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舉考試成為士人進入仕途的惟一正途,宋人甚至誇張地說:“不中進士舉,無由得朝廷之官。”(吳潛《奏乞分路取士以收淮襄之人物守淮襄之土地》)萬衆一心擠向科舉考試之“獨木橋”,才力智商不及者、富貴多金者、權勢顯赫之子弟,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群,在科舉制度疏漏或管理不嚴格時,總是期望通過一定的作弊手段,讓自己更早地通過科舉考試。隻要有考試,總存在着作弊現象或作弊的企圖。
唐代科舉不實行彌封制,考官直接面對考生,科舉錄取随意性很大,甚至考生的錄取及名次考前就決定了。《唐語林》卷七載:“崔相沆知貢舉,得崔瀣。時榜中同姓,瀣最為沆知。譚者稱:‘座主門生,沆瀣一氣。’”沆瀣一氣之現象,在唐代科舉中極其普遍,所以,唐代考生無需挖空心思在考試過程中作弊。宋初科舉考試制度沿襲唐代,然宋代帝王依賴文臣士大夫治理國家,格外重視文官素質,所以,一開始他們就高度重視選官制度之源頭——科舉制度。在沒有彌封等制度的前提下,他們隻能通過“人治”的特别措施,力圖為科舉考試打造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如,宋太祖開寶元年(968),因翰林承旨陶穀之子陶邴試進士合格,名列第六,太祖“遽命中書複試”,并诏曰:“自今舉人凡關食祿之家,委禮部具析以聞,當令複試。”(《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九,以下簡稱《長編》)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宰相李昉之子宗谔、參知政事呂蒙正之從弟蒙亨、鹽鐵使王明之子扶、度支使許仲宣之子待問,舉進士試皆入等。上曰:‘此并勢家,與孤寒競進,縱以藝升,人亦謂朕為有私也!’皆罷之”(《長編》卷二六)。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朝廷“召所謂勢家子弟者,别坐就試”(《長編》卷六八)。在帝王有意識的抑制之下,北宋初期的達官貴族子弟甚至都不敢參加科舉考試。《石林燕語》卷八載:“舊制,執政子弟多以嫌不敢舉進士,有過省而不敢就殿試者,蓋時未有糊名之法也。”
《續資治通鑒長編》書影
此外,宋代朝廷對科場弊案處置非常嚴厲。宋太祖開寶五年(972),樞密使劉崇矩門下客鄭伸挾怨“告崇矩受太原人席羲叟黃金,私托翰林學士扈蒙與羲叟甲科”,最後證實乃誣告,朝廷的處理居然是“崇矩罷為鎮國節度使。賜伸同進士出身,酸棗縣主簿”(《長編》卷一三)。矯枉過正的處置,表明朝廷對科舉作弊零容忍的态度。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朝廷诏雲:“或假手以幹名,或挾書而就試,漸成澆薄,宜用澄清。”(《宋會要·選舉》三之四)沒有制度的保障,宋初隻能依賴案例之警示和臨時之诏告,努力澄清科場之環境。
