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後:川西北羌區的春節
對于中國老百姓來說,辭舊迎新的春節可謂影響面最廣的節日,其發源于漢族地區,也傳播到少數民族地區。在多民族共居的中國,地處漢、藏之間的川西北羌族,受兄弟民族文化影響,也有過春節的習俗。“羌”是族名見于甲骨文的古老族群,川西北自稱“爾瑪”的羌人生活在高山深谷地帶,保留着古老的傳統,他們習慣把本民族的羌年稱為“小年”而稱春節為“大年”。如汶川雁門一帶,“羌族每年以十月為歲首,農曆十月初一日即為年節,以前這稱為小年,以别于與漢族相同的春節”(《羌族社會曆史調查》,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63頁)。熱熱鬧鬧過春節的氣氛,從20世紀80年代采錄于茂縣鳳儀鎮的歌謠《過年》中不難感受:“啊!過年啊!過年啊!過年耍龍啊!過年啊!隊形變化要合适,拉開些!變化合适就像孔雀開屏一樣好看。過年啊!過年啊!龍燈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好看,好看喲,好熱鬧呀!”(《羌族口頭遺産集成·民間歌謠卷》,中國文聯出版社,2009,33頁)另一首竹馬花燈調《香燈》也唱道:“正月去看燈,看的是什麼燈?正月裡看的是元宵燈……”(《羌族口頭遺産集成·民間歌謠卷》,61頁)1986年采錄于北川縣擂鼓鎮貓兒石村(災後重建的吉娜羌寨前身)的歌謠《正月裡是新年》唱道:“正月裡,是新年,龍燈獅子采蓮船,路上行人千千萬,碰到一個小少年……”(《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北川縣資料集》下冊,北川縣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編委會編印,1987,50頁)還有一首采錄于該縣片口鄉保爾村的民歌也唱道:“正月裡,是新年,六六燈盞挂堂前;六六燈盞堂前挂,上拜祖宗下拜年。”(《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北川縣資料集》下冊,183頁)2016年7月至8月間,我們在汶川綿虒羌鋒為78歲老釋比王治升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羌年之國家傳承人口述史攝錄,他也屢屢給我們講述春節寨子裡的耍龍燈習俗,村民們至今對此俗津津樂道。汶川龍溪東門寨殺年豬的熱鬧場面目前中國唯一的羌族聚居區在川西北岷江及涪江上遊,核心縣包括汶川、茂縣、理縣、北川。據《茂汶羌族自治縣志》介紹,境内民間除了爾瑪人的羌曆年、祭山會、歌仙節之外,也過春節、清明、端午、中秋等。其中,春節習俗有:臘月二十三打掃“揚塵”,三十晚上燒豬頭敬家神,一家人團聚吃團年飯。除夕夜,飲咂酒,守歲。正月初一,不動刀,不背水,請親友來家吃酒,分送豬肚等内髒給親友,晚上祭祀神靈、祖先。正月初三掃墓,初二、初四拜年,初五、初八衆家聚會,飲咂酒,唱年歌,跳薩朗。到了紅紅火火鬧元宵的正月十五,人們興高采烈地唱燈跳燈,有馬馬燈、龍燈、牛燈以及采蓮船、舞獅子等等,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鞭炮,吃湯圓。爾瑪人的唱燈跳燈作為民俗藝術,如茂縣的馬馬燈、北川的許家灣花燈戲等,是漢、羌之間長期族群互動和文化交融的産物,其由來亦久,如前述志書所言:“龍舞(龍燈)、獅舞、馬馬燈、采蓮船、霸王鞭之類民間傳統節日期表演藝術,縣境各鄉(村)流傳甚久。以鑼鼓、唢呐等打擊樂伴奏,場面宏大,氣氛熱烈。”