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籍《入若耶溪》是一首在中國詩歌史上有特殊地位的詩: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此詩在當時享有盛名:“王籍《入若耶溪》詩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獨絕,物無異議。簡文諷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複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範陽盧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詩》雲:‘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嘩也。’吾每歎此解有情緻。籍詩生于此意耳。”(顔之推《顔氏家訓·文章》)這個記載和評論很耐人尋味。它首先說明此詩一出,南北傳誦。尤其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獨絕。顔之推的解釋也很有意思,他認為這一聯出自“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也很有眼光。“馬鳴”與“旆旌”一動一靜,一喧一谧,正好成為對照。但這種對照還顯得生硬,不如王籍的詩來得自然。“蟬噪”“鳥鳴”是虛景,為襯托“林靜”“山幽”這個實景而存在。“蟬噪”與“林靜”、“鳥鳴”與“山幽”,形成了鮮明對比,它們之間完全是相反的,這一點與“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相比更為明顯,也說明了作者運用對比的意識。“噪”與“鳴”可以說倍增山林之幽靜。
此詩一出,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怎麼寫靜。靜是不好寫的,陶淵明這樣寫靜:“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以無寫無,以靜寫靜,得到的隻是一片虛空。
而王籍以後的人寫靜便是一片生機。如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鹿柴》)王維深得“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奧妙,以“人語”襯托“空山”,出現了一幅幽靜的圖畫。更使人難以忘懷的是後兩句:“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由光影的回照而更顯出深林的寂寞。那一縷返照在青苔上的陽光,正在紛紛大千世界之外。“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相比,這首詩更含蓄,景色更明媚,更空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以動襯靜。“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則雖曰無人,實則描寫了芙蓉花的自然狀态,其開與落仿佛很熱鬧,又仿佛很寂靜。寂寞者得其寂寞,恬然者得其恬然,既感受到自然的永恒生機,又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寂寞。
還有韋應物的《滁洲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鹂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開始兩句頗為幽靜:一個“幽”字,一個“深”字。後面兩句突然變了,變得很熱鬧。急迫的春雨,打在無人的舟上,打在澗上,打在地上。這是一幅逼真的春雨圖,然而多麼安靜!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是一脈相承的。
有意思的是,魯迅曾這樣寫靜:“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藥》)“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孤獨者》)魯迅寫靜,寫出了與古詩别樣的靜,與古詩靜中有盎然的生機不同,這個靜要麼是死寂的靜,要麼是孤獨無奈的靜。但寫靜的方法還是以動來襯托靜,别無他法。
二
原因就在于這裡其實涉及到所謂的虛實相生,正是中國古詩普遍運用的一種營造意境、創造良好藝術效果的一種藝術手法。虛實可以看作意象的一種對立、對比、相反而又相成的現象。比如,正面描寫是實,側面可以是虛;可接觸者可看作實,不可接觸者就是虛;眼中所見是實,心中所想可以是虛。王夫之所說的“使在遠者近”,遠近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虛實關系,等等。前面的以動寫靜其實就是虛實相生的一種最明顯的寫法。在那幾首詩裡,動可以看作是陪襯,是虛寫,而靜可以看作是描寫的目的,是實境。正是這些虛實關系的運用,形成了中國詩所特有的意境。
而詩歌進入唐代,虛實關系不僅得到普遍的運用,而且虛實相生的手法也趨于多樣化。如王維《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藹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衆壑殊。
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
王夫之評說:“結語亦以形其闊大,妙在脫卸,勿但作詩中畫觀也。”“如終南之闊大,則以‘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顯之。”(《唐詩評選》卷三)确實,王維詩的妙處正在于前後的對比。一極大,一極小,更顯出終南山之闊大。這樣的詩就很有意境了。
賀知章《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春風為虛,細葉為實,一虛一實,倍增清新之感。賀知章《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裡處處有虛實。“少小離家”是虛,“老大回”是實;此時之兒童是實,彼時之“少小離家”是虛;兒童作為主人是實,遠來之客又是虛。如此時空交錯,怎不令人感歎。再如,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望月懷遠》),虛實之間,獲得美妙的平衡。
即以孟浩然《宿建德江》為例:“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則每一句都有張有弛,有起有落,有遠有近,有虛有實。試和謝眺的“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相比,也有差别。謝眺的詩,純為遠景。
另外,王昌齡《出塞》,王維《終南山》《鳥鳴澗》《竹裡館》《辛夷塢》,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靜夜思》《将進酒》《望廬山瀑布》《早發白帝城》,莫不是虛實相生的典範。
其他如張繼《楓橋夜泊》,劉長卿《送靈澈上人》,杜甫《江南逢李龜年》,韋應物《滁州西澗》,盧綸《塞下曲》,崔護《題都城南莊》,王建《雨過山村》,劉禹錫《石頭城》《烏衣巷》,柳宗元《江雪》,元稹《行宮》,杜牧《江南春絕句》《山行》《秋夕》《清明》,溫庭筠《商山早行》,李商隐《夜雨寄北》《錦瑟》《嫦娥》《樂遊原》,韋莊《台城》……這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名篇。
再如庾信《枯樹賦》中引桓溫所言:“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怆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裡“樹”與“人”形成對比,一對比便有虛實。一虛一實,令人感慨百端,頓覺言外有意。而明代歸有光《項脊軒志》結尾則更是不同:“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裡仍是“樹”與“人”的對比,但“人”卻不再出現。不再是“人”何以堪,而是以樹始,以樹終。這就是化實為虛。
可以說,中國詩歌的意境乃是到了唐代才真正得到了完美的實現。“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曉》為什麼隻有二十字,卻味之不厭?其奧妙正在“花落知多少”的“知”字。一“知”字,則化目見為揣測,化實在為虛拟,令人在悠悠情思中遐想不已。“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楓橋夜泊》為什麼千百年來鐘聲猶在耳邊?則在此鐘聲中,一切皆化而為虛矣。人在何處?船在何處?而詩人的情懷則曆曆可見。
劉禹錫《石頭城》:“山國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故國猶在,月亦舊時,潮打空城能不寂寞?《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燕非王謝之燕,其為愚人亦可知矣。而此虛實之間,感傷愈增。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何以明月為秦時明月?何以關為漢時之關?此則明月與關化為虛境矣!真乃邊關雄偉,滄桑如畫。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明月是實,故鄉為虛。不言思故鄉之人,故鄉之山,故鄉之水,而以故鄉一言以蔽之。言短意長,動人心弦。
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究其實,“輕舟已過萬重山”,仍是化實為虛。中國詩歌到了唐代,真正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顯然不是偶然的。正如嶽飛對宗澤問的名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謂也。
(作者單位: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