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好問《中州樂府》到唐圭璋《全金元詞》,中間有一個長久被遺忘的環節,即清末民初孫德謙先生的未刊稿本《全金詞》,現藏于南京圖書館。
孫德謙(1869-1935),字受之,号益葊,晚号隘堪居士。元和(今蘇州吳縣)人。自幼好讀書,年十八成諸生。治經兼子史,通聲韻訓诂,亦工骈體文。年未三十,聲聞已著。前輩鄭文焯、吳昌碩、朱祖謀等,皆與之交遊。又與張采田為友,同志共學,賞心談藝,意氣相投,時稱“兩雄”。王國維嘗為其《漢書藝文志舉例》題跋,以為“精矣,密矣,其示後人以史法者備矣”,贊許有加。孫先生嘗任東吳大學、交通大學、國立政治大學教授及江蘇通志局、浙江通志局纂修。書法東坡,功力至深,然惜墨如金,不輕易為人題字。年六十四卒于上海。
孫德謙先生是近現代卓有成就的學者,著述頗豐。民國王蘧常《清故貞士元和孫隘堪先生行狀》大略統計雲:
元和孫先生既卒之二十一日,蘧常始得檢其遺著。已刊者曰《太史公書義法》《漢書藝文志舉例》《劉向校雠學纂微》《六朝麗指》《稷山段氏二妙年譜》《古書讀法略例》各若幹卷;未刊者《諸子要略》(一曰《輯略》)《諸子通考》《孫卿子通誼》《古書錄輯存》《補南北史藝文志》《文選學通誼》《四益宧骈文稿》各若幹卷;未成者曰《群經誼綱》《春秋通誼》《小學鈎沉》《補編》《續編》《諸子發微》《墨子通誼》《列子通誼》《賈子新書通誼》《古今僞書辨惑》《四庫提要校訂》《靖節年譜》《章實齋年譜》《中國文學通志》各若幹卷;成而已佚者曰《吳彥高年譜》若幹卷。都二十有八種。……嘗輯陶淵明、二妙年譜,《杜善夫文集》《金史藝文略》《全金詞》各若幹卷,……今自二譜外,已不可複見矣。(錢仲聯主編《廣清碑傳集》卷一九,蘇州大學出版社,1992)
所謂“大略”,是指“已刊者”“未刊者”“未成者”“成而已佚者”不止“二十八種”。如“嘗輯”的《杜善夫文集》《金史藝文略》《全金詞》三種,加上未涉的《金源七家文集補佚》,應計為三十二種。其中,《金史藝文略》《金源七家文集補佚》《杜善夫文集》三種稿本,現藏于上海圖書館。
然而,孫先生身後卻頗寂寞。直至近年,才漸為學界關注,并就其所著《太史公書義法》《漢書藝文志舉例》《劉向校雠學纂微》《六朝麗指》《諸子要略》《諸子通考》等,抽繹解析,陸續推出一批相應的研究成果,令人欣慰。曆史證明,凡為推動學術進步而做出過卓越貢獻的學者,世人是不會忘記的。
孫先生學養深厚,治學勤勉,在諸多領域都有過人的見識。尤其關于金代文獻的整理,開現代研究之先河。例如《稷山段氏二妙年譜》,以其功力深湛,堪比乾嘉以降諸家《元遺山年譜》,為治金史者所珍藏。再如《金源七家文集補佚》,如回溯到一個世紀前的學術環境中審視,更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迄今仍是金代文獻整理者的重要參考文獻。再如《金史藝文略》,著錄書目多言而有據,擺脫了以往人雲亦雲的陋習。其中輯入的全真道教文獻,眼光獨到,豐富了一代文化的内涵,使之成為清人所補金史藝文之集大成者。至于《吳彥高年譜》《杜善夫文集》等等,亦可見其探索之勤,涉足之廣,令人感歎。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學術遺産反映了一位拓荒者的敏銳與勇氣,其中所蘊含的思想價值給人以啟迪。
孫先生在探索的基礎上,繼郭元《全金詩》、張金吾《金文最》兩部詩文總集之後,再辟蹊徑,“搜訪近十年”,于“辛亥歲”(1911)“始得都為一集”,使“一代文章于此略備”。《全金詞》稿本的編纂思路與文獻成果為後來的《全金元詞》所繼承。特别是《全金詞》稿本首次輯入全真道教領袖王喆、馬钰的詞作,數量雖不多,卻為後者指明了輯佚方向和範圍,遂使一代詞作達到新的規模。因此,《全金元詞》将《全金詞》稿本列入“引用書目”。但是,毋庸諱言,兩者之間就“金詞”而言的源淵關系如此明顯,已超出“引用書目”所界定的意義。