(《茂汶羌族自治縣志》,四川辭書出版社,1997,632頁)又據汶川地方文獻記載,雁門地區春節期間有龍燈、獅燈、花燈等遊演各村寨,燈班每到一處,先拜廟後耍燈,祈福求吉,表演的劇目有《正月去看燈》《朝賀廟宇宴》等。上述《過年》歌謠,也點出了當地民間正月裡的觀燈、耍燈、唱燈戲習俗。羌族的“白石崇拜”很有名,在茂縣東路土門地區,臘月三十和正月初五、十五民間要舉行“打醋堂”儀式,将三塊白石燒紅放入水瓢,再加入柏樹枝與醋,然後端着水瓢從神龛下開始繞屋内行走,意在蕩滌一切污穢。在汶川綿虒的簇頭、溝頭等羌族村寨,大年三十晚上,要由當家老人掌刀切三片肉敬獻在神龛上,第一片敬神,第二片敬祖,第三片敬六畜,然後是一家人吃團年肉,歡度節日。位于岷江支流雜谷腦河流域的理縣為藏、羌結合部,據《理縣志·社會風土》篇記載,當地民間過年一般從臘月三十日(月小則臘月二十九日)開始,“藏、羌民族除夕日還必先去墓地祭祖。中午開始貼‘門神’、春聯,獻團圓飯時要放鞭炮”,通宵達旦守歲,“羌民要去屋頂祭獻‘白石神’”,而“藏民則在屋頂小石塔内燒起柏煙祈禱”(《理縣志》,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752-753頁),等等。春節期間的北川縣城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後,随着災後重建的開展,對“羌”文化的符号彰顯受到方方面面的重視,尤其見于年節習俗。2012年1月24日,農曆壬辰年正月初二,筆者來到北川羌族自治縣,先到了縣城“巴拿恰”(羌語讀音,指集市),随後去了吉娜羌寨,體驗當地過春節的氣氛。新縣城路口,禹王橋對面,巨大的紅色廣告牌上寫着“慶新春,迎龍年,今年過年到北川”。巴拿恰街頭,随處可見同樣言語的海報。“過年到北川”,當地是憑借什麼來吸引遊客呢?當然是區别于其他地方的羌族傳統文化。這次,在巴拿恰、吉娜寨,除了薩朗、羊皮鼓舞等帶有爾瑪人特色的群衆性活動,以及新打造的大型歌舞《禹羌部落》,筆者感受深的還有冠以“羌”“禹”“爾瑪”“北川”字樣的種種飲食打造,如“羌酒”“羌紅福”“羌紅咂酒”“北羌皇粑”“北川荞涼粉”“羌族苦荞茶”“北川玉米酒”等。店鋪裡,竹筒酒标簽印着漢字注音的羌語“日麥西阿紮思咕恩婀裡哦咯比嗚咕納哈魯”,意為“請喝一碗美酒,祝您全家吉祥安康”。有的攤位寫着“免費喝酒”,意在招引遊客品嘗;有的攤位寫着“像喝茶一樣喝咂酒”,點出羌人飲酒豪放的特點……“非遺節”上的羌文化展闆
正月初五:男兒狩獵的“俄苴節”
當地羌族在過年時不乏好的項目,如在茂縣曲谷的村寨中,除了已名播遐迩的以婦女為主的“瓦爾俄足”,還有“基勒俄足”(又稱“基勒俄苴”或“俄苴節”),後者以男兒參與為主,今天又被人們稱為羌族的狩獵節,就是一個涉及爾瑪人的生态保護意識的好項目。從尊重“地方性知識”的文化保護理念來看,這個項目有神奇的傳說故事,有傳承的民俗活動,有積極的價值意義,是一個堪稱“人無我有”的具備民族和地方特色的非遺項目,其中蘊含的生态保護意識跟當今人類社會所倡導的生态保護觀念也是息息相通的。茂縣曲谷屬于北部羌區,該鄉河壩村娃娃寨正月初五有羌族傳統的“俄苴節”。若說“瓦爾俄足”是女性的節日,“基勒俄苴”則是男子的節日。屆時,人們在釋比率領下宰羊祭神,紀念英雄,開展射獵比賽,等等。按照習俗,成年男子帶上用面粉烤制的具有象征意義的野豬、獐子等獸形馍馍,背上弓箭來到活動場所進行“狩獵”比賽,箭法高超者受到大家推崇,射中的“獵物”由在場的人們共同分享。婦女們則備好酒菜,載歌載舞迎接獵手歸來。
