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經》裡,《秦風·蒹葭》是知名度很高的一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在那飄渺惝恍而又霜露凄迷的秋天的水邊,有一位神秘飄逸的“伊人”,讓詩歌的抒情主人公上溯下遊,往來追蹤求索,卻一直可望而不可即。我們今天的大多數人,都把這首詩解釋為一首愛情詩,“伊人”當然就是指佳人了。瓊瑤小說《在水一方》多次被改編為影視劇,再加上那首脍炙人口的同名主題曲,更是大大強化了普通百姓的這個印象。然而在曆史上的大部分時期,人們并不這樣理解。
這首詩大約創作于春秋前期或中期,由于年代久遠,我們連作者的姓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最初寫作的本意。而先秦時代的學者對《詩經》的解說,也沒有成系統地保存下來。上海博物館曾經于20世紀末從香港購進一批戰國楚簡,其中29支簡是論述《詩經》的,被整理者命名為《孔子詩論》。但是這份出土文獻隻是殘簡,内容很少,并沒有談到《蒹葭》。真正完整的《詩經》研究始于漢代,有齊、魯、韓、毛四家《詩》學傳承。其中齊、魯、韓三家為今文經學,興盛于西漢,後來逐漸衰微。而毛《詩》屬于古文經學,在東漢越來越發展壯大。至東漢末年鄭玄作《毛詩箋》,徹底奠定了毛《詩》的獨尊地位。故毛《詩》學說一直完整地流傳至今。
毛《詩》的每一篇都有小序,其中《蒹葭》的小序是這樣的:“《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将無以固其國焉。”意思是說,這首詩是用來諷刺秦襄公的,因為他不能用周禮來教化民衆,所以無法讓他的國家穩固。鄭玄在其《毛詩箋》中進一步解釋道:“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
有讀者可能會覺得奇怪,一首愛情詩,怎麼冒了個秦襄公出來了?今天的人們都很熟悉秦。不要看它最後碾平六國,一統天下,但是最初在西周的時候,它還是很不起眼的一個西北小部落,文化落後,實力孱弱,連個諸侯的身份都沒有混上,中原民族根本看不起它,視之為蠻夷。秦的真正發家,始于他們抓住了一個重要的曆史機遇。在公元前771年,犬戎攻破鎬京,殺了那個亂點烽火的周幽王,把首都鎬京劫掠一空,毀壞殆盡。太子宜臼被擁立為王,是為周平王。可是鎬京和王畿都已經殘破不堪,而且仍舊處在犬戎的威脅之下,沒法居住了,平王隻好在諸侯的幫助下東遷洛邑,秦襄公也派兵參與了護送。據《史記·秦本紀》:
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
岐、豐這塊地方是周族起家的老根據地,現在被西戎侵占,而周王室衰落,反正也無法奪回控制,幹脆就做了一個順水人情,把這塊地賜給了秦襄公。秦由此正式立國,成為諸侯,開始了逐鹿天下的征程。
但是,要控制原來西周的核心地域,得到這裡人民的擁護,不是那麼容易的。處于文化低位的蠻夷要統治文化高位的人民,需要經曆一個漫長而痛苦的融化、磨合過程。所以漢朝人認為《蒹葭》一詩寫的就是秦襄公所碰到的尴尬局面。詩中的“伊人”,不是什麼美女,而指是的西周遺民,尤其是那些懂得周禮的賢人。他們在水的這一邊,秦襄公在水的那一邊,苦苦追尋,希望能夠獲得遺民們的擁戴。而遺民們飽受西周禮樂文明的熏陶,有一種文化優越感,自負得很,他們才看不上秦襄公這個土包子,于是擺出一副高冷派頭,徘徊河上,和新來的統治者保持距離,不願意真心歸附。為了得到遺民的心,秦襄公放低姿态,沿着水流上下求索,追得這個苦啊,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
漢儒具體是怎麼把這個總體意思解釋出來的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毛傳》:“興也。……白露凝戾為霜,然後歲事成;國家待禮,然後興。”《鄭箋》:“蒹葭在衆草之中蒼蒼然強盛,至白露凝戾為霜則成而黃。興者,喻衆民之不從襄公政令者,得周禮以教之則服。”根據孔穎達《毛詩正義》的進一步解釋,其實毛、鄭兩說又有不同,而《正義》的發揮又未必完全符合毛、鄭的原意,為避免繁瑣,本文不詳細介紹。毛、鄭兩家相同之處,都是強調國家要有“禮”才能治理好。