依靠一次次的臨時措施,終難抑制科舉叢生之弊端。從宋太宗後期開始,朝廷逐步變革科舉制度,陸續建立起鎖院、彌封、編排、謄錄等系列制度。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朝廷推出新定條制:“舉人納試卷,内臣收之,先付編排官;去其卷首鄉貫狀,以字号第之;付彌封官謄寫、校勘,用禦書院印,始付考官。定等訖,複彌封,送複考官,再定等。編排官閱其同異,未同者再考之;如複不同,即以相附近者為定。始取鄉貫狀字号合之,乃第其姓名差次并試卷以聞,遂臨軒唱第。”(《長編》卷七六)至此,朝廷基本上建立起公平公正的科舉考試制度。
制度一旦建立,相應的考試作弊手段便一一發生。尤其是北宋後期以來,朝綱松弛,朝政混亂,科舉考試中之作弊現象也愈演愈烈。徽宗朝以來吏治之敗壞,便與科舉考試中作弊現象越來越猖獗密切關連。
科舉中的作弊現象,南宋孝宗時禮部郎官範仲藝總結說:“近日科舉之弊,如假借戶貫,遷就服紀,增減年甲,詭冒姓名,懷挾文書,計囑題目,喧兢場屋,诋诃主司,拆換家狀,改易試卷,如此等弊,不可勝數。而代筆一事,其弊尤甚。”(《宋會要·選舉》五之五)宋甯宗時,臣僚再度歸納科場弊端說:“凡十二事陳之:曰門關,曰納卷,曰内外通傳,曰全身代名,曰換卷首納白卷,曰吊卷,曰吏人陪《韻略》錢,曰簾内胥吏乞覓簾外胥吏,曰試宏博人懷挾、傳義,曰諸色人之弊,曰簾外諸司官避親,曰印卷子。”(《宋會要·選舉》六之四八)其中最為常見的作弊手段是懷挾和代筆。
宋代的科舉考試懷挾文字,就是偷偷攜帶各種文字入考場,以便考試時抄襲。這是最古老最普遍的考試作弊方式。宋代制度規定:“凡就試,唯詞賦者許持《切韻》《玉篇》。”(《宋史》卷一五五)除上述韻書和字書外,不可以挾帶其他文字入考場。太宗年間已經有對“挾書”的禁令,真宗景德二年(1005),更是“就座搜獲懷挾書冊節義者十七人”(《宋會要·選舉》三之七)。為了應對懷挾之弊,考場開始規定考生進入試場必須脫衣搜身。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認為:“皆解衣閱視,慮其挾藏書冊,頗失取士之體,宜令止之。”(《長編》卷七七)随着考生的增多,“懷挾”之弊愈演愈烈。歐陽修《條約舉人懷挾文字劄子》說:“竊聞近年舉人公然懷挾文字,皆是小紙細書,抄節甚備。每寫一本,筆工獲錢三二十千。”北宋中葉,已經出現專業制作作弊文字的抄手,這是印刷術未發達時的情景。宋代印刷術的發展,帶來考場作弊書籍之大量出現。嶽珂《愧郯錄》卷九雲:“自國家取士場屋,世以決科之學為先。故凡編類條目、撮載綱要之書,稍可以便檢閱者,今充棟汗牛矣。建陽書肆,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轉緻傳習,率攜以入棘闱,務以眩有司,謂之‘懷挾’,視為故常。”宋代福建路建甯府是當時圖書刊印銷售的一大中心,《方輿勝覽》卷一一稱其“書籍行四方”,且雲:“麻沙、崇甯兩坊産書,号為圖書之府。”此地集中制作懷挾書籍。考生考試結束,即将懷挾文字棄置考場。北宋後期,“引試既畢,遺編蠹簡,幾至堆積”(《宋會要·選舉》四之七)。徽宗年間幾乎年年為此發布禁令,但收效甚微。南宋考場秩序更加混亂,考試期間,居然“蠅頭冊子,山積案上”(《宋會要·選舉》六之九)。為了抑制懷挾作弊,朝廷嘗試過多種做法。紹興二十六年(1156),“诏:‘今後省試、太學國子監公試、發解铨試,并試刑法。令國子監印造《禮部韻略》、《刑統》律文、《紹興敕令》格式,并從官給。’上先谕宰執曰:‘自來舉人許帶《禮部韻略》入試院,多緣此夾帶别文字,難以檢察。’故有是诏”(《宋會要·選舉》四之二九)。
