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詞,除了先後刊于《教育世界》的《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以及此後整合甲乙稿并增加乙稿後新作而成的抄本《人間詞》之外,為外界所知道的就是《觀堂集林》中收錄的“長短句”23首了。其實在1918年夏天,王國維還因沈曾植之請,另編過一本《履霜詞》的抄本。這個抄本與王國維的衆多著述、評點著作等一起入藏國家圖書館。《履霜詞》一集之所以可貴,除了《觀堂集林》本“長短句”均來自此集(隻删去一首)外,詞集名也一反此前以“人間”标名的習慣,而易以“履霜”。大概是這一變化過于明顯,王國維專門作一跋文,略述此集編輯緣起及用心所在:
光宣之間,學為小詞,得六七十阕。戊午夏日,小疾無聊,錄存二十四阕,題曰《履霜詞》。嗚呼!所以有今日之堅冰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四月晦日國維書于海上寓廬之永觀堂。
“小疾無聊”雲雲隻是障眼語,因為由對“今日之堅冰”政治局面的判斷,則從“光宣之間”到“戊午夏日”,實際上乃是用他曾經的詞來印證這“非一朝一夕”而終究導緻政治局面的不可收拾。
這意味着,王國維乃是通過對自己作品的重新編選,賦予舊作以新的内涵。光緒、宣統年間,王國維因為鑽研人生哲學,而多用詞來表達他對人生的普泛性哲學之思。這點其友人羅振常知之最深。羅振常在《〈人間詞甲稿序〉跋》附記中說:“時人間方究哲學,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而甲稿詞中‘人間’字凡十馀見,故以名其詞雲。”(轉引自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三聯書店,2009,15頁)“人間”一詞便是其深刻烙下的哲學之印。到了1918年之夏,他宛然覺得其中深蘊的内涵也完全可以從政治的維度去诠釋,所以取《易》“坤”卦“履霜堅冰至”(《周易正義》卷一,《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18頁)為名,為舊詞新辟一闡釋空間。王國維由此而隐含着對自己先見之明的自得之意,當然也可體會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既然以“履霜”名集,當然是要以此涵蓋全集之意。那麼,“履霜”的本意究竟如何呢?據《周易·坤》:
初六,履霜堅冰至。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緻其道,至堅冰也。(同上)
坤卦乃據地設卦,注重從地象變化測其變化趨勢。所謂“履霜堅冰至”,乃言秋季陰氣開始凝結成霜,由此而至冬季,則陰氣聚結而成堅硬之冰。這是季節更替之規律,但也可喻指現實之冷峻與未來之憂慮,而且這種冷峻和憂慮因為不可抗拒,而帶有悲涼、無奈之意味。
按照王國維《履霜詞跋》之意,王國維抄錄成集之時乃屬于“堅冰”之期,則集中24首詞應該大緻都可歸入“履霜”之時。但在王國維的眼裡,集中諸詞地位并不均等。那麼,最重要的是哪一首呢?王國維在《履霜詞》跋文裡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在編選後曾緻信沈曾植,特别提到“末章甚有‘苕華’‘何草’之意”。這意味着這殿末的一首,應是此集的結穴所在。末章寄調《浣溪沙》,詞雲:
已落芙蓉并葉凋。半枯蕭艾比牆高。日斜孤館易魂銷。坐覺清秋歸蕩蕩,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間争度漸長宵。
此詞創作于《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之後,故首錄于抄本《人間詞》,《觀堂集林》雖錄長短句僅23首,此首也位列其中,文字僅有一處變動,将“比牆高”改為“過牆高”。可見此詞果然受到王國維的特别重視。
研味此詞,确實典型地體現了“履霜”的季節之感。從“日斜”“白日去昭昭”二詞來看,寫的是黃昏之時。而季節則不僅點名“清秋”,而且芙蓉已落、荷葉凋零、蕭艾半枯也都是秋日景象,加上宵夜漸長,都契合秋令特征。而從“半枯”和“漸”字來看,季節雖涉秋,卻也并非深秋。凡此皆符合陰氣初始凝結、步履有霜的初秋特點。
從情感基調上來說,衰飒秋景、日暮黃昏帶來的“魂消”悲涼意味已經直接點出,“坐覺”“眼看”“争度”諸詞,則更呈現出無力無奈之感。故無論是秋景秋象,還是秋氣秋感,都與“履霜”之意契合如符。
但正如坤卦可從地象而引申至人事一樣,這首《浣溪沙》是否果然如王國維所說,可以用之勘察當時政治之狀況?要回答這一問題,不妨展玩其緻信沈曾植所言“末章甚有‘苕華’‘何草’之意”究竟何指?
