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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頭珍賞:作為藝術品的明代書籍

時間:2024-11-08 11:48:27

如果讓我為明代出版史拎出一個關鍵詞,我首先想到的是“藝術”。其實,最先發現這個關鍵詞的不是我,我這篇效颦時賢之作,打算從三個方面分析明代出版的藝術化傾向。

一佞宋:對書籍審美價值的新認知

明代是一個充分認識到書籍審美價值的時代。這主要體現在對宋版書的态度上,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就有“藏書貴宋刻”之說。

明人對宋椠的寶重珍愛可以通過幾個著名的藏書故事體現出來。

第一個故事是美婢換書。見于吳翌鳳《遜志堂雜鈔》:“嘉靖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書,尤愛宋時镂闆。訪得吳門故家有宋椠袁宏《後漢紀》,系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先生手評,飾以古錦玉簽,遂以一美婢易之。蓋非此不能得也。婢臨行,題詩于壁,曰:‘無端割愛出深閨,猶勝前人換馬時。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風吹盡道旁枝。’吉士見詩惋惜,未幾捐館。”這個故事流傳很廣,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亦雲:“朱承爵字子儋,據《列朝詩集小傳》,知為江陰人。世傳有以愛妾換宋刻《漢書》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為其所珍重若斯。”所記故實大緻不差,隻是誤“朱大韶”為“朱承爵”了。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引用吳翌鳳所記,并評曰:“夫以愛妾美婢換書,事似風雅,實則近于殺風景,此則佞宋之癖,入于膏肓。其為不情之舉,殆有不可理論者矣。”圖1杜堇《玩古圖》中書籍與鼎彜同為案頭珍玩第二個故事是鬻莊換書。見于《天祿琳琅》所載王世貞作宋椠《漢書》跋,雲:“餘平生所購《周易》《禮記》《毛詩》《左傳》《史記》《三國志》《唐書》之類,過三千馀卷,皆宋本精絕。最後班範二書,尤為諸本之冠。前有趙吳興小像,當是吳興家入吾郡陸太宰,又轉入顧光祿。餘失一莊而得之。”錢謙益《牧齋有學集》亦有記:“趙吳興家藏宋椠兩漢書,王弇州先生鬻一莊得之陸水邨太宰家。”故實亦不差,隻是誤“顧光祿”(即顧從禮)為“陸太宰”(陸完)了。

第三個故事是錢謙益與宋椠《漢書》。《牧齋初學集》有《跋前後漢書》,雲:“趙文敏家藏前漢書,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倉王司寇得之吳中陸太宰家。餘以千金從徽人贖出,藏弆二十馀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謝象三。床頭黃金盡,生平第一殺風景事也。此書去我之日,殊難為懷,李後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對宮娥’一段凄涼景色,約略相似。”關于此事,陳寅恪在《柳如是别傳》中有段精彩評說,雲:“牧齋平生有二尤物。一為兩《漢書》,一為河東君。其間互有關聯,已如上述。趙文敏家《漢書》雖能經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禮拜’,然以築阿雲金屋绛雲樓之故,不得不割愛鬻于情敵之謝三賓,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東君,則奪之謝三賓之手,‘每日焚香禮拜’達二十五年之久,身沒之後終能使人感激殺身相殉。”

在明代文化人的生活中,宋椠與書畫鼎彜,都是珍奇的古玩,不僅見于杜堇的《玩古圖》,亦見于李日華的《戲評古次第》。《玩古圖》中,宋椠與書畫、鼎彜、瓷器、玉器等同為案頭珍賞。《戲評古次第》則把“宋精闆書”與書畫、鼎彜、古玉、古硯、古琴、古劍等相提并論。

佞宋,把宋椠與美人、莊園、古物相聯系,不僅體現了明人對書籍審美價值的新認知,而且對明代出版之兩翼——書刻和版畫——也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圖2明崇祯年間十竹齋彩色套印本《十竹齋畫譜》書影

二書刻:從“字畫如寫”到“宋體字”

宋人刻書,“字畫如寫”(高濂《遵生八箋》),“大都書寫肥細有則,佳者有歐、柳筆法”(文震亨《長物志》),一般是用顔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的字體書寫上版,猶如字帖。這一特點,也為明代的文化人所向往,他們甚至把宋椠書刻與法帖視為一律。謝肇淛在《五雜組》中就說:“書所以貴宋闆者,不惟點畫無訛,亦且箋刻良好,若法帖然。”羅文瑞在題宋椠《草窗韻語》時亦雲:“有此宋版佳刻,世所罕見,當為法帖中求也。”

