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有個專門負責鑄錢事務的官,全稱為“提點東南九路坑冶鑄錢”。官銜裡的“東南九路”,是指管轄的地理範圍,不是宋朝全部,隻是東南地區。宋朝一共有二十幾個路(前後不一,少時隻有十五個,多時有二十三四個),路即相當于今天的省。九路之大,大約是少半個宋朝。為什麼是九路呢?因為大抵隻有這九路有銅礦,其他地區要麼沒有,要麼時有時無,要麼産得很少。官銜裡又有“坑冶”,說明此官不隻管鑄錢,還管采礦。鑄錢離不開原銅,原銅主要靠采礦,鑄錢官既管采銅礦,産銅的礦山往往同時又産銀礦,朝廷索性就把其他采礦及冶煉的事全交給他。官銜中的“提點”最有時代特征:宋代官稱中忌諱“長”“令”等字,因為它們會讓人覺得此官在職責範圍内負全責,進而覺得他有全權,于是就可能鬧獨立,就可能“多中心”。所以,縣官稱知縣,州官稱知州,路長官則稱安撫使、轉運使。“提點”也較常見,如提點刑獄,相當于今天的省政法委書記或省公安廳廳長。“提點”的意思是某一範圍内的長官,但叫“提點”較有彈性,較“柔和”,避免了“鑄錢總長”那樣的強硬,這同縣長叫知縣是同樣道理。提點坑冶鑄錢管的“片”雖大,責任雖重,官階卻不是很高。按照規定,此官與上述“提點刑獄”享受同等待遇,做個不甚恰當的比對,略相當于今天的副省部級。
(一)
話說有一位名叫張鑄的人,頗有文才,也有幹才,做官一路上升,一直做到了河北路轉運使(如前述,相當于省長,即是正省部級),不巧卻遇到麻煩,管下貝州(今河北清河)爆發了有邪教色彩的反朝廷叛亂。宋廷派軍隊前去鎮壓,幾受挫折,直到宰相文彥博親自出馬,才了結此事。皇帝盛怒之下,本路長官自然罪責難逃,張鑄受到罷官降級的處分,被調到太平州作通判(州的副長官,相當于現今副地級)。任職一段時間後,好友葛源想幫他改變倒黴的處境。葛源當時正好擔任提點坑冶鑄錢,而太平州恰在東南九路之内。宋朝是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所有大官(包括宰相)都沒有任命或罷免、提升或降黜下屬官員的權力,代替這種權力的是推薦或彈劾。每一上級官員手裡都攥着若幹張下屬官員的“薦削”(推薦票),靠它們來保證下屬官員能服從自己的指揮。中級以下官員要晉級必須得到一定數量的推薦票。葛源手裡既有推薦票,就想用它來幫朋友。因為張鑄要想升官以至恢複原職,都需要“薦削”夠數。于是,葛源捎信給張鑄,要他繳一份“腳色”給自己。所謂“腳色”,就是一份文件,内容包括家庭成員情況、學曆、任職情況等,頗近似現代的求職簡曆。不想,張鑄當時還沒有從倒黴的憤憤不平境遇中解脫出來,聽到朋友的要求,非但沒有感謝之意,反而有些抵觸地想:當初我的官比你大,你是不是對我有點幸災樂禍呀!于是大筆一揮,寫了一首詩交給來人,詩雲:
銀銅(一作“提司”)坑冶是新差,職比催綱勝一階。更使下官供腳色(一作“若發薦章求腳色”),下官蹤迹轉沉埋。(魏泰《東軒筆錄》卷一二,曾慥《類說》卷一六引張師正《倦遊雜錄》)
意思是:葛源你的提點坑冶鑄錢的差事是新得的,官階隻比催綱官高一級。你竟要我給你交腳色,你不推薦我還好,一旦人們知道是提點鑄錢官推薦了我,那我就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了。這首詩是朋友寫給朋友的,話說得尖酸刻薄,多半是玩笑話,當然不能完全當真。不過,這首詩卻寫出了提點坑冶鑄錢官的尴尬:官不高,且不太受朝廷重視,州縣官們往往不拿他們當回事,管的事卻很多,牽扯的州縣不少,責任也很重大。
(二)
