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本是唐代貞觀名臣之一,受到唐太宗的賞識和重用,參議國事,位及宰相。在學術上,他博綜經史,文傾江海;在政治上,他以直谏風骨立身,以憂患意識處世,光明磊落地走完了一生。
一博綜經史,文傾江海
岑文本,字景仁,南陽棘陽(今河南新野縣)人,生于隋開皇十五年(595),卒于唐貞觀十九年(645)。岑文本早年曾任職于後梁蕭銑政權,“專典文翰”,及至河間王李孝恭平定江陵,他力勸李孝恭善待江陵父老及歸降的蕭氏君臣,為李孝恭所采納,後在其麾下掌典軍書。貞觀元年(627),岑文本始至唐朝廷任職,“除秘書郎,兼直中書省”,時年三十二歲。他先後獻《藉田頌》《三元頌》等佳作,歌頌李唐皇朝的統治,“其辭甚美”,由是才名廣著,複被李靖舉薦,拜中書舍人,漸蒙親顧(《舊唐書·岑文本傳》,下引本傳,不再注)。此後二十年間,岑文本在唐太宗的提拔和重用之下,逐漸成為唐太宗統治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參與制定國策,并于貞觀十八年(644)拜中書令,進位宰相。順便說
說,岑文本之侄岑長倩、孫岑羲也先後為相,可稱是一個宰相世家了(《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中》)。
岑文本是一位博綜經史的文章家,有文集六十卷,已佚,現存文十馀篇、詩四首。據兩《唐書》本傳記載,岑文本“性沉敏,有姿儀,博考經史,多所貫綜,美談論,善屬文”。他十四歲時,曾赴司隸為父申冤,被令作《蓮花賦》,“下筆便成,屬意甚佳,合台莫不歎賞”,使父冤得申,由是才氣初顯。岑文本的才學主要承自于家學傳統,其祖岑善方“有器局,博綜經史,善于辭令”(《周書·蕭詧傳附岑善方傳》),曾在南朝後梁蕭詧政權任職。文本自言:“夫人性相近,情則遷移,必須以學飾情,以成其性。《禮》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所以古人勤于學問,謂之懿德。”(《貞觀政要》卷七)這樣一種博學養德的學風,正是繼承了家學傳統。
從岑文本與貞觀士人的交遊、受唐太宗親舉,以及參與修撰《周書》等事可以一窺其才學。
岑文本在唐任職二十馀年,恰逢唐太宗勵精圖治的歲月。這一時期,唐朝國力強盛、經濟繁榮、思想活躍、中外文化交融,文學、史學、書法、繪畫、音樂、舞蹈、雕塑等等,都有很大的發展。唐太宗是一位重視學術的君主,在他還是秦王的時候,就有十八學士常在身側。貞觀年間,宮廷中無論是文學還是史學,都形成了學術群體,他們時常設宴,賦詩作文,互為奉和,呈現出一派繁盛氣象。岑文本是貞觀文人群體中的一位佼佼者,他和魏徵、顔師古三人,曾于元日唐太宗臨朝時賦詩,有“德兼三代禮,功包四海圖”(《奉和正日臨朝》,載《全唐詩》卷三三,下同)一句,寄寓了他對李唐皇朝一統四海的政治期望和信心。他和令狐德棻、于志甯、劉孝孫、許敬宗、杜正倫、封行高等人冬日宴會,便賦詩“金蘭笃惠好,尊酒暢生平”(《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賦一字得平》),歌頌友誼,彰顯了對人生的暢達态度。他和李百藥、褚遂良、上官儀等人祝賀楊師道封安德公,又賦詩“鳥戲翻新葉,魚躍動清漪”(《安德山池宴集》),表現了富于生活趣味的詩人情懷。
岑文本曾因擅長文書的寫作而被唐太宗親舉。先是,唐高祖武德年間,朝廷诏诰和軍國大事“文皆出于顔師古”。貞觀之後,岑文本開始參與朝廷文書的撰寫,遇到衆務繁湊的情況,他便“命書僮六七人随口并寫,須臾悉成,亦殆盡其妙”。顔師古以譴免職後,中書令溫彥博曾以“師古谙練時事,長于文法,時無及者”為由,上奏請求複用顔師古。唐太宗對溫彥博說道:“我自舉一人,公勿憂也。”于是唐太宗親自提名岑文本任中書侍郎,“專典機密”,替代了顔師古的工作。由此可見,岑文本深得唐太宗的賞識和信任。
岑文本還多次參與了貞觀年間朝廷的修撰事宜。其中,他曾于貞觀三年(629)受诏與令狐德棻同修“周史”,曆經七年而成書,是為“二十四史”中的《周書》(事見《舊唐書·令狐德棻傳》)。《周書》的叙事和史論在同一時期所修“五代史”之中具有突出的特征,使北周特殊的曆史地位和當時複雜的曆史形勢得以傳于後世,這充分反映出岑文本等人的文史修養和廣闊視野。史載,《周書》“史論多出于文本”,這使他在唐朝史學史上,乃至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史上占有一席之位。岑文本還曾奉诏先後于貞觀五年(631)與高士廉、韋挺、令狐德棻等人“刊正姓氏”,修撰《氏族志》;貞觀十六年(642),岑文本與高士廉、魏徵、褚遂良、姚思廉等人修撰《文思博要》一千二百卷(事見《唐會要》卷三六)。前者是唐朝第一次大規模修撰官定族譜,具有突出的政治意義(事見《舊唐書·高士廉傳》);後者所修卷帙浩大,凝彙了唐初文人的集體智慧。這些大型的修撰工作,充分反映出岑文本博綜經史、擅于文辭的修養。岑文本的才華得到了唐太宗及當時人們的欣賞和推崇,也受到後世學者的高度評價,《舊唐書》作者贊其“文傾江海,忠貫雪霜”(《舊唐書》卷七十後論),實為的論。