“字畫如寫”的觀念,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明代初期的書刻面貌。如缪詠禾在《明代出版史稿》中所說:“明初刻書用的是楷體。所謂楷體,指顔柳歐趙等的正楷字體。有些書是名人書寫後上版的,如洪武十年(1377)出版的《宋學士文粹》是由宋濂的門人鄭濟、林靜、方孝孺等五人書寫的。在四種楷體中,以顔體為多。其原因為顔體結構飽滿,筆畫疏朗,字形方正,奏刀方便,閱讀起來也清楚。而柳體則中宮内斂,刻刀困難,而且刷印時中宮筆畫密集部分容易因墨滞而造成筆畫相連,所以用者較少。經廠本則多用趙體,也有用沈度字體的,帶有一點行書的味道。”圖3明崇祯十七年十竹齋彩色套印本《十竹齋箋譜》書影

圖4明萬曆四十七年刻本《西湖遊覽志》書影關于書法與明代版刻的密切關系,牟複禮、朱鴻林合著的《書法與古籍》也再三論及,在此就不一一引述了。

有些翻宋和仿宋的明刻本,書刻質量不亞于宋椠,常常被不良書賈冒充宋版,以射重利。比如袁褧嘉趣堂翻宋刻本《六家文選》、趙均小宛堂仿宋刻本《玉台新詠》等,就時有此類遭遇。

從明代中期開始,書刻中出現了一種新字體。如錢泳《履園叢話》所記:“有明中葉,寫書匠改為方筆,非顔非歐,已不成字。”這種非顔非歐的字體,刻闆方正,筆畫簡單,橫細直粗,少見弧度,不僅易于識别,書寫的規律性也比較強。所以,不必名家操觚,即使一般的匠人也可以寫得像模像樣。加之奏刀方便,逐漸成為刻書的主流。這種和宋代書刻風馬牛不相及的字體,卻被稱為“宋體”(圖3、圖4)。正如蒲松齡所記:“隆萬時,有書工專寫膚郭字樣,謂之宋體。刊本有宋體字,蓋昉于此。”

張秀民在《中國印刷史》中說:“這類膚郭方筆字,當時稱‘宋體’,或稱‘宋闆字’,或稱‘宋字樣’,又稱‘匠體字’。其實它與真正宋版字毫無相同之處。筆者曾翻閱了現存宋版書近四百種,從未發現此類呆闆不靈的方塊字,所以應改稱‘明體字’或‘明朝字’,比較名副其實。”

把“明體字”叫“宋體字”,也算明代出版“佞宋”的一個有力例證吧。我們今天認為宋體字“呆闆不靈”,明人卻以為“字貴宋體,取其端楷莊嚴,可垂永久”(《狀元圖考》凡例)。

三版畫:從插圖到畫本

在為《北平箋譜》作序時,魯迅說:“宋人刻本,則由今所見醫書佛典,時有圖形;或以辨物,或以起信,圖史之體具矣。降至明代,為用愈宏,小說傳奇,每作出相,或拙如畫沙,或細于擘發,亦有畫譜,累次套印,文彩絢爛,奪人目睛,是為木刻之盛世。”

魯迅以明代“為木刻之盛世”,實非過譽。鄭振铎的名著《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共有十二章,竟有四章是寫明代的,章目分别為:明初的木刻畫(1368-1521)、光芒萬丈的萬曆時代(1573-1630)、徽派的木刻畫家們(15821653)、明末的木刻畫(1621-1644)。還有一章:彩色木刻畫的創作(15941934),也以明代為重頭。可以不誇張地說,明代版畫占據了中國木刻畫史的半壁江山。

宋元刻本也不乏版畫插圖,但大都是文字的附庸,無足輕重。到了明代,這一狀況有了大反轉,版畫突然喧賓奪主,幾乎成為刻書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關于明代版畫,張秀民在《中國印刷史》中有段精彩論述,迻錄于茲:“明代印刷史上特色之一是版畫的發達。插圖書籍一書少或數幅、數十幅,甚至一兩百幅。不特數量大,而質量又往往超宋轶元,達到版畫藝術的高峰。插圖或為上圖下文的連環畫,或插在每一回目或正文中間,而以集中附在卷首的為多。明成、弘以後,民間說唱、詞話、小說、戲曲廣泛流行。出版家為了迎合讀者的喜好,推廣銷路,無不冠圖,所謂‘古今傳奇行于世者.靡不有圖’。天啟間插圖‘戲曲無圖,便滞不行,故不憚仿摹,以資玩賞,所謂未能免俗,聊複爾爾’。插圖能增加圖書的趣味性,幫助理解正文的内容,提高讀者興趣,雅俗共賞,受到廣大讀者的擁護,故明季附圖的書籍成為一時時尚。勾心鬥角,精心雕镂,巧奪天工,俾觀者目眩心飛,以迎時好,因此書名上多冠有纂圖、繪像、繡像、全像、圖像、出像、全相、出相、補相等字樣,以廣招徕,以萬曆、天啟、崇祯年間最為風行,光輝燦爛,呈百花齊放的局面。”