懷挾之盛,宋人詩詞中皆有言及。王珪《和景彜诮扶出者》詩,譏諷因懷挾被驅離考場的作弊者,詩雲:“天子重論秀,待之以公卿。志士抱奇節,猶或場屋輕。學能苦自琢,詩書腹縱橫。胡為懷袖間,挾冊角群生?诃卒窺其旁,執衣來叩楹。狂狙就新縛,跳突哀且鳴。豈不念寒孤,顧有素令明。利祿非可苟,辱甚舍弗烹。”抄襲被捉之片刻,“狂狙就新縛,跳突哀且鳴”,非常形象生動。《苕溪漁隐叢書》後集卷三九所載,亦極生動幽默:
政和元年,尚書蔡薿為知貢舉,尤嚴挾書。是時,有街市詞曰《侍香金童》,方盛行。舉人因其詞加改十五字,作“挾懷”詞,雲:“喜葉葉地,手把懷兒摸。甚恰恨出題厮撞著,内臣過得不住腳。忙裡隻是,看得班駁。駭這一身冷汗,都如雲霧薄。比似年時頭勢惡,待檢又還猛想度。隻恐根底,有人尋著。”
代筆,就是由他人替代答卷,其作弊方式大約有三種。其一,考生與槍手同時入場,答卷完畢,互換試卷。前文所言“拆換家狀,改易試卷”就指這種情況。嘉定十年(1217),臣僚奏雲:“日來多有冒名入場之人,頗駭人聽。如甲系正名赴省,乙乃冒名入場。……場屋制備卷,以防正卷之阙失。今乃預買備卷,冒名出試,則以場中之文,令正身謄上。及至中榜,計賂吏胥,抽換場中之卷,雖一二千缗,亦不憚費。”(《宋會要·選舉》六之二九)其二,雇槍手冒名頂替,全程替考,所謂“全身代名”者。乃至部分考生,“身不入場,榜出高中”(《宋會要·選舉》六之三四)。其三,将考試題目外傳,再将代答程文傳入。方式大緻也有兩種。一種是通過考官鎖院期間家書往來,挾帶答案。嘉定六年(1213),臣僚言:“試院有平安曆,不過以報平安。今則不然,其出也,所書項目,監門莫得而見;其入也,所傳件數,監門莫得而稽。囊複封識,不知所藏何物。名為藥裹,安知無簡劄往來?号為家書,安知無消耗漏洩?其弊有未易言者。”(《宋會要·選舉》六之一一)另一種是借助考場建築空隙,傳遞答案。就在這一年,臣僚再奏雲:“貢院牆壁,本自低矮,年來頹圮,如西邊一帶,抵靠别試所晨華館,而斷垣及肩,踐踏成路,傳洩之弊,多由此出。最後正通大理寺前,居民搭蓋浮屋于牆上,亦作弊處,莫可堤防。東畔牆雖稍高,卻與封彌謄錄所相鄰,而縫穴最多,關防須密。”(《宋會要·選舉》六之一三)
紹興十八年(1148),禮部言代筆之弊,即涉及此三種方式:“訪聞就試舉人内,有勢力之家,多輸賄賂,計囑應試人換卷,代筆起草,并書真卷。或冒名就試,或假手程文,自外傳入,就納卷處謄寫。”(《宋會要·選舉》四之二八)甯宗時大理寺少卿費培亦雲:“吏輩肆奸,了無顧忌。欲拆換卷頭,以甲為乙;謄寫程文,以僞為真;受他人之囑,毀壞有名試卷,亦可也。”(《宋會要·選舉》六之四)代筆猖獗,見于記載,大都在南宋年間。其為害之烈,遠超懷挾。懷挾還需自己有一定功底,以抄襲補不足,代筆則可以讓完全不讀書的纨绔子弟高中科名。故南宋臣僚雲:“代筆之弊,最其甚者。顯行賄賂,略無忌憚,或替名入試,或就院假手。故有身躐儒科,而不能動筆,污辱搢紳。”(《宋會要·選舉》五之三十)
