記跋》)褒譏内涵究竟為何?釋道宣《廣弘明集》謂:“衒之見寺宇壯麗,損費金碧,王公相競,侵漁百姓,乃撰《洛陽伽藍記》,言不恤衆庶也。”此說延續至今。

但本文認為,《洛陽伽藍記》内蘊豐富,其主題是多重的,叙述是複線交織的,需要仔細涵詠、體味,不可一言以蔽之。在表面謹嚴的學術叙述和冷峻的政治曆史省思之下,實寄寓着作者作為士大夫的深重的情懷理想。

吳若準《洛陽伽藍記集證序》說:“楊衒之慨念故都,傷心禾黍,假佛寺之名,志帝京之事。”寄寓黍離之悲,是該書寫作的緣起,也是貫串全書的叙述線索。

北魏洛陽時期,政治經濟文化事業得統治者提倡而迅速複興。鮮卑、漢等各民族文化、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适足以在這個時間與空間中形成互動、交流與融合,北魏王朝盛極一時。《洛陽伽藍記》寫到其時北魏雄踞中央、四夷來附的盛世光景,“宣陽門外”條記載道: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馀家。門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蔭陌,綠樹垂庭。天下難得之貨,鹹悉在焉。(楊勇《洛陽伽藍記校箋》,中華書局,2006)

這種平和、雍容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北魏盛時人的從容、滿足之感。《洛陽伽藍記》載,孝文帝在洛陽設“勸學裡”“延賢裡”,又在京師專門修建“四夷館”,接待東南西北四方投誠之士,又設“四夷裡”“四通市”,令其在京洛安居樂業。從“四夷館”“四夷裡”這樣的名稱可以看出,鮮卑族統治者開始以傳統正朔自居,已然表現出一種文化上的優勢心理,而從“歸正”“歸德”“慕化”“慕義”等名稱,又可看出在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問題上,北魏王朝有一種掌握了主動權的自信。

至于洛陽伽藍,就更是集中而典型地反映出了其時社會經濟文化的盛大光景。《洛陽伽藍記》自序追叙道:“逮皇魏受圖,光宅嵩洛,笃信彌繁,法教愈盛。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屐,庶士豪家,舍資财若遺迹。于是招提栉比,寶塔骈羅,争寫天上之姿,競摹山中之影。金刹與靈台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直木衣绨繡,土被朱紫而已哉!”全書對于洛陽伽藍的數量之多、規模之宏大、寺塔建築、佛教造像的精美工藝、佛事活動的壯觀場面,有諸多描繪,雖然作者自述這樣做的目的是“恐後世無傳”,故汲汲以“撰斯記”,但從字裡行間可以見出他對于往昔盛況的懷戀與追憶。

諸寺之中,永甯寺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描寫對象。除正面描述其壯麗精美之外,作者還述及個人的親身經曆。永甯寺九級浮圖建成後,楊衒之曾與河南尹胡孝世有幸一同登上過這一當時舉世無雙的建築。本有禁令,禁止登塔,而作者竟能獲得機會親臨塔頂。因此,對這一次登塔經曆,楊衒之頗為珍視,在回憶之時猶且驕傲洋溢,慨歎“下臨雲雨,信哉不虛!”

除用親身經曆來傳遞永甯寺的壯美之外,楊衒之還通過他者的眼光來看永甯寺塔:

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遊中土,見金盤炫日,光照雲表,寶铎含風,響出天外,歌詠贊歎,實是神功。自雲:年一百五十歲,曆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

時已一百五十歲、曆涉諸國、靡不周遍的菩提達摩,對永甯寺歌詠贊歎,以為乃是神功,且言其精麗的程度閻浮所無,甚至極佛境界亦未曾有。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飽蘊了作者對北魏全盛時的國力與文化的自豪之情。

又,卷三“景明寺”條記京城行像活動的盛大場景,至于有西域胡沙門見此,“唱言佛國”。卷五所錄《宋雲行紀》,烏場國王問宋雲曰:“彼國出聖人否?”宋雲具說周孔莊老之德,次序蓬萊山上銀閥金堂,神仙聖人并在其上;說管辂善蔔,華陀治病,左慈方術。烏場國王曰:“若如卿言,即是佛國,我當命終,願生彼國。”——他者眼中,視昔日北魏為“佛國”,這充分表現出其時北魏王朝無以複加的繁盛。而叙述者楊衒之對此亦是頗為驕傲與得意。