“苕華”即《苕之華》之簡稱,“何草”為《何草不黃》之約寫。這二篇均出于《詩經·小雅》,乃煞末的兩篇。《苕之華》詩雲:
苕之華,芸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苕即淩霄花,藤本植物。詩歌從淩霄花之花黃葉青來反襯内心之憂,而其所憂,乃在于“鮮可以飽”,即因饑餓而感歎“不如無生”。所以《易林·中孚之訟》評說此詩的核心意思是“年饑孔荒,士民危殆”,應是契合情境的。毛詩小序雖也承認“饑馑”之事實,但聯想似更深遠。其語雲:
《苕之華》,大夫闵時也。幽王之時,西戎、東夷,交侵中國,師旅并起,因之以饑馑。君子闵周室之将亡,傷己逢之,故作是詩也。
前引齊詩說詩歌作者身份是“士民”,而毛詩說出“大夫”,兩者的區别主要在于一個是饑馑中人,一個是觀察饑馑之人,也因此在主題上有憂己與闵時之差異。當然這種差異也是相對而言的,畢竟闵時之中,也有“傷己逢之”的意思在内。
再看《何草不黃》,其詩雲: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經營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孤,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此詩寫征夫之哀,情感基調與《苕之華》相似,不過筆觸集中在征夫而已。這種“何人不将”“何人不矜”帶有普遍意義的征夫之哀,背後究竟有着怎樣的時代背景呢?毛詩小序雲:
《何草不黃》,下國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國背叛,用兵不息,視民如禽獸。君子憂之,故作是詩也。(《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500-501頁)
如此征實,若真能由此覆勘曆史,則自是靈性之筆。方玉潤曾評《何草不黃》一詩:“周衰至此,其亡豈能久待!編《詩》者以此殿《小雅》之終。”(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原始》,中華書局,1986,472頁)顯然是大體認同毛詩小序的說法。其實無論我們是否參斟前人解詩,此二詩本身所展現出來的闵時、憂民與傷己情懷,已是昭昭在焉。
明乎《苕之華》《何草不黃》二詩之意,再勘察王國維緻沈曾植信中所言,自然就更有會心。此《浣溪沙》既作于《人間詞乙稿》之後,按王國維生平行迹,應是1908年秋所作,具體地點則是北京。清末政治的衰敗迹象在北京自是更為顯著,陳永正認為此詞以芙蓉并葉齊凋與蕭艾半枯攀高形成對比來開筆,應當别有深意。他說:“芙蓉萎謝,蕭艾得時,正是清末政治局面的寫照。”(陳永正箋注《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64頁)這一評說雖然很難具體落實,但着眼政治維度,應是符合王國維用心的。
而驗諸中國文學的傳統意象,陳永正之說也可得到有力的佐證。如“芙蓉”與“蕭艾”在《楚辭》中便往往對應着和美君子與奸臣小人,如《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便都有這樣的語境特點。芙蓉不必多言,若“蕭艾”,洪興祖《楚辭補注》言之分明:“蕭艾賤草,以喻不肖。”“不肖”具體何指呢?王逸《楚辭章句》說:“以言往日明智之士,今皆佯愚,狂惑不顧。”屈原在《離騷》中将這種芳草變為蕭艾的原因,歸諸“莫好修之害也”。王逸認為責任在“上不好用忠正之人,害其善志”,洪興祖則認為是“時人莫有好自修潔者,故其害至于荃蕙為茅、芳草為艾也”(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2006,40頁)。當年明智之士如何蛻變成為不肖之士,其中或與楚國宮廷的政治導向有關。但無論如何,這種人格的蛻變是令屈原深感痛心的。