懷挾、代筆之外,最為常見的作弊方式是冒籍,發生于地方“解試”中。宋代地方“解試”有“牒試”法,規定:“随侍見任守倅等官,在本貫二千裡外,曰‘滿裡子弟’;試官内外有服親及婚姻家,曰‘避親’;館于見任門下,曰‘門客’。是三等許牒試,否則不預。”(《宋史》卷一五六)由于是轉運司主持,故又稱“漕試”,或“漕牒”。宋代地方“解試”,“以終場二十人解一名”(《宋會要·選舉》一六之二);牒試北宋時“每十人解三人”(《宋會要·選舉》一五之九),南宋則“七人而解試一人”(《系年要錄》卷一〇二),錄取比例遠高于一般解試。因此,考生當然要奔走鑽營,以獲取“牒試”資格。紹興六年(1136),四川制置大使席益即雲:“科舉冒濫之弊,無甚于牒試。”(《宋會要·選舉》一六之五)乾道元年(1165),臣僚又雲:“科舉之制,州郡解額狹而舉子多,漕司所解,其數頗寬。士取應者,往往舍鄉貫而圖漕牒,至于冒親戚、詐戶籍而不之恤。且牒試之法,川、廣之士用此可也,而福建則密迩王都,亦複牒試;見任官用此可也,而待阙得替官一年内亦許牒試;本宗有服親用此可也,而中表缌麻之親,亦許牒試。或宛轉請求,或通同托囑,至有待阙得替官一人而牒十馀名者。”(《宋會要·選舉》一六之一三)此類弊案,史籍記載甚多。
另一種冒籍法類似今天高考中的“借考”,即改變戶籍,從錄取比例低的地區轉移到錄取比例高的地區應試。歐陽修《論逐路取人劄子》雲:“今東南州軍進士取解者,二三千人處隻解二三十人,是百人取一人,蓋已痛裁抑之矣。西北州軍取解,至多處不過百人,而所解至十馀人,是十人取一人,比之東南十倍假借之矣。”地方錄取比例的巨大差異,兩宋期間一直存在,借地參加考試的事情也就屢見不鮮,乃至頻繁釀成群體事件。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四載:紹興二十六年(1156),“鎮江府發解舉人,而閩人有冒貫者。舉人周晉等持梃欲擊之,守臣直秘閣林大聲率府僚往視,為飛石中其帻,吏士有被傷者”。又如《宋會要·選舉》一六之三七載:嘉定十七年(1224),“光州進士秦萬全妄訴林應辰冒貫就試,群衆打林應辰瀕死,士人驚散,幾壞科舉”。
最簡單的作弊方式是考官與考生考前約定暗号,見試卷上暗号即錄取。舉二例以見之。《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載:“楊大年為翰林學士,适禮部試天下士。一日,會鄉裡待試者,或雲:‘學士必持文衡,幸預有以教之。’大年作色拂衣而入,則曰:‘於休哉!’大年果知貢舉。凡程文用‘於休哉’者,皆中選。”《齊東野語》卷八載:“蜀中類試,相傳主司多私意與士人相約為暗号,中朝亦或有之,而蜀以為常。李壁季章、季永,同登庚戌科,己酉赴類省試。二公皆以文名一時,而律賦非所長。鄉人侯某者以能賦稱,因資之以潤色。既書卷,不以詩示侯,侯疑其必有謂。将出門,侯故少留,李遂先出,而侯踵其後。至納卷所,扣吏以二李卷子,欲借一觀,以小金牌與之。吏取以示,則詩之景聯皆曰:‘日射紅鸾扇,風清白獸樽。’侯即于己卷改用之。既而皆中選。二李謝主司,主司問:‘此二句,惟以授于昆仲,何為又以與人?’李恍然不知所以。他日,微有所聞,終身與侯不協。”要在衆多試卷中尋找到有暗号的卷子,難度很大。況且,試卷分房,考官多人,有暗号的試卷恰好落到約定的考官手中,也有難度。這種作弊方式看似簡單,操作起來卻很不容易。偶爾為之可能,多處記載更像是傳說,而非事實。
宋人科場作弊,花樣繁多,主要是上述幾類,其他不再一一細說。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