二直谏于朝,國士之風
唐太宗是一位開明的君主,他善于任用人才,從谏如流,開創了中國曆史上的“貞觀之治”。正是由于唐太宗的識人善任,岑文本在貞觀一朝仕途順利。他秉持這一時期的直谏之風,為唐太宗治理國政獻出了寶貴谏言。
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命吏部尚書侯君集率軍西破高昌。侯君集初破高昌後,未曾奏請,辄配沒無罪人,更私取寶物。及至還京,侯君集等人的行為被人告發,唐太宗盛怒之下将他們全部下獄。岑文本時任中書侍郎,他認為“功臣大将不可輕加屈辱”,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臣以下才,謬參近職,既有所見,不敢默然,”于是上疏陳情。其言雖婉,其意甚切。
首先,岑文本指出:“古之人君,出師命将,克敵則獲重賞,不克則受嚴刑。是以賞其有功也,雖貪殘淫縱,必蒙青紫之寵;當其有罪也,雖勤躬潔己,不免钺之誅。”侯君集等攻克高昌,雖是皇帝“運獨見之明,授決勝之略”的結果,但亦有“道路之勞,未足稱其勳力”,功過相較,理應賞其功而寬其罪。
其次,岑文本借《尚書·周書》篇中“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宜為君者也”之語,從君道的角度切谏于唐太宗。他舉出曆史上西漢時期李廣利“雖斬宛王之首,而貪不愛卒,罪惡甚多”,漢武帝念其“萬裡征伐,不錄其過,遂封廣利海西侯,食邑八千戶”;漢元帝因陳湯攻殺郅支單于有功而赦免其“矯诏興師”之罪,并封其為關内侯,賜黃金百斤;晉武帝因王濬平吳有功,赦而不治其“不受節度”之罪,并拜其為輔國大将軍,封襄陽侯,賜絹萬匹等事例,闡述了“将帥之臣,廉慎者寡,貪求者衆”的規律性現象,以及“前聖莫不收人之長,棄人之短,良為此也”的為君之道。岑文本認為:“夫天地之道,以覆載為先;帝王之德,以含弘為美”,這是從君道的角度所陳谏言。
再次,岑文本還再三申明自己為侯君集等人陳情并非為私,而是希望唐太宗通過赦免侯君集等人之罪,以勉勵将士、收服人心。他說:“倘陛下降雨露之澤,收雷電之威,錄其微勞,忘其大過,使君集重升朝列,複預驅馳,雖非清貞之臣,猶是貪愚之将。斯則陛下聖德,雖屈法而德彌顯;君集等愆過,雖蒙宥而過更彰。”這樣,便能“使立功之士,因茲而皆勸;負罪之将,由斯而改節”,通過對侯君集等“螢爝末光”的寬赦,來達到“增晖日月”的統治效果(以上見《舊唐書·侯君集傳》)。這是從長遠的君臣關系進一步說明進谏的原因。
岑文本的這篇奏章得到了唐太宗的認可,侯君集等人被釋。這一事件反映出岑文本的博學和膽識,亦反映了唐太宗從谏如流,正是貞觀年間政治風範的一個縮影。
更為重要的是,在唐太宗看來,岑文本等人的直谏精神也能為他的繼承人所繼承。在晉王李治新立為太子之初,唐太宗曾命岑文本與劉洎、馬周等人輪日前往東宮,與皇太子談論經史。一次,唐太宗因事遷怒于苑西守監穆裕,要将其斬于朝堂之上。李治聽聞後,急忙進谏,這使唐太宗非常欣慰。唐太宗對長孫無忌說:“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臨禦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谏。自徵雲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悅谏,昔者因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谏耳。”(《舊唐書·劉洎傳》)在唐太宗看來,岑文本等人的直谏之風,已深深地影響到他的繼承人,使皇太子“因染以成性”。從唐太宗的語氣來看,岑文本等人的直谏之風已對皇太子産生影響,這使他倍感欣慰。《舊唐書》此處的曆史叙事,正是借唐太宗之語,從側面反映出貞觀年間群臣的谏诤風骨。
三憂君憂官憂天下
中國古代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曆來有一種憂患意識,他們關注國家之興衰,關注民生之休戚。面對隋朝驟興驟亡的曆史變局,唐初君臣非常重視總結前朝興亡的經驗教訓,如魏徵等人在《隋書》史論中明确提出“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隋書》卷七十後論)的觀點,反映出這一時期人們曆史觀念、憂患意識和曆史鑒戒思想的時代特征。
作為唐太宗統治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岑文本的憂患意識顯得頗為突出,他憂國君養生之道,憂自身位高責重,更憂天下之興衰。
岑文本的憂患意識,首先突出地表現為憂人君的養生之道。作為唐太宗的忠臣良友,岑文本深知勵精圖治的帝王必有“憂勤之心勞于内”的隐患,因此,他曾懇切地與唐太宗論“攝生之道,必在得益”。他認為:“聖人宏全身之道,而能免于憂患;賢者著養生之術,而能終其壽考”,他希望唐太宗“降日月之明,覽聖賢之旨,順陰陽之序,節寒溫之中”,使君主“南山之壽,更增于億年;北極之尊,永固于萬國”(《全唐文》卷一五〇)。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這顯然是忠君的一種表現。
