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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王仁裕佚詩四首

時間:2024-11-08 11:49:58

唐人佚詩解讀(一)

去年借《文史知識》發文五篇,四篇為2014年因胡曉明教授主編《曆代女性詩詞欣賞詞典》而寫,另一篇《唐代的奇葩》則稍存遊戲趣味。既見刊,劉淑麗女士告反映尚可,因囑設一專欄,以接讀者。多蒙信任,内心惶恐,拒絕不恭,承允又怯,蓋自向學以來,所長僅文獻考據,文學欣賞或普及類文字,則并非擅場。近年屢遭師友督促,鼓足馀勇,客串一二,居然多蒙謬獎,自感亦稍有進益。慮之再三,決以《唐人佚詩解讀》為總題,欲兼顧解詩與存真,以告世之喜唐詩者:清編《全唐詩》倉促成書,不能盡存唐詩之善,考訂未精,誤收多有,其未收而今得知者,凡近萬首。雖流播多歧,信值有差,但精品具在,解讀在人。不揣愚拙,強作解人,舉證總望能得其款要,說詩亦期可領悟旨歸。範圍以《全唐詩》未收者為限,撚一主題,或涉數首,說一詩人,兼取存佚,總望知其詩、知其人,與讀者共悟唐詩之真僞優劣,必不以《全唐詩》收否為限囿也。或有考校失檢、解說謬誤者,幸諸君有以賜教焉。

今人談甘隴詩人,多喜歡将源出隴西李氏、天水趙氏的作者一并計入,其實大成問題。殆唐人好言郡望,常将十多代以前的往事挂在嘴邊,平生其實完全沒有躬踐其地,這樣的地方文學研究,其價值真的大成問題。五代詩人王仁裕,世稱天水人,而其實際生活地點則在隴南,其墓碑于清季在禮縣發現,李昉撰,《北京圖書館藏曆代墓志彙編》三七冊收拓本,《隴右金石錄》卷三有錄文,墓志則近年在成縣出土,蒲向明著《玉堂閑話譯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收入,真甘隴之土生文人。

王仁裕(880-956),字德辇,少不知書,以狗馬彈射為樂。年二十五始就學,文辭知名秦隴間。唐末為秦州節度判官,後入蜀事前蜀後主,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前蜀亡,複為秦州戎判。秩滿歸裡,王思同鎮興元(今陝西漢中),辟為幕賓。尋随思同為西京留守判官。廢帝李從珂在鳳翔起兵,擊敗王思同,王仁裕文才為廢帝所重,被邀入幕下,凡檄文、诏書、诰命,多委其撰寫。清泰中,以司封員外郎充翰林學士。入晉,曆都官、司封、左司郎中。少帝即位,為右谏議大夫。開運元年(944),出聘荊南。二年,以給事中遷左散騎常侍。後漢高祖天福十二年(947),改授戶部侍郎,充翰林學士承旨。隐帝乾祐元年(948),知禮部貢舉,擢為戶部尚書。三年,改兵部尚書。後周世宗顯德三年(956)以太子少保卒,年七十七。《舊五代史》卷一二八本傳殘缺過甚,《新五代史》卷五七本傳略存梗概。近人胡文楷撰《薛史王仁裕傳輯補》(《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3期)考訂頗詳,唯未征及碑志。王仁裕平生作詩滿萬首,蜀人呼其為“詩窖子”,唯存詩僅十多首,《全唐詩》卷七三六編為一卷。著作僅存《開元天寶遺事》二卷,另撰《王氏見聞錄》《玉堂閑話》等書,原書不傳,但《太平廣記》等書引錄較多,我曾有輯本,收入《五代史料彙編》(杭州出版社,2004)。

王仁裕佚詩,拙輯《全唐詩續拾》卷四二曾得二首,近年又陸續得見二首,皆甚可靠,謹介紹如下。

第一首是《戮後主出降詩》: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軍高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