“伊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毛傳》:“伊,維也。”《鄭箋》:“伊當作繄,繄猶是也,所謂是知周禮之賢人,乃在大水之一邊。假喻以言遠。”“伊人”的本意,就是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并無确指。這就給了後代學者們很大的想象和闡釋的空間。鄭玄可以解釋為“知周禮之賢人”,後來人也就可以有新的發揮。而“伊人”是誰,正是理解《蒹葭》一詩的關鍵所在,對于它的不同解釋,就會直接造成對全詩旨趣的不同解釋。
“溯洄”“溯遊”,分别指逆流而上,順流而下。毛公将隔絕在雙方之中的大水,理解為是周之禮樂的比喻;而鄭玄則認為“溯洄”“溯遊”,比喻的是追求者的态度是否恭敬。所以對于“溯洄”,《毛傳》解釋為:“逆禮則莫能以至也。”《鄭箋》雲:“此言不以敬順往求之,則不能得見。”對于“溯遊”,《毛傳》說:“順禮求濟,道來迎之。”《鄭箋》雲:“以敬順求之則近耳,易得見也。”
雖然毛、鄭之說并不完全一緻,但是其整體思路是一緻的。漢朝《詩經》學的整個體系,就是把《詩經》附會于曆史和政治。不管什麼詩,不管是什麼内容,全都能夠在先秦曆史上找到具體時世,而且内容全都關乎治亂興衰、禮法大義。許多在我們今天看來極富文學色彩的詩篇,經漢代經師們一解釋,也都或美或刺,暗含諷喻,變成了政治教科書。昌邑王劉賀的師傅王式,就曾經以《詩》三百篇為谏書,在劉賀面前反複誦讀陳說。但是這種進谏方法似乎不太管用,劉賀後來被霍光立為帝,行淫亂,很快就又被廢掉了。從王式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漢儒對《詩經》的總體認知和現實運用。
前文提到,鄭玄認為“伊人”指“知周禮之賢人”,後人就在此基礎上繼續引申,把“伊人”解釋為賢人隐士,把全詩說成是渴求賢人、思慕隐士之意。至于這賢人、隐士是否與秦襄公相關,就各人又有不同了。如明代豐坊《詩說》:“君子隐于河上,秦人慕之,而作是詩。”朱善《詩解頤》:“‘所謂伊人’,雖不知其所指,然味其詞,有敬慕之意,而無亵慢之情,則必指賢人之肥遁者,惜不知其何人耳。”清代姚際恒《詩經通論》:“此自是賢人隐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方玉潤《詩經原始》:“《蒹葭》,惜招隐難緻也。”“蓋秦處周地,不能用周禮。周之賢臣遺老,隐處水濱,不肯出仕。詩人惜之,托為招隐,作此見志。”也有人把《蒹葭》一詩比附到秦穆公用賢人百裡奚、蹇叔的事情上去,如宋朝王質《詩總聞》就持此說。
總體來看,上述這個系列的說法都是從毛、鄭一派發展而來。但是從宋代開始,許多學者就對漢學表示不滿了。從《詩經》學來說,批評漢朝人最厲害的要數鄭樵。他的《詩辨妄》說《毛詩序》“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将之全盤否定。後來朱熹受到他的影響,大膽懷疑《詩序》,在《詩序辨說》裡《蒹葭》一篇下評論道:“此詩未詳所謂。然《序》說之鑿,則必不然矣。”在《詩集傳》裡具體解釋說:“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甯可承認自己不知道,也不瞎猜,不随便比附。這是一種實事求是的謹慎态度。這在我們今天看來,似乎也沒有特别了不起,但是在宋代,就表現出一種橫掃漢朝以來一千年經學傳統的極大氣魄。而且由于朱熹崇高的學術地位,他的這種治學思路産生了很大的影響,使經學包括《詩經》學的研究都發生了很大的轉折。此後,漸漸就有越來越多的人敢于撇開《毛傳》《鄭箋》《孔疏》而獨立思考,探尋《詩經》的真意。
元代朱公遷《詩經疏義會通》在朱熹學說的基礎上進一步生發:“秦無尊賢好德之風,又無男女淫奔,豈朋友相念而作與?”認為此詩是思念朋友。他雖然提出新說,但思想仍然受到舊的教條主義理論框架的束縛。秦果真無尊賢好德之風,又果真無男女“淫奔”嗎?刻闆印象,說得這麼絕對,使他對于詩意的理解,不能向更深一步突破。
明代季本《詩說解頤》頗有新意:“此詩言人不可遠人以為道也,蓋知學者所作也。”“伊人,猶曰此人,指道之所在而言也。”在他看來,“伊人”并不是指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比喻“道”所在的地方。追尋伊人,其實是比喻追求“道”,也就是真理的過程。“此詩以蒹葭、白露為喻,見秋為晚景,日月逝而歲不我與,不可不惜也。然而道有定在,猶伊人之在一方也。溯洄而求,是遠人求道也,則遠且長而難至。順而求之,求之于身也,求之于身則即此而在我,欲仁斯仁至矣。宛在水中央,何遠之有?”
