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行全國語言文字的規範化,這是完全必要的。20世紀50年代,《人民日報》就發表了要求語言文字純潔而健康地發展的社論,這是完全正确的。在曆史上,唐太宗登基後,就頒發了全國通行的文字以什麼書的用字為标準的命令。唐代的書法如此盛行,誰又亂寫錯字了?在我們曆史如此悠久、幅員如此遼闊的國度,文字的規範非常重要。
當前的文字規範,是不能盡如人意的。我到杭州去旅遊,住在西湖邊上嶽王廟隔壁的一家旅館裡,一出門就見到嶽王廟門口一人高的四個大字:壯懷激烈。那個“壯”字本是從“士”的,卻寫從“土”了。我正要去提意見,不料一個戴紅領巾的小朋友正在提意見,說這個“壯”字錯了,怎麼它的右邊多了一個點?服務的小姐告訴他,這是書法家為了妝點,多寫一個點,不算錯字。我接着對小姐說,“壯”字從“士”,今天還說“壯士”,這裡寫從“土”,便是錯字。小姐便無言以對了。
海南島“天涯海角”景點的大門兩旁有一副對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不料那個“己”字寫成“已”字了。新疆有座火焰山,《西遊記》裡也曾寫到的。當地政府運來了一塊大石,請了一位書法家來題字,不料他把焰字的右旁寫從“舀”了,漢字中就沒有那麼一個字。江蘇金壇縣是乾嘉學派中公認的頭号代表人物段玉裁的家鄉,段是專門研究語言文字的大家,那裡建有他的紀念館。将近半個世紀之前,為紀念段玉裁的誕辰,特意請人寫了紀念段玉裁誕辰的大标語,不料這個“念”字上部的“今”字,寫成了“令”字。當年語言文字學家周祖谟先生走過去看了看,我問周先生:“這個‘念’字錯了吧?”周先生說:“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個點作辯護。”事情已經過去快半個世紀了,标語還在那裡挂着。山東棗莊、台兒莊的人寫這個“莊”字,大約是一半的人寫從“土”,一半的人寫從“士”,我問他們到底是從“土”還是從“士”,他們就不知道了。
諸如此類的現象,不勝枚舉。所以我說,當前我們語言文字的使用情況并不算好。過去的人寫錯字,錯了就改,因為不改似乎很不光彩。而我們現在錯了卻不一定改,經常将錯就錯地錯下去了。所以我說,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們現在報刊上的用字情況怎樣呢?
報紙每天要出,并要傳遍全國。現在報刊用字都統一使用全國規範字表的字,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了。那麼,規範字表的字是否都符合規範?
例如那個“毒”字,下邊是一個“母”字。毒害、吸毒跟母親有什麼關系呢?有的字典還把“毒”字歸入“母”字為偏旁的部首字的行列裡,都是錯誤的。“毒”字是從“毐”(ǎi)字來的。士而毋行便是毐,所以下部是一個“毋”字。毐字上面又加一個“”字,士而毋行像草木一樣滋長起來,便成毒害了,所以毒字一向寫從“毋”。怎麼能從“母”呢?“毒”字從母,不就是一個錯字了嗎?幾千年以來的“毒”字都是從“毋”的啊。毒字錯了,碡、瑇、纛等字,不也都成問題了嗎?
又如那個低碳的“碳”字,右下角寫作一個灰字,已經成灰了,還怎麼能叫“碳”呢?炭、碳等字本應從“屵”,指山岩中挖掘出來的可燃之物。廠,原本是岩崖的廠字,則為右手的右字。形、音、義差别都不小,是不能混同的。“碳”字錯了,“羰”字也就錯了。
又如那個“”字,是人立于土上,故得挺立之義,最後一橫長,是由“土”字組成的。若是寫從“壬”,則是中間一橫長,最後一橫短,任、妊、衽、饪、紝皆從壬。可是,廷、莛、庭、蜓、霆、挺、珽、梃、铤、颋、艇等字,也皆從壬,不就都成了問題嗎?
若是我們再從書法的角度來看看當前的規範字表,也有許多問題值得讨論。
我們的文字,從筆畫到結體,整幅的字還有布局,都有藝術上的考慮。例如橫平豎直、撇捺的伸縮、點勾提的應用,都有講究。有許多是各人自己的獨特因素,有許多是大家遵守的共同規則。規範字表就是要求大家共同遵守的。例如重捺字,一個字如果出現兩個或三個捺腳時,隻能保留一個,其馀的就要轉換為點,或别的筆畫,不能出現重捺。這種藝術思想是很傑出的,是學習寫字時就要交代的。可是規範字表就出現一批重捺字,如逢、篷、縫、森、衆、逾、透等等。
還有一些是制定規範字表時可待研究的問題。如“木”字有沒有勾?規範字表中的“木”字沒有勾,朵、躲也沒有,可是茶、陳等字就有勾,那麼,什麼情況下沒有勾,什麼情況下有勾,就要有個說法,不能是随意性的。還有“木”字的撇捺,什麼情況下變成左右兩點,什麼情況下不變?如朵、染、架等字下部“木”字的撇捺皆不作點,但是曆來的書寫經驗說:橫短直長者撇捺必伸,橫長直短者撇捺必縮。這樣就排除了伸了又伸或縮了又縮的笨拙筆墨,而是來了個伸縮變化、錯落有緻的活躍局面。
規範字表的制定,是由國家語委來完成的。語委中恐怕也沒有書法家,沒有深入聽取書法界人士的意見,以緻在這方面出現問題。規範字表有了錯字,無論是文字方面的或書法方面的,全國的大、中、小學教材,規範字典,就都跟着出錯。最嚴重的自然就是每天都在出版,并立即傳遍全國的報刊用字。所以說,我們現在全國的用字情況,并不美好。缺點錯誤,幾乎随處可見。在語言文字方面,還有許多工作有待我們努力,既有普及方面的工作,更有許多是文字的研究和提高方面的工作。
像英語這樣,使用的是地道的拼音文字,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或民族的文字是拼音文字,他們的情況怎樣呢?現在英國人對莎士比亞的作品讀起來沒有問題,那是四百多年前的作品。若是再提前二百年,喬叟的作品,英國人就難以讀懂了,就需要大量地注音,跟我們讀古漢語差不多了。而我們的古漢語,主要指兩三千年前周秦至西漢時代的語言文字。這裡的年代差距甚大。若是再考慮地域的話,會出現更大差距。
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我們的祖先在創造文字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走拼音文字的路,而是創造出形、音、義相兼的相對繁難的漢字的路。漢字的創造者,都是一代代審音析義的高手,要創造拼音文字,對他們來說反倒是不費力氣的事。形、音、義相兼的文字給我們帶來了兩三千年漢字的相對穩定局面。談論語言文字問題,要在千百年的跨度中來考察。至于一時的用字問題,也是要從幾年或幾十年的跨度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