見原本《說郛》卷三四《豪異秘纂》引王仁裕《蜀石》。另《鑒誡錄》卷五、《能改齋漫錄》卷八作王承旨詩。第三句,《能改齋漫錄》作“二十萬人齊拱手”。

這首詩各位肯定有似曾相識之感,不錯,《全唐詩》确實收了這首詩,但在卷七九八花蕊夫人名下,題作《述國亡詩》,來源是宋人陳師道《後山詩話》:“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後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入備後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國亡詩》雲:‘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太祖悅,蓋蜀兵十四萬,而王師數萬爾。”文字雖有些不同,但可肯定是一首詩的異傳。三年前,我曾撰文《“更無一個是男兒”考辨》(《東方早報》2013年8月25日),可以參看。在此要特别強調的是,《鑒誡錄》作成時間在後蜀時,最晚不晚于廣政中期,即950年左右。《後山詩話》所述隻是一個傳聞,所謂花蕊夫人費氏,經浦江清《花蕊夫人宮詞考證》之嚴密推求,費氏作《宮詞》基本可以否定,其人之有無,也大可懷疑(孟昶眷屬歸宋後情況,可參柳開撰《孟玄喆墓志》)。而王仁裕在前蜀亡之前夕,曾随同後主王衍君臣一行人遠幸秦州,沿途有詩。中途知後唐軍犯境,乃倉惶歸蜀,近距離目睹了前蜀君臣視國事如兒戲、最終國敗身亡的過程。前蜀亡,君臣一行被押往洛陽,王仁裕也是随從之一,親見王衍一家在長安被殺的過程。詩詠後主舉成都出降至長安被戮的過程,有自己的切膚之痛。以舊君為昏主,雖不算厚道,但是他親曆親見,也不算過分。同光三年(925)十月初,後唐已經起兵伐蜀,王衍卻于此月三日荒唐出遊,拒絕谏言,聞飛騎報軍情,仍認為是騙他停止遊衍。行到利州,知唐軍已相距不遠,方倉促逃歸。其守禦諸将,降的降,逃的逃,王衍回到成都,根本無法組織抵抗,隻能投降。“銜璧牽羊倒系旗”,寫後主出降時的具體情景。《舊五代史·僭僞王建傳》雲:“其月(十一月)二十七日,魏王至成都北五裡升仙橋,僞百官班于橋下,衍乘行輿至,素衣白馬,牽羊,草索系首,面縛銜璧,輿榇而從。”王仁裕當時應即在橋下百官行列中,故觀察仔細如此。《舊五代史·唐莊宗紀》載平蜀時,蜀中尚有軍隊十三萬,詩雲二十萬,是言其成數,詩中語不必完全準确。前蜀太祖王建自光啟間在蜀中坐大,軍力在其後三十多年間皆稱雄武,故底定一方,攻奪岐隴,實力不容小觑。但自後主王衍即位後,内有太後、太妃之弄權,外有佞臣之蠱惑,國事不理,軍政不修,未經接戰,旋踵敗亡。王仁裕目睹一切,感慨遙深。“二十萬軍高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不身曆其事,寫不出如此痛徹心腑的慘痛。

第二首見南宋末學者周密撰《浩然齋雅談》卷中:

王仁裕過關中,望春明門,乃蜀後主被誅之地,乃作詩哭之曰:“九天冥漠信沉沉,重過春明淚滿襟。齊女叫時魂已斷,杜鵑啼處血尤深。霸圖傾覆人全去,寒骨飄零草亂侵。何事不如陳叔寶?朱門流水自相臨。”

春明門是唐長安城的正東門,是往洛陽的京洛大道的起點。王衍君臣降後,奉旨于同光四年正月二日,率同其家人,包括其生母順聖太後,即浦江清考定的《花蕊夫人宮詞》作者,以及前蜀文武百官,從成都起程,往洛陽朝聖,或者說是獻俘。迤逦而行,到四月方到達長安。這三個月間,成都和洛陽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唐伐蜀的主帥是興聖太子李繼岌,為莊宗長子,但年輕而不經事,軍政大權則掌控在權相郭崇韬手中。前蜀既定,二人矛盾激化,太子誣郭欲謀反,莊宗妄信,命太子設局殺郭。此外,莊宗因猜忌又殺了另一功臣朱友謙,使在魏州擁有強大軍力的李嗣源不能自安其位,乃舉兵反叛,稱兵南指,到四月初莊宗敗亡,明宗即位。這一切雖然與王衍一行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明宗新立,天下聳動,百廢待興,哪還有精力來處理王衍一行的事情?他想,幹脆下一道诏書,将王衍一行全部在長安處死算了。幸虧經手的宦官為人厚道,知道蜀廷百官都牽家帶口,那要殺多少,于是良心發現,改了诏書中的一個字,将王衍一行之“行”字改為“家”字,僅殺王衍及其家人。所殺有多少人呢?用《錦裡耆舊傳》卷六所載歐陽彬為王衍起行時上表,包括“母親并姨舅兄弟骨肉等”人,至少也應有幾十口,即在春明門外被殺。王仁裕詩雲“重過春明”,是他親見王衍一家被殺,此時則是重過故地,感傷後主一家之被殺,作此詩吊之。首句說天地昏暗,冤氣沉沉,接着寫自己之傷感。“齊女”二句,則用齊女魂斷、杜鵑啼血的兩個典故,寫負冤之深,同情王衍一家之無辜被殺。“霸圖傾覆”,是說自王建擁有全蜀、開創大漢王朝(習稱前蜀,國名是漢)的霸圖,兩世至王衍而覆亡。“寒骨飄零草亂侵”,則雲王衍被殺後僅草草蒿埋,以至骨肉飄零,此時僅能見到荒草蕪亂。王仁裕感慨,隋滅陳時,後主陳叔寶歸降入長安後,受到禮遇,得終天年,王衍舉蜀歸降,下場如此不幸,真為他感到不平。朱門即指春明門,流水當指繞城河水,借以訴說無盡的悲哀。