憂官之思,是岑文本對自身位高責重的深刻認識。他于貞觀十八年任中書令,歸家卻面帶憂色,其母問其故,他解釋說:“非勳非舊,濫荷寵榮,責重位高,所以憂懼。”寥寥數語,心迹自明。岑文本的憂官之思不僅在精神層面,他更是以身作則,為官清廉。岑文本拜相後,所居宅院無帷帳之飾,有人勸他增營産業,他感歎地說:“吾本漢南一布衣耳,竟無汗馬之勞,徒以文墨緻位中書令,斯亦極矣。荷俸祿之重,為懼已多,更得言産業乎?”這使奉勸之人不免“歎息而退”(《貞觀政要》卷六)。令時人惋惜的是,岑文本于拜相的第二年,在随唐太宗東征的路上病逝。史載,“及将伐遼,凡所籌度,一皆委之。文本受委既深,神情頓竭,言辭舉措,頗異平常”,唐太宗見其如此,十分感慨地說:“文本今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軍至幽州,岑文本病重,唐太宗“親自臨視,撫之流涕”。不久,岑文本病逝。唐太宗聽到軍中嚴鼓之聲,想到中書令已逝,悲恸異常,說道:“文本殒逝,情深恻怛。今宵夜警,所不忍聞。”便命人停息鼓聲以祭奠岑文本之逝,反映了唐太宗與岑文本之間深厚的君臣情誼。可以說,岑文本的憂官之思使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但是,他恪忠職守、兩袖清風的為官之道,卻令後世景仰。
岑文本最重要的憂患意識,是憂天下之興亡。對于國家天下的興亡問題,岑文本提出“居安思危”“有始有卒”的觀點。史載貞觀十一年(637),洪水沖破洛城門,進入洛陽宮殿,“平地五尺,毀宮寺十九,所漂七百馀家”。唐太宗“矜物罪己,載懷憂惕”,命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岑文本時任中書侍郎,他上封事強調治水以安民生,寫道:
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搖之,必緻枯槁。今之百姓,頗類于此。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征役,則随日凋耗;凋耗既甚,則人(民)不聊生;人(民)不聊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仲尼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為此也。(《貞觀政要》卷十)
上述内容緊緊圍繞“居安思危”的基本思想,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一方面,岑文本認為“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這就是說,守成和創業一樣艱難,因此要求為君者“居安思危”“有始有卒”,使有唐一代國祚永昌。聯系到此前一年(即貞觀十年)唐太宗與群臣讨論“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的問題,房玄齡認為“草創為難”,魏徵則強調“守成則難”,而唐太宗自己則持“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的觀點。由此可見,岑文本的深思與唐太宗的高明是相通的。另一方面,岑文本引用孔子的水舟之論來看待君與民的關系,即“君猶舟也,人(民)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按:此為孔子語,見《荀子·哀公》引)。這與貞觀六年唐太宗與近臣論政體時魏徵的對答頗為一緻。魏徵曾言:“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曆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由此看來,以水舟之論譬喻君民關系,并警示為君者“居安思危”,這正是貞觀君臣的政治格言和為政風尚。
從憂國君之安康,到憂自身之職責,再到憂天下之興亡,岑文本政治思想中的憂患意識堪為唐代士人憂患意識的集中表現,對後世啟示甚多。
岑文本與唐太宗年紀相仿,思想相通。作為一代知人之君,唐太宗曾将魏徵比作一面可以明得失的鏡子,而岑文本對他來說,則可謂亦臣亦友。岑文本不負唐太宗的厚望,以天下事為己責,憂國憂民,憂君憂官。他的才學,他的氣魄,他的視野,他的器局,處處彰顯出貞觀盛世下的國士之風。古人雲“五十而知天命”,然而,這樣一位“文才振于海内”(《舊唐書·袁天罡傳》)的貞觀名臣,去世時卻年僅五十一歲,這對岑文本本人,對唐太宗,以至于對貞觀政治,都是一大憾事!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曆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