宋徽宗即位後,發現國家财政有些入不敷出,宰相蔡京于是設法增收節支,大變鹽法、茶法、稅法、錢法,以求扭轉局面。改錢法的主要措施之一是鑄行成本低、利潤大的當十錢、夾錫錢。朝廷大張旗鼓地變錢法,提點坑冶鑄錢官又被推上了第一線。此時,一位名叫唐通叟的人被任命為提點坑冶鑄錢官。他的好朋友趙鼎臣知道了,趕忙寫詩祝賀:
簿領丘山堆,胥吏鹜進。不須持酒巵,正自得醉困。
賴逢同舍郎,照眼珠璧潤。堂堂質肅公,勁節森萬仞。
吾猶識諸孫,王謝有孤韻。時時議論馀,尚作前輩峻。
我老無町畦,出口見方寸。端須護疵瑕,未可失瑜瑾。
奈何不少留,舟楫犯蛟蜃。山澤寶欲興,虞衡職方振。
想常開鴻爐,不複費遊刃。明年水衡錢,地應無可頓。
策勳便封侯,朱紫安足論。來趨未央朝,故人應許認。
疾走當避公,銅臭不可近。(趙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送唐通叟東南鑄錢》)
詩的前部寫當初的同僚情誼:二位同在朝中做官,辦公地點鄰近。趙鼎臣親眼見到唐通叟代理度支員外郎時的情景,辦公桌上公文堆積如山,胥吏們出出進進,成隊成行。要是常人,面對如此繁忙的事務,早就頭昏眼花,像喝醉酒一樣暈暈乎乎了,但是我們的唐員外卻有條不紊,洞察秋毫。這是因為唐長官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後代。唐介以正直、清廉、敢做敢當聞名于世,讓人想起來就肅然起敬。我有幸與他的後代做同事,見證了唐介後代真是有祖上遺風。我年老生性不羁,口無遮攔,同事多時,想必多有得罪,但講的都是真心話,請老朋友多包涵。詩的後一半才講唐通叟任鑄錢官。唐氏此番要到南方上任,主要走水路。趙鼎臣想象老朋友乘船乘風破浪的風采;設想唐氏到任後施展才能後的成就,想象在好友的主持之下,鑄造的錢币之多以緻找不到堆放處;想象老朋友因功高而被朝廷晉級封爵。最後風趣地說:老朋友得意洋洋地重回朝廷,是不是還肯認我這昔日的老友呢?不過我不管你肯不肯認我,我卻先要躲避你了,因為你滿身銅臭,實在是熏得我受不了。
趙鼎臣字承之,衛城人,自号葦溪翁,先考中進士,又考中宏辭科,是位文人,也是位名士。他同王安石、蘇轼等都有交往,不過,他的年歲比王、蘇都小不少,所以更确切地講,他同蘇轼的弟子們交往更多些。當時是新黨掌權,舊黨受迫害,蘇轼和他的弟子統統是舊黨。大約與此有關,趙鼎臣的仕途也不算太順,做官隻做到太府卿。但後人對他的詩作評價卻是較高的。因趙鼎臣比唐通叟年長,所以詩寫得較随意灑脫。
(三)
上述二首詩都是北宋人的,以下要引一位南宋人寫給鑄錢官的詩。其作者可非一般人,他是一位著名的哲學家。眼下流行稱人為“大師”,如果移之于這位作者,則可稱之為心學大師,他就是陸九淵的大弟子楊簡。楊簡不但繼承了陸九淵的心學,将其發揚光大,留下了諸多心學著作,而且在推動理學(含心學)成為官學的過程中,也做出了突出貢獻。他留下了一首為提點坑冶鑄錢官祝壽的詩:
孕秀鐘鼎慶源長,屬近親依日月光。
弧矢影侵槐蔭綠,熊罴夢入藕花香。
詩書博雅今平獻,政事精明古趙張。
九府本根關大體,故分華節到鄱陽。(楊簡《慈湖遺書》卷六《壽趙泉使》)
詩的開頭指明了提點坑冶鑄錢官趙某的宗室身份;接着誇獎趙氏的文才武略;最後點出趙氏的泉使職務,講了鑄錢事務的重要,點出了南宋提點坑冶鑄錢官的治所設于饒州。這首詩既是哲學家寫的,又屬官場應酬,自然就大不如前二首生動、活潑。不過,卻是筆者找到的唯一一首南宋時期專門寫給提點坑冶鑄錢官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