這首詩的發現,無論對王衍之死,以及王仁裕對故主之同情哀悼,都具重要文獻價值。詩也寫得感情強烈,是王仁裕存世詩中較重要的一首。至于其寫作時間,大約在天成元年(926)至清泰元年(934)之間,因王仁裕其間曾數度來往長安,且任職時間較長,因而難以确知。

第三首佚詩見元人駱天骧著《類編長安志》卷五:

杜光寺,在城南杜光村,俗呼為杜光寺。本唐義善寺,貞觀十九年建,蓋杜順禅師所生之地。順解《華嚴經》,著《法界觀》,居華嚴寺,證圓寂,大師坐化,肉身連環,靈骨葬樊川華嚴塔,至今呼樊川為華嚴川。長興中,王仁裕題詩曰:“上爾高僧更不疑,夢乘龍駕落沉輝。寒暄暈映琉璃殿,曉夜摧殘毳衲衣。金體幾生傳有漏,玉容三界自無非。莓苔滿院人稀到,松畔香台野鶴飛。”

基本可以确定此詩為王仁裕長興間(930-933)任王思同西京留守判官期間所作。其時為唐明宗在位的後期,是五代最為太平的一段時間,王仁裕公私多暇,因而得以尋訪城南名區。據日本寬永刊本《開元天寶遺事》卷首所存他的自序,稱其時還曾“詢求事實,采摭民言,開元天寶之中,影響如數百件,去凡削鄙,集異編奇,總成一卷,凡一百五十九條”,與此詩為同時作。杜順(557-640),是隋唐間名僧,一生以弘傳《華嚴經》為宗旨,著作以《華嚴法界觀門》《華嚴五界止觀》最有名。他于唐太宗貞觀十四年逝世于長安城南義善寺,五年後寺名改為杜光寺,寺内建其靈骨塔,俗稱華嚴塔。王仁裕尋訪華嚴塔而題詩,贊歎杜順得到皇帝重視,得證佛業。寫他入寺瞻禮時所見所感,雖然已不複往年之全盛,但寂靜荒涼中仍能感受到往年的禅機,詩也頗為豐滿,可見他之善于寫景抒情。

最後一首見于韓國所存《太平廣記詳節》卷一○引《玉堂閑話》:

晉石高祖父事戎王,禮分甚至。此則以羅纨玉帛、瑞錦明珠,竭中華之膏血以奉之;彼則以貂皮獸鞟、瘦馬疲牛為酬酢。庚子歲,遣使獻異獸十數頭,巨于貆而小于貉,兔頭狐尾,猱颡狖掌,其名耶孤兒。北方異類,華夏所無,其肉鮮肥,可登鼎俎。晉祖不忍炮燔,敕使寘于沙台院,穴而畜之,仍令山僧豢養。自後蕃衍,其數漸多,沙台為其穿穴,迨将半矣。都下往而觀之者,冠蓋相望。司封郎中王仁裕為其不祥之物,因著歌行一篇,題于沙台院西垣以志之。其歌曰:“北方有獸生寒碛,怪質奇形狀不得。如貆如貉不貆貉,狖指兔頭猴颡額。善拏攫,能跳擲,中華有眼未曾識。天驕貴族用充庖,鳳髓龍肝何所直。彼中君長重歡盟,藉手将通兩國情。方木匣身皮鎖項,萬裡迢迢歸帝城。黃龍殿前初放出,乍對天威争股栗。形軀無複望生全,相顧皆為機上物。懼鼎俎,畏犧牲,天子仁慈不忍烹。送在沙台深穴裡,永教閑處放生長。郊外野僧黯物情,朝晡豢養遵明聖。澤廣羅疏天地寬,從此不憂傷性命。同華夷,共胡越,粒食陶居何快活。雖感君王有密恩,言語不通無所說。鑿垣牆,寘陵阙,生子生孫更無歇。如是孳蕃歲月多,兼恐中原總為穴。耶孤兒,耶孤兒,語淺義深安得知。”愚嘗竊議之曰:“耶者,胡王也;兒者,晉主也。言耶孤兒,乃父辜其子也。”其後,戎王犯阙,劫晉主,據神州,四海百郡皆為犬戎之窟穴,耶孤兒先兆,可謂明矣。