明代還有一些比較迂曲的解說,影響力不大。如張次仲《待軒詩記》:“蒹葭、白露,秋時景象,喻周室氣運之衰。伊人,謂文武。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依沣水,鎬依鎬水,文武神靈實式憑之,故曰‘在水一方’。”朱朝瑛《讀詩略記》:“伊人,托言以指周先王也。在水一方,周先王之神尚徘徊于沣水、鎬水之間也。”
隻是到了新文化運動之後,人們的思想才進一步解放,才開始有人把《蒹葭》解釋為愛情詩,把“伊人”解釋為愛戀的對象。較早做這種工作的,大概是郭沫若。他于1923年将《秦風蒹葭》譯為現代詩,後收入其《卷耳集》:
我想從上渡頭去趕她,
路難走,又太遠了。
我想從下渡頭去趕她,
她又好像站在河當中了——
啊!我的愛人呀!
你畢竟隻是個幻影嗎?
胡适和顧颉剛等《古史辨》派學者提出,《詩經》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聖經,隻是一部歌謠總集。于是《詩經》在政治和意識形态上的崇高地位被推翻,其文學性則得到了空前的重視,許多學者開始緻力于對它進行全新的解釋。大多數把《蒹葭》歸入愛情詩的學者,都認為“伊人”是女子。如聞一多《風詩類鈔乙》将《蒹葭》歸入“男詞”一類,也就是說,這首詩是以男性的口吻來寫的,則思慕的對象為女性。程俊英《詩經譯注》認為:“這是一首描寫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詩。”在譯文中說“逆着流水去找她”,也是把“伊人”看作女性。但這并不是唯一的意見,如餘冠英《詩經選》說:“這篇似是情詩。男或女詞。”那麼“伊人”也有可能指一位被女子思慕的男子。
現在我們明白了,把“伊人”解釋為美麗而又缥缈若仙的佳人,雖然已經深入人心,但是其曆史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此之前兩千多年的漫長時間裡,大多數的人們都将其理解為男人,也基本上與愛情無涉。
《蒹葭》一篇,其情景交融、宛然天成的筆觸,曆來就為人們所激賞。而“秋水伊人”這麼美麗深遠的意境,經過不同的解說,畫風竟然是如此的不同。無論在水一方的是什麼人,主人公那種執着追求的精神和追求不得的淡淡哀傷,是不變的,它悄然彌漫在質樸整齊的音律中,讓一代又一代讀者擊節唱歎,感懷不已。這就是文學的力量,是經學的框架無法束縛住的。
從對《蒹葭》和“伊人”闡釋的曆史,我們也可以看到,追尋一首詩歌的真意,這個過程是如此的迂回曲折。我們固然可以陶醉于秋水邊翩翩佳人的夢幻魅力,嘲笑漢儒的迂腐穿鑿,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妨問自己幾個問題:我們真的已經找到了正确的答案嗎?幾千年前作者的思維,和我們今天的人是一樣的嗎?漢朝人離先秦比較近,比我們近了兩千年,而且其《詩》學理論自先秦時期就已經開始濫觞。就《蒹葭》這一篇來說,它的創作離漢朝不過五六百年而已。我們又怎麼可以完全自信,自己的理解會比漢朝人更接近創作者的原意呢?面對古代經典及傳注,在勇于懷疑、大膽突破的同時,也需要保持尊敬和謙卑。
解釋經典太難了,在西漢的時候,人們就已經有了深深的無力感。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中感歎道:“《詩》無達诂,《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對儒家經典的訓诂闡釋,竟然沒一個是通達無疑的。既然漢代人就已經如此困惑,我們這些晚輩也就可以釋然了。一方面,需要“多聞阙疑,慎言其馀”,保持嚴謹審慎的态度;另一方面,學術思想的解放也必須堅持,不可拘泥于前人舊說。正如追求“伊人”一樣,我們追尋詩歌的真意,追求學術的真理,并不因其過程艱難曲折而心生懼意,決心反而曆久彌堅;亦不因其缥缈恍惚而疑惑不前,因為她絕世的容光就在河畔微茫的蒹葭叢中閃耀,足以讓我們傾注此生。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