明代版畫中,最引人矚目的還是畫本。畫本大緻可分三類,第一類是像傳,比較著名的有《曆代古人像贊》、《人鏡陽秋》《帝鑒圖說》《狀元圖考》《列仙全傳》等;第二類是名勝圖繪,比較重要的有《湖山勝概》《海内奇觀》《金陵圖詠》《名山圖》等;第三類是畫譜,值得一提的有《顧氏畫譜》《唐詩畫譜》《詩馀畫譜》《十竹齋書畫譜》《十竹齋箋譜》《方氏墨譜》《程氏墨苑》等。圖5明弘治十一年刻本《曆代古人像贊》中的黃帝像在這些畫本中,《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應該被拎出來作簡略的介紹。鄭振铎說:“這兩部彩色木刻畫集,《書畫譜》與《箋譜》不僅在彩印木刻的技術上創造了許多新的東西,而且,後來的彩色木刻竟也沒有超越過他的。我們可以說。這兩部書足以表現中國古代木刻畫史上最高的成就。”(《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主要歸功于十竹齋的兩項核心技術:饾版和拱花。

所謂“饾版”,就是根據畫稿設色的深淺濃淡,制作出多塊饾饤大小的刻版,然後由淺到深,一遍遍地印刷,直至取得理想的效果。所謂“拱花”,就是要在紙面上造成浮雕的效果。先要把有凸起的雕版置于紙下,然後用木椎敲打,讓紋路浮現于紙上。

提到版畫,不能不提及刻工。以往的版畫史,為“刻工中心論”所充斥,認為刻工在版畫創作中居于中心地位。藝術史學者董捷通過他的研究颠覆了這一觀念。他提出兩個有力的論據,其一,在版畫創作過程中,畫與刻常常是分離的。不同的刻工刻同一畫工的畫稿,在風格上并無明顯差異。其二,同一刻工刻不同畫工的畫稿,風格差異會相當大。一直持“刻工中心論”的前輩版畫學者周蕪也發現過這種現象,就是徽州籍刻工黃應光的版畫風格迥異。董捷進而指出在版畫創作中處于真正主導地位的是刻書家(即主持書籍刊刻的人),并非刻工。

董捷還對“徽州版畫”的概念提出了質疑。前輩版畫學者周蕪定義“徽州版畫”時有雲:“廣義地說,凡是徽州人(包括書坊主人、畫家、刻工及印刷者)從事刻印版畫書籍的都算徽州版畫;狹義地說,是指在徽州本土刻印的版畫書籍,才算徽州版畫。”但董捷發現狹義的标準在以周蕪為代表的“徽州版畫”論者那裡,從來沒有用過。《徽州版畫史論集》可謂包羅萬象,“從明初到萬曆、天啟、崇祯,從徽州到杭州、湖州、蘇州,從玩虎軒到容與堂、師儉堂、十竹齋,從汪耕到蔡沖寰、王文衡、陳洪绶,一部版畫史差不多搜羅殆盡”。把這些千姿百态的版畫歸為一個流派顯然是不合理的。

我曾和常州藏書家蔣偉平老師聊到董捷的著作和觀點。蔣老師說:“不能因為徽州刻工參與了版畫的後期制作,就把版畫叫徽州版畫,正如我們不能把四川民工在全國各地造的房子都叫四川民居一樣。一部書配什麼風格的版畫,是出品人和畫工決定的,刻工隻是忠實的傳遞出品人的意圖。”真隽人妙語,堪發一噱。

四馀論1612年,吳汝绾為《詩馀畫譜》作序,說:“彼案頭展玩,流連光景,益益浸浸乎情不自己,豈不可興、可觀乎?”

1631年,人瑞堂刊印《隋炀帝豔史》,凡例有雲:“茲編特懇名手妙筆,傳神阿睹,曲盡其妙。展卷而奇情豔态,勃勃如生,不啻顧虎頭、吳道子之對面,豈非詞家韻事、案頭珍賞哉。”

看來在明人的生活裡,很多書籍都是娛目怡情的案頭珍賞,是藝術品。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學院、常州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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