1908年秋,王國維填寫此詞時,也許隻是感性地抒發對清末政壇的憂慮而已,其中當然隐含着對未來政局的擔憂。但平心而論,王國維對當時及未來的政治走向,隻是有感覺而難判斷而已。但在十年之後,王國維再次編選詞集時,對這首《浣溪沙》的認同,便真如故友重逢,頓然感覺當年預感的憂患居然如此精準而深重地到來了。時移世改,1918年之時,在王國維看來,履霜已過,堅冰已至。十年前的“漸長宵”果然發展成了十年後“今日之堅冰”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回顧舊作,“人間”已然遙遠,“履霜”才更合當時的勘察之心①。
①周一平、沈茶英雲:“‘履霜’、‘苕華’包含強烈的思想、政治意義。”“……他将詞改名‘履霜’,是表示對清王朝厄運的悲歎,對倫理綱常敗壞的憎恨。”(周一平、沈茶英《中西文化交彙與王國維學術成就》,學林出版社,1999,163頁)。
那麼,1918年之時的政治,給王國維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呢?此稍參王國維緻羅振玉諸信,即可一明其心智。略引1918年上半年王國維緻羅振玉數信于下:
諸老意氣皆所不免,往往将公私及感情、事理并為一團,生心害政,其效實大。細思人事,殊無可望,惟冀天或悔禍耳。……今日百姓,殆所謂佛出世亦救不得者,所以殺之者非獨天災一事。(1918年1月11日,《王國維全集》第十五卷,372-373頁)
今年心思沉悶,與時局無異。(1918年6月9日,同上,414頁)
時事山窮水盡,然尚未達窮途,必至國會不能成時或有變化。而現在二派競争至烈……(1918年6月16日,同上,419頁)
王國維當時沉悶甚至絕望的心态,于此可見一斑。其實,王國維的這種心态與1917年張勳複辟所帶來的心态變化有着非常密切的關系。在張勳複辟之前,上海諸遺老原本隻是頹然自處而已。1917年2月19日,王國維緻信羅振玉雲:“乙于時局大有絕望之意,謂梁已預備為第二任總統,此語良然。又大罵徐東海,謂非徒梁之幹兒,乃其親兒也。但不知黃樓近來意思如何耳。北系作事全與志士無異,可知芝蘭不生糞壤也。”(同上,280頁)讀這節文字,可知《浣溪沙》中“半枯蕭艾比牆高”确實與當時政治勢力的彼此争鬥極為契合,而且與沈曾植的議論可聯類而看。但沈曾植與王國維的感歎尚未停息,張勳複辟居然取得了短暫的成功,王國維此時在與羅振玉的通信中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勳複辟的支持。但張勳赢得的勝利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為各種反對勢力聯合推翻。1917年7月14日,王國維緻信羅振玉雲:“此次之變,段、馮、梁三人實為元惡,馮思為總統,段則欲乘此機以恢複其已失之勢力,梁為幕中策劃之人。然其結果已可逆睹,首則必為國會與馮、段之争,而國會與民黨必敗;繼則為馮、段之争,為軍人與進步黨之争,此種局面不能支持一年,可預決也。人心險詐,乃至天理盡絕。”(同上,309頁)聯系王國維在《浣溪沙》詞中對蕭艾得時的諷刺,不僅與屈原當時所處的各懷心思的楚國宮廷相似,也與“人心險詐”的時局有着不可分割的關系。
大概從1917年之後,對于現實政治的“堅冰”之感便一直伴随着王國維,再難釋去。在編定《履霜詞》的前半年,王國維已經在緻羅振玉信中說:“《苕華》《何草》,《小雅》告終,今其時矣。”帶着這樣的政治判斷,王國維才能最終将此《浣溪沙》詞的地位特别地擢拔出來。王國維在自沉前夜為學生書扇,選擇的就是晚清陳寶琛《落花詩》二首,而這兩首所透露出來的“眼看傾國付東風”“委蛻大難求淨土”的絕望之意和茫然之感,完全也可以理解為感歎清王朝的滅亡、自歎身逢其時之不幸和慨歎人生無常之意。或許這樣的詩歌一直盤旋在王國維的心中,所以在寂寞湛身前湧上心頭的也正是這樣的詩篇。
王國維編選《履霜詞》,雖似止評末章《浣溪沙》一詞,但既以此詞殿尾,當有收束各詞、曲終奏雅之用心,則《履霜詞》一選的政治隐喻,乃是顯而易見的。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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