《文學遺産》2002年第4期張國風文《韓國所藏〈太平廣記詳節〉的文獻價值》最早介紹此詩,但錄文稍有誤失,本文據韓國原本校錄。“永教閑處放生長”一句之“生長”二字,疑當作“長生”。中土所存《太平廣記》刻本,以談本最著名,另有明清鈔本、校本多種,稍有缺卷,上引一節則各本皆無。《太平廣記詳節》凡四十卷,為《太平廣記》之選本,此節适存,足補中土各本之缺。《玉堂閑話》即為王仁裕撰,原書凡自己親曆見聞之事,皆作第一人稱叙述。但《太平廣記》收入時,則多改為第三人稱。“司封郎中王仁裕為其不祥之物”一句,在《玉堂閑話》中當作“餘時為司封郎中,為其不祥之物”之類。“愚嘗竊議之”即改寫未盡者。

後唐明宗去世後,繼任者闵帝李從厚為人暗弱,帝位為明宗養子李從珂即唐末帝所奪。明宗婿石敬瑭擁有河東強藩,與末帝交惡後,乃引契丹為助,以割讓燕雲十六州之代價,使契丹助己,擊敗末帝,取而代之,世稱晉高祖,對契丹則稱兒皇帝。王仁裕初仕唐末帝而得信任,入晉後并不太得志。高祖在位近六年,與契丹保持相對平和之關系,互有贈饋,來往相望于途。庚子為天福五年(940),契丹贈晉異獸耶孤兒十多頭。耶孤兒形體介于貆與貉之間,從“其肉鮮肥”來說,可能是今内外蒙古一帶所出之動物,可能為狗獾、浣熊之類,非中原所有,在契丹主或僅是贈異獸以供晉主嘗鮮之行為,晉主則視為稀罕物,且為契丹主所贈,不敢造次,乃于皇家苑囿之沙台苑,令山僧豢養。五六年間,此獸繁殖迅速,蕃衍漸多,又善穴洞,成為京郊奇觀。

王仁裕感其事,作歌行以詠其事,其詩體則近乎新樂府。王仁裕存世詩歌以七律為多,此詩是惟一的歌行體作品。詩作于晉亡後,最大可能為寫于後漢間。除叙述此獸之體貌、習性,以及契丹與晉之間的饋贈來往外,王仁裕特别感慨此獸在中原生存發展能力之強,五六年間即孳育衆多。“同華夷,共胡越,粒食陶居何快活”。“鑿垣牆,寘陵阙,生子生孫更無歇。如是孳蕃歲月多,兼恐中原總為穴”。他沒有在此感受到胡越共存的欣慰,而是強烈地感到異族文化入侵中原的危機感,并将其與開運末晉與契丹從交惡到開戰,終至戎主率軍南侵,犯阙滅晉,幾乎要建立中原王朝。王仁裕從這段劇烈的變動中,認為耶孤兒雖是異類,但足為契丹滅晉之先兆,且特别提醒中原士女對此要有強烈的危機感。

本詩的可貴之處,不僅讓我們看到王仁裕詩作的另一面,也看到以沙陀族為主體建立的後唐、後晉王朝,此時已經俨然以中原王朝漢文化中心自居,且對契丹之入侵中原,抱有強烈的敵視态度。到宋初,此風越演越烈,在區分夷夏、強調正統的口号下,開創宋文化的中華本位立場,而北魏至隋唐以來的胡姓各族,皆一律成為華夏之正宗。導源宋初而後世漸盛的楊家将故事中,佘(即折)、穆、呼延諸胡姓,以及長期與胡人通婚,且在北漢與契丹長期合作的楊家,都在民族戰場上成為漢族的民族英雄。胡風之漸,中原之變,王仁裕在這段叙事及詠耶孤兒的長詩中,不自覺地加以宣洩,恰表達了曆史的某些獨特觀察。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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