“俄苴”意為“初五”,這一天,既是新年伊始“開山祭日”,又是羌族男子“取火、狩獵”紀念日……是羌人向天神、山神和祖先求财、求福、求平安吉祥之日。根據民間傳說,很久以前,有個羌人叫洪木基,身強力壯的他擅長狩獵,樂于助人,打來獵物都會跟部落成員分享,受到大家尊崇。後來,本領越發高強的他不用弓箭就能捉住走獸,後者遇上他便無法逃生。久而久之,人們擔心山林中的野獸會被獵殺幹淨,勸洪木基住手,但他不聽,人們隻好祈求天神阿巴思來約束他。天神取走了洪木基的膝蓋骨,并用面團替代之。從此,洪木基搬入山林,獨自在岩洞中忏悔、修煉。母親想念洪木基,上山找兒子回家。即将修煉成仙的洪木基忌行不潔之地,便叫母親走在前面,把道路清掃幹淨。母親邊走邊掃,到了離寨子不遠處,又累又餓的她實在掃不動了,打算回家吃飯休息一下再來。沒想到洪木基已趕上來,結果被道路邊未清掃的狗糞穢氣所傷,死在路上……為了紀念這位狩獵英雄,人們在他死去的地方建起一座塔子,并且将正月初五定為紀念日,年年舉行活動,既感謝天神阿巴思賜予羌人賴以生存的百獸,又敬奉能悔過自新的狩獵英雄洪木基,同時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提醒人們要尊重自然、保持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
以上關于狩獵和節日的故事,傳遞出爾瑪人重要的生活理念和正面的文化内涵。洪木基作為英雄為羌民所崇拜,但他對動物的過度獵殺招緻大家的反對。考察該習俗可知,如今以馍馍代替獵物舉行狩獵比賽,這儀式是經過演變的。據當地老人講,過去是在祭祀後真的開始狩獵比賽,誰家男人捕獲的動物越多就意味着誰家今年更幸福。後來,人們意識到山林中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少,不能再随意獵殺了,于是便有了在俄苴節以獵槍射擊獸形馍馍的變通辦法,同時又使古老習俗得以保留。據《茂汶羌族自治縣志》卷二十四記載:“每年正月初七,羌族青年各持獵槍弓弩,到開闊地比賽槍法,表演‘一槍打飛鳥,一槍擊飛餅’的射擊項目。靶子用麥面包餡做成小獸,誰能射中面獸,标志着來年大吉、狩獵順利,并将擊中的面獸分給在場人共享。”(《茂汶羌族自治縣志》,540-541頁)而在茂縣三龍鄉河心壩村,按照傳統習俗是在正月十七敬拜獵神,家家戶戶的男子們也是用麥面烤制野豬、獐子等獸形馍馍作為祭品,祭祀後攜之去村寨附近的岩上舉行打靶儀式(獵槍裡不裝鐵砂,隻裝黃豆),打中一個吃一個,謂之吃“野獸肉”……前些年,有新華社記者報道曲谷的基勒俄苴節時,使用的标題便是《尊重自然祈求幸福——羌族百姓歡度俄苴節》。毋庸置疑,尊重自然的意識在爾瑪人的生活及習俗中處處可見,俄苴慶典在羌地村寨年年舉辦,正起着不斷強化這種意識的積極作用(參李祥林《從民間信仰看川西北爾瑪人的生态意識》,《民俗研究》2015年第6期)。
正月初七:村寨跳甲“喲咪節”
農曆正月初七,是茂縣太平鄉這個名為“牛尾巴”(羌語讀音為“爍古”,清道光《茂州志》卷二“裡甲·新編四裡寨落”有“牛尾巴”)的羌寨的傳統節日(在村民心目中,此乃“人的節日”)。節日慶典上,村民們根據習俗舉行“跳甲”。上午,陽光燦爛,上寨和下寨的男子握刀扛槍列隊行進,一邊大聲吼着,一邊你高我低地唱着多聲部民歌,兩支隊伍在北邊村口彙合後轉圈舞蹈,然後穿過寨子,走向村南山腳處的神樹林。茂密的林子中央,以一棵枝幹蒼虬、插着彩色神旗的老樹為中心,人們虔誠地繞樹祭拜,然後盡情地歌舞歡樂。除了男子跳甲、節日舞龍、女子表現生産生活的舞蹈之外,還有四位村民(二男二女)專門演唱多聲部民歌(如今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的羌族多聲部民歌,主要是根據松潘小姓羌族鄉申報的。其實,在岷江上遊茂縣、黑水、松潘三縣交界地帶,多聲部演唱的民歌在民族村寨百姓中多有存留,與松潘鎮坪相鄰的牛尾羌寨亦在其列)。身着節日盛裝的村民們扶老攜幼,紛紛來到神樹林,婦女們還用背篼背來了火鍋、木炭和大大的烤馍,蕨苔、核桃花等各色山野蔬菜,以及金黃誘人的豬膘肉、臘香腸等。