筆者近年嘗赴南京圖書館訪書,有幸拜讀了這部《全金詞》稿本。現将“例言”與“目錄”抄錄如下,以供有興趣者了解其貢獻與局限之一斑。《全金詞例言》:
——金源著述傳世不多。近郭元輯《全金詩》,莊仲方輯《金文雅》,張金吾輯《金文最》,詩文幾無遺憾。惟詞則蓋阙。餘搜訪近十年,始得都為一集,而一代文章于此略備。
——金人詞單行本,隻蔡松年《明秀集》、韓玉《東浦集》、白樸《天籁集》,馀僅散見元好問《中州樂府》。惟遺山所錄,似有去取。今将蔡、韓、白三家集盡行載入,此外如王寂、李俊民、段克己、段成己,凡詩文集中有詞者,皆以鈔錄。
——《中州樂府》不求全備,或止登一二首,以存其人。今于諸家各有增補。不但蔡松年全取《明秀集》外,從《陽春白雪》溢出三阕已也。如趙可、王特起等盡于他集内甄采,以拾其遺。
——每人皆作小傳,固《中州集》之例,今于不載《中州集》者,考之劉祁《歸潛志》,以及金元史書與金石碑碣,展讀其書誦其詩,無不知其人之患。
——此書于《中州樂府》外,網羅放矢,凡增多數十家,雖未告備,或可與《全金詩》并存矣。
——金人作者稱元遺山為一代宗工,今不錄《新樂府》,亦猶房琪《河汾諸老詩集》例,以其有專集在也。
——曹光輔、李仁山二家詞載《天籁集》,其人無可考。今從陶梁《詞綜續編》,至李治已入元代。然烏程施北研氏作敬齋《古今黈》跋,稱為金儒,并改冶為治,以正《元史》之誤。則其詞錄入集中,确有據依。識者毋拘《元詩選》,而謂其違失也。
——陳參政詞見周密《浩然齋雅談》《志雅堂雜鈔》,但稱北人。王寀是否為王寂弟,未敢信為金人。今載之集中者,許叔重所雲“聞疑存疑也”。劉雲震嘗贈杜仁傑詩,仁傑為金末遺老,雲震亦入元未仕,故并采入。
——曹居一、楊果、楊宏道三人已仕元。于《金文最》,以宏道文凡在金時者皆錄之,今其詞無年月可稽,爰師其意,附之卷末,仍存疑之旨也。凡例中,元遺山《新樂府》不錄,本以有專集在,然況稱為《全金詞》,不當去此一家,後應補入。
——劉昂詞與纥石烈子仁所作,字句略有異同,然《歸潛志》則題昂名,《宋稗類鈔》則言子仁為金之能文者,說各有本,故兩列之。
——金人詞,後儒時有評論,因錄詞話一卷,以附其後。
辛亥歲閏月,德謙識
《全金詞目錄》如下:
卷一:廢帝、世宗、章宗;宇文虛中、蔡松年、蔡珪;
卷二:吳激、高士談、張中孚、劉著、趙可、鄧千江、任詢、馮子翼、李晏、王寂;
卷三:劉仲尹、劉迎、黨世傑、王庭筠、王澗、完顔、趙秉文、胥鼎、許古、李純甫、韓玉、元德明、馮延登、仆散汝弼、劉昂、纥石烈子仁;
卷四:李節、雷淵、辛願、李獻能、王渥、景覃、宗室從郁、高憲、王予可、王特起、趙摅、孟宗獻、趙元、王元佐、折元禮、高永、杜仁傑、蕭漢傑;
卷五:李俊民、李治;
卷六:段克己、段成己;
卷七:白樸;
卷八:曹光輔、李仁山、僧元悟、僧仲璋、王喆、馬钰、冀國公主、李元直、陳參政、王寀、劉雲震、阙名、曹居一、楊果、楊宏道。
從以上《例言》《目錄》看,孫先生的《全金詞》稿本尚處于一代詞集編纂的初始階段。初始者,未定稿也。孫先生自謂“元遺山《新樂府》不錄,本以有專集在,然況稱為《全金詞》,不當去此一家,後應補入”,即為明證。另,《全金詞》稿本首次輯入全真道士王喆、馬钰的詞作各一首,而《金史·藝文略》已著錄兩人詞集,亦屬“後應補入”者。《全金詞》的狀況與稿本的内涵相符:一是輯佚缺乏廣度與深度,遺佚尚多;二是有輯無校,比較粗糙;三是考訂不足,混入了一些非金人詞作,如曹光輔、李仁山、僧元悟、僧仲璋、李元直、陳參政、王寀、楊果等。這部“稿本”存在的問題,合乎那個時代對于金代曆史、文化與文學的認知水平,反映了學術研究漸次深化的客觀規律。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