這樣的人間“佛國”,卻在曆經北魏末年的政治變故及戰亂後,毀滅淨盡。東魏武定五年(547),楊衒之因行役途經洛陽。此前,洛陽經曆了兩次重大戰争。一是天平四年(537)西魏進攻洛陽,被東魏打敗後,又派大将獨孤信攻入洛陽金墉城。次年,東魏大将侯景、高敖曹圍攻金墉城,侯景放火焚燒了洛陽城。二是武定元年(543),東魏和北周在洛陽北邙山展開激戰,東魏最後取得勝利。當作者重覽洛陽城時,所見乃是城郭崩毀,宮殿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

暨永熙多難,皇輿遷邺。諸寺僧尼,亦與時徙。至武定五年,歲在丁卯,餘因行役,重覽洛陽。城郭崩毀,宮殿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遊兒牧豎,踟躅于九逵;農夫耕老,藝黍于雙阙。《麥秀》之感,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京城内外凡有一千馀寺,今日寥廓,鐘聲罕聞。(《洛陽伽藍記序》)

同樣的城市空間,因時間的流移、人事的變遷,已面目全非。這裡,一字一句,飽含沉痛,可以想見作者的心痛與歎息,讀來令人黯然神傷。饒宗頤在為《洛陽伽藍記校箋》所作序中寫道:“淩雲望火,羅什不歸,涼風滿堂,圖澄永去;靜言以思,伊其戚矣。”可見,亦是深為之凄恻情懷而感傷。

對照的筆法,幾乎貫串全書,總是恍若不經意間,令人觸目驚心。

景明寺是堪與永甯寺媲美的另一所大寺,乃世宗宣武帝元恪所立。這裡曾是洛陽全城常常舉行的熱鬧非凡的佛教行像活動的中心:“時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師諸像皆來此寺,尚書祠曹錄像凡有一千馀軀。至八日,以次入宣陽門,向阊阖宮前受皇帝散花。于時金花映日,寶蓋浮雲,幡幢若林,香煙似霧,梵樂法音,聒動天地。百戲騰骧,所在骈比。名僧德衆,負錫為群;信徒法侶,持花成薮。車騎填咽,繁衍相傾。時有西域胡沙門見此,唱言佛國。”映日金花、浮雲寶蓋,梵樂法音感天動地、袅袅不絕。而當作者于北魏消亡後“重覽洛陽”之際,眼前卻是寺塔“寥廓”,耳畔“鐘聲罕聞”(自序)。前後對照,恍如隔世。

法雲寺一節,用了大幅筆墨描繪洛陽的繁盛場景,不無誇耀之意:“于時國家殷富,庫藏盈溢,錢絹露積于廊者,不可較數。”然而,在描述完昔日之極盛後,作者筆鋒一轉:“經河陰之役,諸元殲盡,王侯第宅,多題為寺。”省淨的筆法,冷峻的語調,寫盡世事滄桑,引人深思。同樣,記學禅虛寺:

在大夏門禦道西。寺前有閱武場,歲終農隙,甲士習戰,千乘萬騎,常在于此。有羽林馬僧相善角抵戲,擲戟與百尺樹齊等。虎贲張車渠,擲刀出樓一丈。帝亦觀戲在樓,恒令二人對為角戲。中朝時,宣武場在大夏門東北,今為光風園,苜蓿生焉。

“今為光風園,苜蓿生焉”,隻一句,便畫出遷邺之後,該寺的凋敝破敗景象,令人頓生無盡凄涼意。

書中頗多如此兩相對照的筆法,作者的意見觀點,在對比中立現。這種對比,似無言的歎息,傳遞出楊衒之作為北魏舊臣對故國故都的無盡痛惜。清人唐晏稱:“彼蓋身丁元魏之季,見夫胡後貪權,廢長立少,諸王酣豢,縱欲養驕,大臣無元良之佐,宦寺逞城社之威,文士優柔,武夫跋扈,遂以釀成河陰之禍。故此書于爾朱之亂,三緻意焉。逮夫鸾辂西行,邦圻遷邺,元氏之局告終,渤海之基方肇,而衒之又所目睹。黍離之悲,無可寄慨,乃于《洛陽伽藍記》托其懷舊之思焉,豈真為彼教之助乎?”(《洛陽伽藍記鈎沉序》,見《龍溪精舍叢書》)所說甚為中肯。

重遊洛陽,追記劫前佛寺之勝,藉寓感慨,麥秀之感,黍離之悲,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楊衒之還不止是感慨易代之興亡,文中還有更廣闊的時空慨歎。此點不常為人注意。論者通常關注的是該書所反映的北魏最後四十馀年由衰而亡的變遷。但其實,《洛陽伽藍記》的叙述,在時間上,由漢至晉,由晉而至北魏,再由北魏而至東西魏,空間上,則由洛陽而至于邺城。“洛陽”被置于更立體的時空之中,其都市文化意蘊,更顯豐厚。或許正因如此,盡管洛陽地志不少,但《洛陽伽藍記》獨成典範。而楊衒之的麥秀黍離之悲慨,也因其廣闊的時空觀照,顯得更為深沉、深情。