在祈福儀式、唱歌跳舞之後,按照習俗大家要在這裡聚餐。牛尾寨村裡的男子手舉刀槍舉行“跳甲”牛尾寨76歲尤姓老人告訴我們,當地羌語“喲咪”就是跳甲(铠甲舞),正月初七是人過年的日子,跳甲祭神、祈福求吉是牛尾寨的老傳統。跳甲在當地稱“喲咪熱”(羌語“熱”是舞的意思),該節名稱即由此而來。老人說,13歲以上的男子都要參加跳甲,按照年齡依次排隊,年長者走在前面。牛尾寨位于茂縣北部,岷江西岸,距離縣城70公裡左右,過了疊溪海子不遠便是,海拔2200米至2800米,是通往九寨溝道路上保存铠甲舞、多聲部民歌以及火葬習俗等較好的羌寨。關于該寨名稱有多種傳說,其一是說當年被攻打的這個寨子很頑強,對方屢攻不下後感歎“一頭牛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留個尾巴算了”,遂放棄了,牛尾寨由此得名。看來,寨子裡至今保存的跳甲,應與此有關,體現着曆史上羌民尚武的英勇精神。目前位于江邊的寨子是2009年陸續從山上搬遷下來的,原來的老寨子在山上,不通公路。從新寨到老寨,海拔相差600米左右,步行要走兩個多小時。新寨子中,有三條道路橫貫,水泥硬化路面,可以行車,村民們也學城裡人,稱之為一環路、二環路、三環路。
目前寨子裡的民居,從正面看是人字形兩面坡屋頂,蓋着紅色的機制瓦,石木結構,牆體按傳統方式以石砌就,背面牆體頂端有供奉白石插着神枝、神旗的“那夏”(納薩),那是敬奉天神的标志。村裡沒有釋比,村裡的重大活動是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如在神樹林裡,青壯年跳甲之前,有十多位老年男子圍繞神樹按順時針方向虔誠地邊唱邊轉,然後才是跳甲,再後是耍龍、婦女歌舞等。晚上,村民們聚集在祭塔前繼續着節日的狂歡,烤羊、歌舞前的咂酒開壇由80來歲的尤姓老人(村裡尤姓是一大家族)主持,神情肅穆的他手持咂酒竿用羌語念了很長的開壇詞,意思是要把各路神靈都請到。牛尾寨的铠甲舞有大、中、小之分,“大型铠甲舞隻能在農曆正月初七舉行”(《茂縣民間文化集成·較場片區卷》,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5,427頁)。
羌族的跳甲,過去被收入《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四川卷》的僅有茂縣赤不蘇地區的“克西格拉”,在牛尾寨保存尚好的“喲咪熱”屬同類民間舞蹈,應該引起文化部門重視;随着交通條件改善(如成蘭鐵路建成),像牛尾村這類九環線上的民族村寨發掘文化資源推動村寨旅遊發展,一定要牢牢抓住自己的文化特色,避免如今在許多地方可見的旅遊項目及産品“趨同化”現象。非物質文化遺産是傳統村落之魂,如今學界對傳統村落的“空心化”有深深的擔憂,但關注較多的是人們從村寨遷往城市的現象,其實還有一個文化“空心化”的問題。也就是說,即使人還在,但村寨的文化傳統已不存,這也應高度警惕。牛尾村在多年前便從高山遷到河壩,其居住環境、生産場所等硬件條件無疑發生了變化,但真正能使這個羌寨保持自身根基的是世代傳承的非物質文化遺産。
本文所配照片均為作者拍攝。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民俗事象與族群生活——人類學視野中的羌族民間文化研究”(項目編号:10YJA850023)、四川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項目編号:skzx2016-sb147)的成果。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