需要指出的是,《洛陽伽藍記》的時空慨歎,并未直接形諸文字,隻是融化在對洛陽諸地方的記述之中。如,《序》中說及洛陽城門,依魏晉舊名。北頭第一門曰建春門,至此處,楊衒之自注曰:“漢曰上東門。阮籍詩曰‘步出上東門’是也。魏晉曰建春門,高祖因而不改。”交代了建春門的曆史由來,将讀者的視線由北魏拉回漢代,再至魏晉,由一句“高祖因而不改”,重又拉回北魏。卷五“凝圓寺”條:“凝圓寺,閹官濟州刺史賈璨所立也,在廣莫門外一裡禦道,所謂永平裡也。注:即漢太上王廣處。”亦是通過自注文字,點明今之永平裡,即漢太上王廣處。以極為直接的方式,将同一空間的不同時代相對接,令人倏然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曆史滄桑感。

此外,作者還格外關注南北動蕩、社會亂離之中個體的命運遭遇,充滿悲憫情懷。“正覺寺”條下,寫到王肅故事:

肅字忝懿,琅琊人也,僞齊雍州刺史奂之子也。贍學多通,才辭美茂,為齊秘書丞,太和十八年背逆歸順。時高祖新營洛邑,多所造制,肅博識舊事,大有裨益,高祖甚重之,常呼王生。延賢之名,因肅立之。

肅在江南之日,聘謝氏女為妻,及至京師,複尚公主。謝作五言詩以贈之,其詩曰:“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絡逐勝去,頗憶纏綿時。”公主代肅答謝雲:“針是貫線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肅甚有愧謝之色,遂造正覺寺以憩之。肅憶父非理受禍,常有子胥報楚之意,卑身素服,不聽音樂,時人以此稱之。

王肅歸順北魏,其南朝之妻謝氏來奔肅,而此時王肅已尚北朝公主。南北二妻,以五言詩的形式角力,以比興表述心意,謝詩委婉纏綿,公主所作則大膽潑辣、當仁不讓。這樣一則故事,頗可視為文學趣事、雅事,而楊衒之将其置于南北朝那個動蕩不安的時空來叙述,所呈現的,還是社會的動蕩給人帶來的亂離之苦,盡管作者不露聲色,但還是可以令讀者感覺到有悲憫的情懷流淌在其中。

卷三載蕭綜作《聽鐘歌》及其身世,頗為悲怆:

陽渠北有建陽裡,裡内有土台,高三丈,上作二精舍。趙逸雲:“此台是中朝旗亭也。”上有二層樓,懸鼓擊之以罷市。有鐘一口,撞之聞五十裡。太後以鐘聲遠聞,遂移在宮内,置凝閑堂前,與内講沙門打為時節。孝昌初,蕭衍子豫章王綜來降,聞此鐘聲,以為奇異,遂造《聽鐘歌》三首,行傳于世。

綜字世謙,僞齊昏主寶卷遺腹子也。寶卷臨政淫亂,吳人苦之。雍州刺史蕭衍立南康王寶融為主,舉兵向秣陵,事既克捷,遂殺寶融而自立。寶卷有美人吳景晖,時孕綜經月,衍因幸景晖,及綜生,認為己子,小名緣覺,封豫章王。綜形貌舉止甚似昏主,其母告之,令自方便。綜遂歸我聖阙,更改名曰缵,字德文,始為寶卷追服三年喪。明帝拜綜為太尉公,封丹陽王。

從傳奇性的出生,至自南奔北的流離,蕭綜的身世命運都帶着濃重的悲劇色彩。對這些北來南人的身世際遇,楊衒之頗有同情之意,通過他們的輾轉坎坷的人生經曆,寫出了其時社會的離亂給個體、家庭帶來的悲劇命運,字裡行間,深含悲憫。

總之,《洛陽伽藍記》的文字帶着往日生活的鮮活氣息,又帶着無可奈何的怅惘。隐藏在冷靜文字背後的,是作者深重的情懷:對往昔榮耀帝國的驕傲,對北魏堕落敗亡的憤激,對亂離之世的悲怆、哀憫,對時空移換的滄桑慨歎,構成了該書化不開的濃濃的情感底色。這種情懷,使得這部著作不僅是學者之書,亦是文人之書、詩人之書。

(作者單位:北京聯合大學師範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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